第71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12) 三更合一…… (1)
老太爺冷哼一聲, “憑誰過來,還能幹涉我管教下人不成?”又瞥向護衛,“還愣着做什麽?!”
“我看誰敢!”三夫人擋在随從面前, “府中處置人是不算什麽, 卻也得合情合理。今兒要是在這兒鬧出人命,我一定要在閣老面前好生說道說道, 讓他給個說法!”她平時也不是多護短兒的性子,眼下完全是跟老太爺杠上了。
護衛們聽她提及蕭拓, 面色俱是變了變。只要曾在外院行走的人, 哪一個不怕蕭拓怕到了骨子裏?因此, 行動間便遲疑起來, 磨磨蹭蹭地走向三夫人那邊。
這時候,樊氏起身行禮道:“老太爺息怒, 三夫人年輕氣盛,又向來心直口快,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 也是很自然的。更何況,妾身只是妾室, 夫人們訓誡也是理所應當的。”
“夫人‘們’訓誡?”三夫人氣得冷笑連連, “眼前事還沒了, 就急着攀咬別人拉別人下水了?你給我省省力氣吧!除了我, 誰願意搭理你?誰又願意提起你?”
樊氏垂了眼睑, 掩去眼中的笑意。她就知道三夫人會接話, 只要一接話, 就會惹得老太爺的怒氣更為高漲。果然——
老太爺橫眉瞧着護衛,“怎麽?我差遣不動你們了?既然不能聽命行事,便以死謝罪!”
護衛們心裏叫苦不疊, 卻知道橫豎得不着好了,好歹得把眼前事敷衍過去。
他們走到三夫人面前,行禮道:“三夫人,小的們也是不得已,得罪了。”說完便要動手抓人。
三夫人從頭上拔下一直金簪,胡亂揮舞着,“我看誰敢!?都給我滾!”
老太爺快被她氣瘋了,揚聲喚來這邊粗使的婆子,指着三夫人,“把這忤逆犯上的東西給我抓起來,關到柴房!遲一些我便帶她去見官,告她忤逆不孝!”
粗使的婆子的态度可比護衛們幹脆,直接卷起袖子,就沖着三夫人去了。
“下賤東西!憑你們也敢動我?!”三夫人也快被氣瘋了,手裏的簪子胡亂地戳到婆子身上。
院中一時鬧起來,亂成了一鍋粥。
片刻後,院門口傳來一聲斷喝:“住手!”
語聲未落,景竹向松便已帶着護衛齊齊進門來,分列兩旁。
先前鬧着的人們都愣了愣,院中陷入片刻的死寂。
誰都拿不準,來的是蕭拓還是攸寧。
攸寧款步走進門來,筱霜、晚玉、秋月跟在身後。
“攸寧!”三夫人看到救星,立刻委屈起來,眼淚掉下來的同時,拔腿跑向攸寧,氣喘籲籲地道,“父親要處死我的随從,還要把我關到柴房,再送到官府。”
攸寧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握了握她的手,“沒事,有我呢。”又拿過她手裏的金簪,給她別到發間。
三夫人用力點頭,眼淚卻掉的更兇。
秋月上前幾步,扶着三夫人到一旁,幫她拭淚,低聲勸慰。
攸寧走到老太爺近前,并不行禮,從容地問道:“老太爺何時回京的?怎麽也不知會家裏一聲?”
“我的行蹤,何時起要向你交代了?”老太爺反問。想起回京這一路,真是一腦門子官司。倒也沒有切實的證據,只是直覺使然,有人在暗中跟蹤自己。
他所能想到的,只能是蕭拓做的好事,因此開始在路上走走停停,嘗試着把人甩掉。
後來,一個小有名氣的道士與他不期而遇,強拉着他去了道觀。
道士說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要他一起抄寫一百部經書。作為道教的俗家弟子,他怎麽能推脫呢?硬着頭皮應下來。
期間又收到了心腹的信件,說樊氏被發落到了莊子上,境遇很是凄慘。
他心急的不行,卻又不便告知那位道士,裝了一場病,說京城有大夫能開出對症的藥,這才得以離開道觀,從速趕回京城。
他可不就得先來莊子上看樊氏麽?不然怎麽能知曉,自己不在家的這一陣,到底出了什麽事。
攸寧淡淡地道:“您的行蹤,我們自然不會探究。譬如此時,您要是只是來莊子上歇息一半日,還要離京,那我自然什麽話都沒有。”
“我當然要回府,”老太爺冷聲道,“先來莊子上,是要問清楚一些事情,以免到了家裏,聽到的只有你們的一面之詞。”
攸寧失笑,“這倒是奇了,有事情不問蕭家的現今的宗主宗婦,卻要先來您的妾室這邊詢問,您就不怕先入為主,處事失去公允?”
“就是從你持家之後,家裏才變得烏煙瘴氣!”老太爺瞪着她。
“別動氣。您不是道教俗家弟子麽?怎麽張嘴閉嘴全是紅塵中的俗事?怎麽?要還俗了?”攸寧神色無辜,淡然笑問。
老太爺沒法兒回答她的問題,便做出一副懶得搭理她的樣子。
“罷了,長輩的事,的确不該我過問。”攸寧道,“您是否回府,派人遞話回去,我先陪三嫂回去了。”語畢,欠一欠身,便要轉身。
“你等等!”老太爺冷笑道,“今日的事,稀裏糊塗地作罷可不成。不管怎樣,你已是蕭府當家主母,那麽,這會兒就照家規懲治頂撞長輩的人。”
“誰頂撞了誰?”攸寧問道。
“老三媳婦滿口胡言亂語,口口聲聲指責我德行有虧。我活到這把年紀,沒見過這樣的晚輩。”老太爺道。
攸寧道:“我沒有在外面處理家事的習慣。回府再說。”
老太爺見她始終是輕描淡寫的态度,強按着的火氣又騰一下子燃燒起來,“你若不照規矩懲治了那個不成體統的,那我便可以認為,她是受你挑唆之故,你們是一丘之貉!”
三夫人一聽小妯娌都要被自己牽連,又要跳腳了,急匆匆走向攸寧那邊。
秋月在一旁低聲道:“您別急,有話慢慢地說。”
三夫人匆匆地點了點頭,站到攸寧身邊,道:“是這麽回事,……”把争執起來之前的事情說了,“我也是相同的心思,覺着有什麽事總要回府再說。在半主半仆的人面前發落兒媳婦,這是哪家的道理?傳出去豈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你給我閉嘴!”老太爺面色鐵青地呵斥三夫人。
樊氏則行禮低聲道:“老太爺千萬別動怒,三夫人和四夫人……”
“你給我閉嘴。”攸寧目光冷淡地睨着樊氏,“再怎樣,我們也是在商量家事,哪兒就有你說話的餘地了?”
樊氏垂下頭,取出帕子擦拭眼角,随後默默地跪倒在地,不再做聲。
三夫人只覺解氣。
“說你們是一丘之貉,你們果然是!”老太爺氣得在院中來回踱步,“好啊,聯起手來給我添堵,管我房裏的事,那就一起去見官,我要告你們忤逆不孝!”頓了頓,望向景竹,“去把老五給我叫過來!我要連他一起告!”
景竹不動,當沒聽到。
攸寧則舉步到了石桌前,斂目看了看上面擺着的那盤棋,“好啊,您只管去告,我們也願意奉陪。只是有些事,您可得考慮清楚。
“離開道觀的時候,您不是說自己生病了麽?怎麽一離開就活蹦亂跳的了?
“您要回京城的理由,不是要找相熟的大夫開對症的藥麽?這怎麽一進京就來了妾室所在的莊子上?
“您精神抖擻地訓完一個兒媳又訓一個,生病的人有這精氣神兒?
“那您這十來年所謂的修道,到底是在修什麽?扯謊?”
老太爺驚駭之下,額角青筋直跳,“你竟敢窺探我在外的行蹤?!果然是枉顧倫理綱常的毒婦!”他已猜到了,那道士與他的不期而遇,是她唆使。被愚弄的感覺幾乎讓他失去理智。
攸寧自顧自地往下說:“那道士給蕭府寫了一封信,說了原委,要我們提前給您請好大夫,恭候您回家診脈呢。”做事情就要做圓,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也別想揪出她的錯,“他說最近很是清閑,那麽,蕭府要不要請他過來,看看您回京到底要唱哪一出?”
老太爺哽了哽,目光微閃,決定與她各退一步,“有事情也是該回家再處理。既然你來了,就接上樊氏回府吧。”
“我接她回府?”攸寧視線在老太爺、樊氏面上逡巡着,再不掩飾嫌惡之色,“這事情是老夫人親口同意的,沒可能朝令夕改。您不妨歇了這種心思。”
“那你可想好了。”老太爺現出不陰不陽的笑,“過了這一陣,我照樣能勒令老五休妻,他若不從,我還是要把你們告到官府。”
“也不用那麽麻煩。”攸寧道,“前一陣皇上給了我一道恩旨,說我可以随時進宮。不如您受累,我們去皇上面前說道說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你少說大話壓人,我不吃這一套!況且,皇上日理萬機,怎麽能用這種事去耽擱皇上?你……”
“那你到底要怎樣!?”攸寧耐心告盡,聲音驟然轉寒,一把掀翻石桌上的棋盤。
棋子飛落,棋盤結結實實地砸到了一旁的樊氏身上。
樊氏如何也沒料到攸寧會忽然發怒,棋盤一角戳到肋部,疼得她立時慘白了臉,身形倒地,卻無法發出聲音呼痛。
所有人都被這忽然發生的一幕驚呆了,視線全落到樊氏身上。
攸寧則已睨着老太爺繼續道:“為了個心性下作的小妾為難蕭府明媒正娶的兩個兒媳婦,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這些年了,你幾個兒子想盡法子給你做面子,你卻變着法兒地往下撕。
“還見官?那就去見,恰好我也想追究蕭府以前的舊賬,要弄清楚那些爛帳背後虧空的銀錢去了何處,那等家賊又該如何發落。”
她指一指樊氏,“她但凡有個人樣兒,誰會難為一個一把年紀的婦人?
“蕭府對她仁至義盡,她偏生不曉事,上蹿下跳地生事,以至于如今連樊家都對她不聞不問。
“不是想為她主持公道麽?那就不妨把樊家的人也請來,看看人家怎麽說,怎麽看待這種事。”
語聲頓住,她繞過石桌,舉步走向老太爺。
向松景竹立刻移步到老太爺左右兩側,防着老太爺做出更沒譜的事,對兒媳動手。
筱霜晚玉亦步亦趨地跟随着攸寧。
攸寧望着老太爺,看到了什麽髒東西的那種眼神,“你當你是誰?當初就有人在宮宴上提及你不成體統,是長平公主顧及你小兒子的臉面,勸着先帝當即将人處死了。
“皇上始終記得這件事,上次傳我入宮閑話家常時提起的。
“既然你覺得這是你生平最得意之事,巴不得人盡皆知,好,我奉陪。
“不是去官府麽?你只管去,也別管我去禦前告你為老不尊、寵妾滅妻、刁難晚輩的狀!”
明晃晃的陽光下,她周身卻散發着懾人的寒意,而明眸中流轉的厭惡、鄙棄、冷酷,化作一把把無形的刀,直直地刺到人心裏。
老太爺嘴唇哆嗦着,身形也開始哆嗦,手吃力地擡起,點着攸寧,“毒婦!……毒婦!……”
已經撕破臉,攸寧自是不會再給這老混賬一絲顏面,“總好過你欺世盜名。打着修道的幌子,把家事全扔給子嗣;眼下覺着你的小妾受委屈了,就急三火四地趕回來。哦,合着你的小妾得勢,你就能放心在外,她失勢了,你就受不了了。怎麽好意思的?這是人辦的事兒?你到底把你的發妻置于何地?真沒見過比你更令人不齒的僞君子。”
老太爺向前跨出一步,卻在下一刻向後仰倒。
景竹向松眼疾手快,即刻把人架住。
老太爺暈過去了。
景竹向松苦笑着給他掐人中。
攸寧視若無睹,回身走到樊氏跟前。
樊氏已掙紮着起身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肋部。
“我不想再看到你,不想再處理與你相關的惡心人的事兒。以前不曾放下準話,是覺着沒必要,處置了你總嫌勝之不武。今日卻是不一樣了。”攸寧語氣冷酷之至,“我三嫂四嫂進門前,你替老夫人持家那些年,起碼貪墨了公中大幾萬兩銀錢,證據确鑿,只要再出一點是非,你就給我等着去把牢底坐穿。何去何從,你看着辦。”
樊氏忍着痛苦,擡頭望向攸寧,對上的那雙眸子,赫然充斥着殺意。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回府。”攸寧翩然轉身。
三夫人早就看呆了,在丫鬟提醒之下,才快步去趕攸寧,邊走邊眉眼含笑地咕哝:“太厲害了,我這小妯娌太厲害了……”攸寧之前對樊氏放的話,刻意把她摘了出去,她沒什麽好擔心的。
秋月在一旁聽得嘴角抽了抽,又忍不住笑:這個三夫人呦,這是心大到了什麽份兒上?不怪自家夫人總說她沒心沒肺。
宮中,禦書房。
武安侯躬身站在禦書案前。是二十二三歲的年輕男子,身姿筆挺,儀表堂堂。
皇帝道:“傳你進京回話,倒是沒什麽大事,甚至于,只關乎你一樁私事。只望你別怪朕多事。”
武安侯忙道:“皇上言重了。不論何事,您只管垂詢,臣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帝命人賜座,之後才道:“宋氏宛竹,已成為濟寧侯的妾室。沒法子,兩人私定終身在先,朕也不便讓剛剛立下赫赫戰功的濟寧侯為了這種事心寒,便讓他從速把宋宛竹迎進了侯府。”
“私定終身?”武安侯失聲道,顧不得禮儀,滿眼詫異地望着皇帝。
皇帝牽了牽唇,肯定地颔首,“他們兩個年少時便相識,兩情相悅——也就是宋家外放到金陵之前。”
武安侯的面色變得非常複雜且難看。
“有些事,朕不說你也曉得。”皇帝緩和了神色和語氣,“很多官員附近,都有錦衣衛,留意官員及其家眷的一言一行。
“眼前這檔子事兒也是巧了,剛有錦衣衛通禀宋知府治家無方,膝下的宋宛竹性子輕浮,四處招蜂引蝶,便又出了林侯納她為妾的事。
“當然,依着濟寧侯的本意,是不想委屈年少時的意中人,要不然,也不會倉促地休妻。
“宋家也分明做好了宋宛竹成為侯夫人的準備——宋宛竹一早趕到京城,投奔濟寧侯,在濟寧侯的別院住了不短的日子,宋夫人趕來京城,可謂浩浩蕩蕩,箱籠足足有百十來個,裝的全是做嫁妝的物件兒。
“朕聽了這些事,總覺着哪裏不對,因為宋宛竹分明也與你來往過不短的一段日子,不是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為此,朕才管了一次閑事,命錦衣衛和新任的诰命介入,反正不能讓宋宛竹成為侯夫人,她們辦事得力,才有了現在的局面。”
魏凡聽出了些別的意味:林陌與宋宛竹的事,介入其中的是首輔夫人和楊錦瑟,皇上現在卻說她們是得了自己的吩咐,擺明是存了維護之心——皇帝很多事,他一無所知,但這類事倒是從不會瞞着他。
他從來是最會察言觀色的人,這會兒就笑着請示:“還有一些細枝末節,奴才告知武安侯可好?”
皇帝颔首一笑。
魏凡着重說的,是宋宛竹與郭家公子的事:“……有錦衣衛說過,宋宛竹與郭家公子的事剛有了眉目,她便約見侯爺,在水上的畫舫上相見,相見之後,宋夫人便去了郭家,拿回了信物。這些都是有證可查的,只是不知侯爺是否還有印象。”皇帝不想命婦摻和進來,他自然也要用錦衣衛說事,畢竟,那就是他們一部分的本職,奉命盯着誰都是再正常不過的。
武安侯動作遲緩地站起身來,躬身行禮,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魏凡笑呵呵地提醒:“皇上只是要侯爺一句準話而已,您與濟寧侯都是勳貴之家,要是為了這等事情生了龃龉,總歸是沒必要。時過境遷,侯爺絕不會擔上什麽幹系。可那女子已然用了些手段進了林府的門,皇上少不得要做到心裏有底,以防勳貴之家後院兒起火,甚至于……萬一有人自覺境遇與心願相隔太遠,向侯爺求助也未可知,您要是被蒙在鼓裏,萬一起了英雄救美的心思,豈不要成了笑話?您說呢?”
武安侯死死地咬住牙,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可是不管如何的壓抑,面上還是現出了憤懑之色。
思量再三,他再度向上行禮,恭聲道:“宋家外放到金陵之後,微臣才與宋宛竹相識,在微臣看來……彼此都有結百年之好的心思,只是想着來日方長,加之我尚在父親孝期,便沒有點破。
“至于她為何一面與微臣來往,一面去相看別人,微臣實在不知。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她年少時相識的濟寧侯,譬如郭家公子。
“微臣只知道,那日她約我在水上畫舫相見,話裏話外的,是要我給她句相約餘生的準話。
“微臣覺得那是應當的,為了表明心意,與她各做了一首表明心意的小詩,且做了交換,只等我出了孝期之後上門提親……不瞞皇上,她所作的定情詩,微臣一直帶在身邊。
“可是,微臣出了孝期之後,事情卻出了波折。
“宋宛竹告訴我,他父親不準她嫁一個空有爵位卻無建樹的人,若她堅持,便要将她送進寺廟,常伴青燈古佛。
“後來,宋夫人也見了我兩次,說她女兒對我一往情深,怎奈宋知府如何都不肯同意。宋夫人還說,我要是不想把宋宛竹逼上絕路,在寺廟了卻一生,不如先一步放手。那等盡孝與選擇意中人的兩難境地,已經快把宋宛竹逼瘋了。
“我又能怎樣呢……沒有建功立業沒有官職是實情,思量再三,只能忍痛放棄,讓她最起碼全了孝道,不再左右為難。”
皇帝聽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原來如此。既是如此,事情就簡單了,不過是年少懵懂時遇到了一個有心計的女子而已,也不算什麽,事情過了便過了,你不需放在心裏。”
“謝皇上體恤。”
皇帝又道:“年初的時候,蕭閣老就曾向朕舉薦你,意思是給你安排一個不大不小的武職,偏生次輔搗亂,沒完沒了地唱反調,蕭閣老沒工夫總跟他争辯,只好先擱置一段。
“你既然進京了,瞧着又不是不上進的人,那就等候三兩日,朕和蕭閣老把你官職的事情定下來。”
武安侯總算有了些喜悅,但也很有限,他跪地謝恩,随即适時地告退。
皇帝展目望向殿堂西側的八扇落地屏風,“出來吧。”
片刻後,腳步遲滞、面無人色的年輕男子轉過屏風。
男子正是林陌。
福壽堂裏,老夫人瞧着護衛把面色奇差、半死不活地老太爺攙扶入室,轉到寝室安置起來,一臉莫名。
攸寧與三夫人随後而至,前者只是道:“出門訪友的路上,恰好遇到父親,便折回來送他回府,在路上又遇見了三嫂,便一道回來了。”
“那他這是……”老夫人沉了沉,老大不情願地道,“要請大夫麽?”
攸寧想笑,“自然要請。”
老夫人轉念一想,也是,他要是病死了,一大家子還要為他服喪三年,平白耽擱了小兒子的仕途,因而扯出和藹的笑容,“那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攸寧稱是,回了正房,命人拿着對牌去外院,着管事去請太醫。
老夫人這邊則拉住三夫人到了宴息室,正色問道:“這事情古怪得很,攸寧又在大事化小,快跟我說說。”
“……”三夫人吸着氣,拿不準該不該說。
“我遲早都會知道的,要是問景竹向松也是一樣的。”老夫人掐了掐三夫人的面頰,“快說,不然再不準攸寧理你了。”
三夫人低下頭,讷讷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出的事。倒也不是不能說,只怕您聽了動氣。”
老夫人失笑,“我跟他動氣?真動氣早就氣死了,還用等到如今?眼下只當做個不相幹的人,可他好端端地又回來膈應我了,我能不問清楚麽?”
三夫人的忐忑變成了滿滿的笑意,也真放心了,便湊到婆婆跟前,悄聲說了原委,“……幸虧五弟妹去的及時,言辭也實在是壓得住老太爺,要不然……這會兒我肯定被關到柴房了,被拉去見官也未可知……”
老夫人聽完,半晌無語。那個混帳東西,居然糊塗到了這等地步。
思忖之後,她揚聲喚人,吩咐道:“樊氏以前住的院落不是空下來了麽?你們服侍着老太爺去那邊将養。”她不想看到他,看一眼都嫌多。當下倒是沒意識到,這是明打明地給老太爺沒臉,史無前例的強勢了一回。
下人們應聲而去,不消多久便安排妥當,把老太爺挪出了福壽堂。
攸寧回到正房,剛換了身衣服,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茶,便聽得人通禀:“葉大人求見。”
葉大人?攸寧要過一刻才反應過來,指的是奕寧。聽說奕寧前兩日便提前到錦衣衛當差了,也不知是否适應。
她親自迎出門去。
葉奕寧站在正房院門外,瞧見攸寧,逸出柔和的笑容。
攸寧見她身子如松,穿一襲玄色箭袖長袍,腳上一雙同色的小靴子;頭發如男子一般束起,插一枚白玉簪。是最簡單尋常的打扮,輪到美人如此,便更能襯托出容顏的姣好、氣質的冷豔。
她唇角不自覺地上揚,快走幾步,“怎麽得空來找我的?”
葉奕寧笑着攬了攬她。看到攸寧,總是很開心的事。之後她才說起來意,“武安侯見過皇上了,說了與宋宛竹的來往始末。皇上事先做了些安排,讓林陌在殿內的屏風後、讓我殿外的南窗下聆聽。……”一面随攸寧回轉正屋,一面細說種種。
攸寧長睫忽閃一下,攜她在宴息室挨着落座,“怎麽是你來告訴我這種事的?”對于聽聞的事,是意料之中,但說什麽都覺不妥。
葉奕寧就笑,刮了刮她鼻尖,“皇上料定你關心此事的結果,便讓我來做這個傳話的人。”
攸寧少見地撇了撇嘴,“真有她的。”
葉奕寧笑意更濃,“可不就得我來麽?難不成讓魏凡那個話痨來告訴你?那你可少不得備一桌席面,留他用晚膳了。”
攸寧笑出聲來,“哪兒就是話痨了?我瞧着魏大總管是很不錯的人。”
“再不錯的人,也少不得有些小毛病。”葉奕寧笑着取出幾張寫滿字的紙,“這差事我辦妥了,也本就想來找你一趟。佟家反對翻案的事,我料想着你少不得出手,便将所知的一些事記錄下來,供你參考,應該能用上。”
“不用……”
攸寧剛一開口,葉奕寧便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沉靜地望着她,“我們是異姓姐妹,是你說的。沒道理總是你幫我,而我總是對你的事置身事外。你是想要我無地自容得跳河麽?”
“……诶,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攸寧綻出由衷的笑靥,“我不是怕你為難麽?皇上那只狐貍,要是察覺後為難你,我可怎麽着才好?”
“誰還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呢?”葉奕寧道,“她又不傻,有什麽看不明白的?我要是對你和少晖都不能盡一份心力,那還是人麽?”
攸寧忙道:“好了好了,我收了,一定能派上用場。”
葉奕寧這才又現出笑靥。
攸寧打量着她,“沒事?”問的自然是林陌的事。
“瞎貓碰上死耗子了而已。只是現在看來,好像都是瞎貓,又好像都是死耗子——橫豎都是要不得罷了。”葉奕寧自嘲地笑了笑。
攸寧又道:“臉色不大好,差事重?”
“也不算重。”葉奕寧道,“有個五城兵馬司的官員獲罪,要抄家,楊錦瑟讓我負責抄家的事兒。知道那意思吧?就是人家裏明裏暗裏的銀錢,我都要找出來,道道兒我是明白,實際做起來是真吃力。楊錦瑟就一直在一邊兒瞅着,有時候我就說,您老人家怎麽看?有沒有什麽高見?她就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正跟你學其中的門道呢。”
攸寧笑得不輕。
葉奕寧也笑。
姐妹兩個說了一陣體己話,葉奕寧便道辭,趕回去辦差了。
攸寧望着奕寧離開時的背影,雖然有些寥落,更多的卻是堅定、躊躇滿志,心就放了下來。
強顏歡笑、故作無事,那也是需要極大的力氣才能做得出來的。只要肯這樣做,只要跨出了這一步,便不愁迎來新一段嶄新的生涯。
傍晚,蕭拓回家來,帶回一個消息:四月最後一天,皇帝要在宮中設宴,三品以上的官員都要攜家眷出席。
攸寧一面幫他更衣,一面聽他說完,“皇上最近的做派,好像是變了不少。”
“主要也是想見一些人。”蕭拓道,“特地叮囑我了,要我務必勸着你到時前去捧場。”
攸寧失笑,“瞧瞧,連說話都不那麽讨人嫌了。”
蕭拓哈哈地笑。
攸寧扯了扯他中衣的領口,“那什麽,爹的事情你聽說沒有?”她和三嫂把他爹罵得不輕,他樣子卻像是毫不知情。
蕭拓卻道:“早就聽說了。你們心裏有氣,誰心裏又痛快過?也是該把那些實話說給老爺子聽一聽。”
“你沒懲戒我的意思就成了,我去喚人給你備水。”攸寧說。其實,心裏是換位斟酌了一下,站在他的立場……有點兒不好過。
他是嫡次子,容忍父親相當于寵妾滅妻的行徑這些年,心裏得是個什麽滋味?
他看顧着手足,念着那些不夠深厚但确然存在的手足之情,才有了今時今日。
結果呢?被他縱着慣着的人愈發地拎不清輕重,愈發地放肆——多年心血,簡直是白費了。
“行啊。”蕭拓柔聲應着,“等會兒一起去給娘請安。”
“嗯。”攸寧走出去一段,又折了回去,遲疑一下,主動地輕輕地抱住他,哄道,“別往心裏去,人與人哪有相同的?而且我有分寸,總不會讓爹爹明面上下不來臺的。”
蕭拓沉默着緊緊地回抱住她,好一會兒,說:“關乎男子,便是外院的事,晚間我會酌情處理。你不用當回事兒。”
攸寧遲疑一下,“好。”
晚間,老太爺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
唐攸寧搬出皇帝,且提及當初長平公主為蕭府出頭的事……這樣看來,說能随時進宮面聖的話便不是虛張聲勢,萬一她發瘋進宮,照着所說的那些去告他的狀……
那恐怕就要應了老三媳婦的話:晚節不保。
愣怔間,下人來禀:“閣老來見您,在廳堂等着。”
“……”老太爺閉了閉眼,打心底不想見那個不孝子。都怪他,娶了唐攸寧,沒有那檔子莫名其妙的婚事,沒有那等毒婦作祟,老三媳婦會像是變了一個人?會口無遮攔地羞辱謾罵他?至于唐攸寧,那更不消說了,話裏刺的人要發瘋都是輕的,當時那種眼神……他這輩子受過的所有的羞辱加起來都比不過。太傷人了,他一輩子都是不能忘的了。
可是不見蕭拓也是不行的,總要問清楚他的意圖,是不是要幫着唐攸寧造他的反。
蕭拓沒落座,負手站在廳堂東側。
老太爺由人服侍着坐到三圍羅漢床上,擺手遣了下人,問:“你來做什麽?”
蕭拓轉臉望向他,“來跟您商量個事兒。”
“……?”
“來之前跟三哥、四哥閑聊了幾句,他們也說了些自己的心思。”蕭拓語氣平靜,不帶任何情緒,“您為了樊氏,已經失了輕重。既然如此,不如把我娘、二房、三房、四房和我們五房分出去,大家都能有清閑日子可過。三位兄長都同意。”
“胡鬧!荒唐!”老太爺拍着黑漆小幾。他跟妾室過,那成什麽了?“我已經是道教俗家弟子。”
“少拿這事兒做擋箭牌。”蕭拓不屑地彎了彎唇角,“您那點兒小心思,我一直清楚得很。在外到底是潛心悟道,還是跟些不上道的貨色結伴游山玩水,我心裏有數,您也比誰都清楚。莫名其妙地過了這些年,我本以為能一直這樣稀裏糊塗地過下去,您不肯,那就算了,那我們就掰開了揉碎了拿出個章程來。”
“你這是什麽混賬話!誰的修為深淺是能用名聲來評判的?”
“那您游山玩水是假的?動辄要家裏送錢給您也是假的?”蕭拓眯了眯眸子,又磨了磨牙,眼中寒芒四射。今日他脾氣不好——聽說莊子上的事情之後就非常不好了,也就非常容易暴躁。
“……”老太爺說不出話來。
蕭拓道:“要麽如我說的,把我們這一大家人分出去,您和樊氏過;要麽您就親口給樊氏安排個歸處,去家廟也好,回樊家也行。
“要不然,我就讓您如願,官府見,我不讓樊氏抽筋扒皮生不如死,我這些年也就是白活了。
“不就是有恃無恐地不要臉麽,現在不成了。
“您不就是想晚節不保身敗名裂麽,我成全,那真是容易得很。”
一句又一句誅心的話,自親生兒子口中說出,這種遭遇,一萬個人裏怕也只有一個。老太爺怒極,當即抄起小幾上的一個茶杯,拼盡全力擲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