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11) 萬更…… (1)
宋夫人行至垂花門之際, 林太夫人恰好也到了。
以女兒如今的處境,宋夫人可不敢認為對方是殷勤地出來相迎。她快走幾步,上前去深施一禮。
林太夫人睨着宋夫人, 嗤笑一聲, “教出宋氏那等品行的人,我還當是怎樣的, 原來也不過如此。”
一開口就是冷嘲熱諷。
宋夫人卻不敢吱聲,只有忍氣吞聲的餘地。
林太夫人見對方這樣, 底氣更足, 道:“你來做什麽?補上你女兒的嫁妝麽?這倒是應當應分的。”
宋夫人面色不由立時一變。嫁妝?林家居然好意思跟宋家要嫁妝?她擡頭迎上林太夫人的視線, 回以一笑, “太夫人這話,妾身便聽不懂了, 您要什麽嫁妝?縱然是納妾,那也得有聘禮聘金,在何處?我怎麽不曉得?”
宋家白搭了一名閨秀不算, 居然還要宋家貼銀子,有這麽處事的混賬東西麽?局勢橫豎也就這樣了, 而且她也看出來了, 若是對林太夫人一味服軟, 宋家只有更倒黴更晦氣。
她會給女兒體己的銀錢, 但不能是以嫁妝的名義。
林太夫人哽了哽, 吞咽一下才道:“你女兒就是個喪門星, 日後我還要找道觀寺廟的人來做法事, 這筆開銷算誰的?難道不該你宋家出?”
“……”宋夫人的詫然多過憤怒。
活了四十來年,她還真沒見過這麽……無法言說的人。
這不就是傳聞中的潑婦麽?女兒到底是看中了什麽人家?就林太夫人這種東西,別說做林陌的妾室, 便是做他的正妻,怕也要被氣得吐血。
壓下詫異,她哼笑出聲,“這話說的可就有意思了,既然這般嫌棄,何必迎我的女兒進門?”
“皇上都知情,怎麽能不迎進門來?”
“既然皇上都知情,你為何說我的女兒是喪門星?難道皇上會讓倚重的臣子勉為其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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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開始較量只過了一個半回合,林太夫人就敗下陣來,被噎得張口結舌。
宋夫人雖然口角上占了上風,心裏卻着實被氣得不輕,加之本來就存了幾分萬念俱灰的心思,這會兒索性破罐破摔了。
她走到林太夫人面前,逼視着對方,輕聲道:“太夫人年長我幾歲,有些事似是沒看明白,那我就跟你說清楚:你也說了,縱然是納妾,這事情也是皇上着意過問的,意味的是什麽?——林家、宋家往後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要是敢為難我的女兒,那麽宋家絕不會坐視不理,為她跟你讨個說法,大不了我們就告禦狀,倒要問問你這太夫人是怎麽個持家的法子——為難兒子的妾室?你可真是好意思,我這輩子也沒見過你這般不成體統的官家女眷。”
“你、你……”林太夫人如今一聽到皇上倆字兒心裏就發毛發慌,硬生生地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有句話叫做玉石俱焚,你應該明白是什麽意思吧?”宋夫人語聲更輕,但語氣更冷,“你要是讓我女兒不得安穩,那宋家就也能讓你兒子不得安生!”
她是轉過彎兒來了:就算宛竹的事情全都有鐵證,擺在林陌面前,他還敢聲張出去不成?那樣的話,縱然女兒聲名狼藉,他不也要成為男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柄?
饒是宋家豁得出去,他林陌也奉陪不起。
林家覺得倒黴,宋家又何嘗能有其他感觸?那就都認了吧,一起耗着吧。
林太夫人明白什麽叫玉石俱焚,卻不明白宋夫人放的狠話因何而起,不免疑心兒子卷入了貪墨之類的罪行,先前的氣焰徹底啞火。
宋夫人趁機道:“着人帶路,我要去見我的女兒!”
林太夫人木着臉,不吭聲。
有管事媽媽知曉太夫人的脾性,忙上前來打圓場,陪着笑對宋夫人道:“您随奴婢來,這就給您指派帶路的人。”
林太夫人緩過神來,順過了郁結在胸口的氣,剛要回內院,卻被林陌請到了他的書房。
林陌遣了下人,把攸寧着人送來的東西給母親看。
“這……”林太夫人猶如平白被人狠狠掌掴,一張臉立時漲得通紅,“怎麽回事?你從哪兒得來的?”
林陌只是淡聲道:“您要是還想我活着,還想過錦衣玉食的日子,日後再不可做這等糊塗事。”
“……”
林陌籲出一口氣,透着十分的不耐煩,“我實在是累了,您請回。”
生平第一次,林太夫人得了兒子的冷遇,還不能有一字半句的斥責埋怨。
那邊的宋夫人随一名婆子來到宋宛竹的小院兒,一直留心打量,見女兒住的屋舍陳舊,陳設亦都是次品,心裏五味雜陳。
母女兩個見了面,先是摟在一起痛哭了一場,待得平靜下來,才說起正事。
宋夫人擔心隔牆有耳,低聲道:“我瞧着侯爺那态度,怕是……對你有了幾分疑心。”
“您怎麽跟他說的?”宋宛竹連忙問道。
宋夫人把當時情形複述了一遍。
宋宛竹眼中閃過絕望之色。
宋夫人見她這樣,不免問道:“侯爺與你,可曾圓房?”
宋宛竹表情極其艱澀地搖了搖頭。圓房?她連見他一面都是奢望。
“為今之計,只能指望你爹爹了……”宋夫人喃喃道,沉了好一會兒,她強打起精神,認真思量片刻,道,“武安侯那邊,侯爺說皇上可能喚他來京城回話,你有沒有法子,讓他咬定與你毫無瓜葛,只是泛泛之交?”
“……”宋宛竹的頭緩緩地垂了下去,又緩緩地搖了搖。
“那你們……”宋夫人實在沒法子不惱女兒了,“你跟他到了什麽地步?總不能到了海誓山盟的地步吧?”
宋宛竹不說話。
“你啊!”宋夫人用力地戳了戳她額頭,“這也就是說,只要武安侯曉得你與林侯年少時便暧昧不清,一定會惱羞成怒,覺得被你騙了?”
宋宛竹仍是不說話,頭垂的更低。
宋夫人站起身來,急的團團轉,“你以前不一直是對男子特別有法子的樣子麽?就是這種法子?你把你自己當誰了?覺着誰都能對你死心塌地無怨無悔?覺着男子能一輩子都相信那些個甜言蜜語?”
“娘!別說了!”宋宛竹嗚咽着,雙手捂住臉,又哭了起來。
徐少晖離開林府,直奔蘭園看葉奕寧。
葉奕寧正要用飯,就邀請他一起,讓廚房加了幾道菜,溫了一壺酒。
徐少晖道:“來這兒之前,我去見過林陌了,數落了那混帳幾句。”
“你又何必搭理他那種人呢?”葉奕寧微笑着,給彼此斟滿一杯酒。
徐少晖老實不客氣地道:“你整日裏裝死,別的事都是攸寧在替你做,她還不準我插手,我都快氣死了,好歹得過過嘴瘾。”
葉奕寧嘆氣,“下堂事小,丢人事大,總得容我緩口氣。”
徐少晖瞧着她,笑了笑,“理解。”
兩人碰了碰杯,喝盡杯中酒。
葉奕寧這才解釋道:“我也不是沒脾氣,不想發作他。但眼下鐘離先生的案子需得他出一份力,這時候就讓他出事,就會害得翻案的事情更加一波三折——反對翻案的那些人,不定說出什麽話來。
“至于宋宛竹,我膈應得要死,一想到她那個委屈裝可憐的樣子就作嘔,越是這樣,越不知道該怎麽整治她。
“以為要過一段呢,沒想到攸寧出手這麽快,法子又這樣有趣。唉,其實怎麽都要她費心,便是我親力親為,也要時時去問她該怎麽做。”
徐少晖就笑,“家母剛聽說了些消息,就跟我說,一準兒是攸寧的手筆。”
“往後給我們娶嫂子,就照着攸寧這種聰慧的找。”
“還不就是她,害得我娘誰也瞧不上了。”徐少晖笑得現出一口白牙,“私下裏總埋怨我木頭腦袋,說同窗之誼這些年了,怎麽就沒跟攸寧獻殷勤,把她哄到徐家。天……也太看得起我了,那丫頭何曾把當初身邊那些少年人放在眼裏?她也就是不得不嫁,要不然,應該會自個兒逍遙自在地度日。”
“是啊。”葉奕寧低低嘆息,“她不似我。”
徐少晖這才意識到,有些話會引得她多思多慮,卻也沒有道歉的意思,反而道:“瞧你這德行,還多愁善感傷春悲秋起來了。少來,我不吃這一套。”
葉奕寧聞言倒是笑了,“你才少來,我不過說了句實話而已。怎麽着?今兒讓攸寧幫你算了一卦,她說是你可哪兒罵人的好日子?”
徐少晖哈哈地笑,又跟她碰杯喝酒,“還有精氣神兒擡杠就行。”放下酒杯,倒酒時才念及一事,“你現在能喝酒麽?不是說病着?”
葉奕寧道:“沒事兒,不服藥了,打算過幾天就去當差呢。再說了,就算病着,也得陪你喝個盡興。咱哥兒倆有日子沒一起喝酒了。”
“可不就是。”徐少晖道,“難得都閑着。”
葉奕寧看着他,心生惋惜之情,“在我這兒,其實總覺得,林陌是取代了你——也不是,你跟他還不一樣,他動辄讓蕭閣老上火,你的戰功可真是自己實打實立下的。”
要不是那樣,就他家老爺子那些犯上的堪稱大逆不道的話,徐家早沒了。
“你知道什麽?這賬可不能這麽算。”徐少晖耐心地跟她解釋,“我當初是盡力建功立業,但沒盡全力,對蕭閣老并不是全然的認可,有時候忽然間就發懵,弄不清楚在為誰出生入死。
“蕭閣老頂瞧不上我這一點。
“為這個,才縱着我家老爺子口無遮攔——當初只要他正色警告老爺子幾句,稍稍施壓,老爺子就消停了,可他沒那麽做,為的就是不用我了。
“真可惜。”
他神色有些落寞,“我說的可惜,是離開軍中,更是離開軍中之前,才明白了一個道理。
“征伐殺戮是為止戰,是為一方甚至天下百姓換得安寧。
“那厮……他和鐘離将軍一樣,不論再過多少年,在軍中都有着絕對的威信。而他當初剛到軍中,路又特別艱辛——将士們還在為鐘離将軍鳴不平,他偏偏是科舉中狀元入仕,人們認為他紙上談兵是必然,要收服麾下将領,談何容易?
“那麽難,他也做到了。”
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細琢磨這種事兒吧,其實就會瘆的慌——那哪兒是人辦得到的事兒啊?”
葉奕寧随着他的訴說,眼中流露出對蕭拓的欽佩,聽到末尾,忍俊不禁,“合該蕭閣老不待見你,好不容易誇人一回,這都說的什麽跟什麽?”
“他私下裏就這德行。”徐少晖笑笑的,說回她所擔心的,“我這兒沒事,攸寧給我安排了,怎麽都能再入官場。”
葉奕寧心安下來,又抱怨,“反正你是如何都不肯讓我幫襯你,只對攸寧言聽計從。”
“話可不能這麽說,我跟攸寧是一碼歸一碼,私下裏我幫她,她投桃報李。你要是幫我,忒費事,要顧忌着宮裏的那位,我一想就頭大,何必呢?”徐少晖從容一笑,“要不為這個,攸寧不也早就讓你幫忙了?何必自己苦心賺錢、添置人手。”奕寧運用人脈要極其小心,被皇帝察覺興許沒什麽,要是惹得皇帝不悅了,就麻煩了。
葉奕寧撐着頭,彎了彎唇角,“最該幫的,沒沾我一點兒光,不該幫的,我倒費盡心血地忙了那麽久。到眼下,是你們處處幫我、維護我。”
“一事歸一事。親兄弟還要明算賬,讓你幫忙的風險太大,我們膽兒小,慫,成了吧?”徐少晖笑着寬慰她。
葉奕寧笑容寥落,“也只能這麽騙自己了。”
夜了,晚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攸寧沐浴之後,等到頭發幹透,歇下之前,坐在床畔,看了正沉睡着的蕭拓一會兒。
睡夢中的他,面容沉靜,連面部線條都顯得柔和了幾分。
有的人樣貌出衆,并非五官全無瑕疵,但組合在一起賞心悅目,再有氣度氣質加持,便能超出尋常人許多。
這男子卻是得天獨厚,眉、眼、鼻……無一處不是生得完美無瑕,組合在一起的結果,是把本有的悅目加以數倍地放大,便有了一張當真俊美無雙的容顏。
只憑這張颠倒衆生的臉,他的生涯便能走得安穩順遂。
偏生他一直不走尋常路,偏生他每一條不尋常的路都令所有人側目:要麽流光溢彩,要麽血雨腥風。
不論怎麽想,不論站在哪種角度評判,攸寧都要承認,他是當世最出色的男子。
他的才幹能力謀算,真不是任何人能取代的。
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人物,好像是砸她手裏了——她從不會以為男子可以一世情長,但就算在有限的一段時間裏,她成了他的困擾、情意歸處已是實情。
又何苦?
攸寧不自覺地探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面頰,到了中途便停滞,繼而收回。
她熄了燈,摸黑爬到床裏側,輕手輕腳地歇下。
過了一陣子,蕭拓翻身向裏,手摸索幾下,便攬住她,把她勾到懷裏,末了,雖然迷迷糊糊卻分明熟稔地給她把錦被蓋嚴實。
“攸寧。”他喚她,語聲有點兒含糊,還有些慵懶。
“嗯。”
他拍拍她的背,下颚蹭了蹭她額頭,“睡覺。”
“嗯。”她更深地依偎到他懷裏,聞着他清冽的氣息,阖了眼睑。
蕭拓回府之後,自傍晚睡到了翌日天色破曉時。
對他而言,這樣長時間而安穩的睡眠是很奢侈的。
醒來後,看着懷裏的攸寧,唇角不自覺地上揚。
有了他,蕭府不再是他長居的府邸,而是家。疲乏時最想回來的地方。
瞥見她頸間細細的絲繩,他小心地挑起來,看到綴着的是自己送她的平安扣,滿心愉悅。
同樣小心翼翼的,他給她放回去,清淺地啄一下她的唇,慢慢地抽離自己的手臂,起身,給她蓋好錦被,掖了掖被角,這才能動作如常地穿衣。
半個時辰之後,他神采奕奕地到了外院,在外書房停留片刻,如常去往內閣。
這幾日,為着鐘離遠翻案的事,朝堂自然是又動蕩起來,分成了三派:支持、反對、中立。
凡是翻案的事,都不容易:要朝廷承認曾經有錯、或許有錯,談何容易?諸多為官者既為其中一員,就打心底抵觸這種打自己的臉的事兒。
是以,要在朝會上反反複複地商讨,由着雙方官員争辯;內閣要在禦書房裏反反複複地商讨,由着立場相反的雙方争論得面紅耳赤。
這些過場走完了,有一方處于絕對的優勢,內閣與皇帝才能順勢做出決定。
相應而生的麻煩是,每日為了這件事就要花費太多時間,別的政務也不能延誤,便又少不得時不時連軸轉。
以前也不覺得怎樣,現在蕭拓偶爾卻會有些不耐煩:比起處理政務的成就感,他更願意看到攸寧展顏一笑。
幸好,只是偶爾。要不然,他還是趁早撂挑子的好,省得誤國誤民。
攸寧平日最關注的,當然是朝堂上的風吹草動。
蕭拓沒跟她提及,不是顧不上,而是還不到時候——兩下僵持着,他又不能違背前例不熬着這過場,能跟她說什麽呢?
聽得筱霜告訴自己,目前反對态度最為激烈的,除了意料之中的時閣老,其次就是吏部尚書,攸寧不由牽出一抹冷冽的笑。
吏部佟尚書之所以在朝堂的根基算得穩固,是因家族中有人開辦書院,随着規模越來越大,得到朝廷青睐,轉為官學。
佟家在士林中的地位,是為清流,影響、引導着無數文人才子學子的風向。
可能打破這局面的人,蕭拓興許算一個,但他的路走得過于不尋常,便導致了在士林之中,大把的人認可他的才華,而不能認可他這個人——不定何時就會對文官揮刀相向的首輔,誰受得了?誰又不希望,待得天下安穩之後,做主朝堂、挾制武官的是文官。
萬事皆如此,有所得必有所失。
既然清流表明了立場,且是這般強烈、堅決,那就讓世人看看,頂着清流盛譽的佟家的真面目。
攸寧交代筱霜:“佟家那些不厚道的事,該翻出來的都翻出來,勢必都要公堂上見分曉。凡事心思不定的,不需指望,亦不需刁難,晾起來就是。”
筱霜神色鄭重,“奴婢曉得。”
攸寧叮囑道:“謹慎些。雖說不至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長公主盯着我們這邊的時日已不短了。”
筱霜正色稱是。
時光翩然,幾日光景而已,時節交替,春逝夏至。
林陌已經到京衛指揮使就職,每日當差之餘,因着一些私事,心緒随着天氣的炎熱而變得焦躁暴躁。
先是以前一些袍澤相繼相繼派親信或些密信過來,說的全是一件事:以前合夥做的營生,他們不想再跟林家摻和在一起做了,而且什麽營生有什麽規矩,這種不能擺到明面上的生意,沒有誰是東家,要以比重劃分誰留下、誰離開——他們本想離開,但是算了算賬,要離開的只能是林陌,橫豎他當初入股所出的銀錢也不是最多的。末了承諾,今年春季的分紅,到年底盤完賬,一定送到林府。
手裏兩個最重要的進項,都因這類情形攔腰斬斷。
袍澤,什麽袍澤?那是他林陌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可悲也可笑,要到如今才明了。
轉念再仔細追憶,也就明白了:這些人,當初都不是他主動結交,而是他們相繼一個個地找到他面前,不論長篇大論還是言簡意赅,都能在初見時便打動他,得到他的認可。
這些全是因為奕寧或攸寧的緣故,才選擇與他共事。
眼下奕寧下堂、攸寧維護奕寧,他們想必亦為奕寧百般不值,甚至瞧不起他——就像徐少晖那樣。
他篤定奕寧在軍中有人脈眼線,卻不曾想,到了這地步。
難怪她能那樣堅定決然地說,林陌,我能幫你,就能毀你。
而在這一場家門變故之前,她從未曾在他面前顯露分毫,不曾有過一絲幫襯他良多而生的得意。
早已明白他虧欠她,到了這地步,卻已是算不清楚到底虧欠她多少。
又該怎麽償還?
還有做出償還的可能麽?
困擾林陌的除了這些,便是內宅的事情了。
林太夫人今日請僧徒,明日請道婆來做法,美其名曰驅邪,把府裏弄得烏煙瘴氣,直到林陌忍無可忍就要翻臉的時候,才有所收斂。
林太夫人并沒因此就無事可忙,開始幫林陌管教妾室,一日十二個時辰,恨不得都讓宋宛竹在跟前立規矩。
這件事,林陌便真沒心思管了,聽了也只當沒聽說。
他不想見宋宛竹,如今最不想見的就是她。
他對于她,只是在等一個答案,等趕赴金陵的親信傳回來的一個答案。
那個經過數日來反複推想,已經承認但不願承認的答案。
他可以承認情意錯付,卻難以承受當初看中的人是自己的污點這一事實。
雖然也清楚,大抵遲早要承認,但……這種事,誰又願意當下便面對?能拖一日就拖一日吧。
他是只要一想便會陷入茫然困惑:當初那樣清麗溫柔乖順的女孩,怎麽會如浪蕩子一般的四處招蜂引蝶?
人不可貌相的事情,随處可見,大多都是情理之中,情理之外的,便是始于令人不齒的心思與行徑。
她是把男子當傻子一樣戲耍麽?
她是不是一看到他就曉得,溫柔乖順的做派是最容易打動他的?
那麽武安侯喜歡的又是怎樣的做派?
……這種事真是不能往深了想。
明明看起來是沒戴綠帽子,卻等同于被戴了綠帽子,甚至比那感覺更讓人氣恨難消。
那到底算什麽?待價而沽、名花有主之前的青樓花魁,再好再壞,行事也就是這個章程吧。可那種人又有着身不由己的苦處,她宋宛竹呢?
每每思及此,林陌便用力搖一搖頭,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再想下去,他會惡心,作嘔,對宋宛竹,對自己。
另一面,宋夫人同樣沒閑着,住進了宋家在京城的宅子,通過牙行陸續添置了足夠的人手,擺明了是要常住的樣子。
每日只要得空,便會到林府看女兒,每次都要與林太夫人起争執,吵得面紅耳赤。
林太夫人到底是不清楚原委,話趕話地到了一些話題,就張口結舌,只能由着宋夫人大搖大擺地去看宋宛竹。
——這些事情,攸寧也通過眼線及時得知,倒是渾不在意。
三夫人聽了這些,先是笑,随後就道:“不能把宋夫人收拾服帖麽?她要總是這樣,宋宛竹有朝一日在林府耀武揚威也未可知。”
“怎麽可能。”攸寧笑道,“禦賜的家規壓着呢,宋宛竹就算好意思得意,也只有宋夫人前去那一陣,宋夫人走了,她也就還是什麽都不是。再說了,林太夫人又不是什麽好東西,但凡是個明事理的,也不會由着兒子做出休妻的事。沒了事事為她着想張羅的兒媳,日子定是更加清閑了,得空就被宋夫人氣一氣也好。”
是的,她這回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思,甚至盼着林夫人能有自己當初把人氣中風的出息。
三夫人細細品味了一番,明白過來,綻出璀璨的笑靥,“這樣我就放心了。”頓了頓,又悄聲補充,“這再怎麽着,處在原配嫡妻的立場,聽着葉大人的遭遇,做夢都意難平。你得想啊,要是哪一天,你三哥身邊蹦出個宋宛竹一般的人,我不得當下就瘋了?”
攸寧忍俊不禁,拍拍她的臉,“少烏鴉嘴,不可能的。”
“我信你。”三夫人摟了摟攸寧的肩臂,“我聽說,你給了四嫂好些衣服樣式?忒偏心了啊。她本來就看我不順眼,等新衣服穿上身,看到我豈不是要把尾巴翹上天?小姑奶奶,她可是給過我一巴掌的人啊,你現在還這樣明打明地偏心,我可不依了。”
“胡謅什麽呢?”攸寧笑得更歡,“誰要說你沒心沒肺,那可真都是明眼人。”說着拉開炕桌一側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抽屜,取出薄薄一疊紙張,“給你和二嫂的,勞煩你幫我送到二嫂房裏。”
“诶呀,敢情我是冤枉我的小妯娌了。”三夫人又緊緊地摟了攸寧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展開畫紙,凝神細看,不多時,便又綻出如花笑靥,啧啧稱贊。
攸寧看着她,心裏也挺高興的。
幸好給四夫人畫衣服樣式那日,兩個人就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管有怎樣的過往,眼下大家都好好兒的,她厚此薄彼是絕不可行的。
于是,四夫人就說,我說請專門的師傅給我做的——诶,也不大合适,且不說把你跟手藝人相提并論,單說誰追問是哪位師傅,我就編排不出來。最要緊的是,我想在一些宴請上顯擺呢,總不能對誰都含糊其辭,真有些麻煩呢。
攸寧就笑說沒事,又不是費多少時間的事,我再給二嫂、三嫂想幾套衣服樣式畫出來就是了,你壓着下人一些,過三五日再露口風。
四夫人欣然應下,卻不免低低嘀咕一句,你這份兒心思,用到三房那個二百五身上,真是可惜了,我這會兒一想就開始肉疼了。
攸寧忍不住敲了敲她額頭,之後也真是笑得不輕。
也便是這樣,攸寧從容不迫地給二夫人、三夫人描畫出了幾套自己認為很合适的衣服樣式。
當然,老夫人那邊,四夫人已經提前告知了給她準備壽辰日衣着的事,只是要和攸寧一起賣個關子,等壽辰臨近了、衣物準備好了再讓老人家看。
如此,老人家生出好奇之餘,滿心歡喜,另一面又叮囑攸寧,不要為這種瑣事費神。
婆媳幾個和和睦睦的,兄弟幾個也必然受到影響,請安或用飯時齊聚一堂,俱是和顏悅色,彼此之間更為親近随意。
唯一可惜的是,蕭拓顧不上這些,就算知情,也無暇參與。
偶爾,站在最客觀的立場,攸寧是會為蕭拓不甘、失落的。
明明付出的比誰都多,但是過往多年,誰也不能把他的好宣之于口——說了也沒用,老太爺不信。
明明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但是家中的歡喜,他不是想要得不到,便是不能時時留在家中,親眼目睹和樂光景。
他也不想吧?
攸寧想到了他做主探訪煙火當日,他不肯在外院、內宅,而是在靜園陪着兩個虎孩子。
孤絕多年的男子,冷情孤獨是他早已習慣的,喧嚣喜樂才是他不屑融入甚而望而卻步的。
攸寧就想,待到他完全融入這個家,與老夫人的心結隔閡徹底打開,便是自己功德圓滿的一日。
——思量這些的時候,她是完全把老太爺抛到了九霄雲外。要她說緣故,她也真說不出。
四月二十七,武安侯抵達京城,一刻也不耽誤地進宮面聖,等候垂問。
攸寧正關注這事情後續的時候,筱霜急匆匆來禀:“三夫人又尋了訪友的由頭出門,其實是又去了大興的莊子上,可是老太爺一早就回到了京城,直奔大興去了,應該是要去看樊姨奶奶。”
攸寧蹙了蹙眉。一個兩個都是一路貨色,無視家中明媒正娶進門的妻。念頭閃過,才開始考慮別的:三夫人去莊子上,除了找茬給人添堵,再不會有別的事,老太爺若是親眼目睹,若是為樊氏做主發落三夫人……也未可知。
沒形成一定程度的默契之前,有人無意中生出是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何況那本就是自己默許的。攸寧即刻去福壽堂知會了老夫人一聲,也已訪友的名義出門,從速趕往樊氏所在的莊子上。
向松景竹探明她動向,琢磨一番,前者又帶了十名精銳人手追了上去。
三夫人這次來莊子上,倒是真沒存以往刻意刁難的心思:端午已不遠,攸寧又已委婉地跟她說了樊夫人跟蕭府示好的事,她就想着,自己也該适度地松一松手,以免小妯娌在別處見到樊家的人為難。大家都歡歡喜喜過日子的光景,她真是享受得緊。由此,她過來是想借着過節的由頭,給樊氏稍稍改善一下膳食。
然而,進到莊子的宅邸中,尋到了樊氏所住的小院兒,看到那一幕,便驚駭得止住步子,好半晌做不得聲。
院中西側的石桌前,老太爺與樊氏相對而坐,桌上擺着一局棋,兩人俱是面含微笑。
什麽情況?!
三夫人視線鎖住老太爺,對這個人,已經是匪夷所思。
老太爺懸在手裏的棋子落下之後,轉頭望向三夫人,“老三媳婦來了?你這般挂念這邊,委實難得。”神色溫和,語氣都透着冷淡和隐含的怪罪。
三夫人醒過神來,忙舉步上前去,先行禮問安:“父親回來了,家中竟也不知情,兒媳方才真是如何都沒想到會見到您,失禮之處,還望您海涵。”
老太爺微不可聞地哼笑一聲,“免禮。老三媳婦今非昔比,哪裏是我們能怪罪的。”
我們?誰跟你是“我們”,樊氏麽?自從經了打發妾室的事情之後,三夫人對妾室的話題就分外敏感,此次也不例外,當下就變成了蓄勢待發炸毛的貓——她的性情,可從來不會允許她量力而行。
幾息的工夫之後,三夫人冷笑出聲,“父親這話就說的奇怪了,也實在不是地兒,您要指摘我的過錯,也得回蕭府不是?這是哪兒?蕭府的別院,您的妾室所居之處,我是真想不通也看不明白了,您到底想怎樣?”她并沒料到,自以為并不嚴重且分明沒過瘾的一番話,便引來了老太爺的震怒——
“混帳東西!你是跟誰學的這樣無法無天?!”老太爺的手掌重重一拍石桌,又掃落了手邊的茶盞,末了便是對她橫眉冷目,“我指摘你的過錯,還要管身在何處?我要發落你,還要管當着誰的面兒?再說了,你如今這般輕賤的人,不正是當初扶持過你的人?!”
“……”三夫人起先的确是被吓了一跳,可聽清楚老太爺那些話之後,就陷入了暴怒——她對樊氏的火氣,從來就沒真正疏散出去,到這會兒她終于明白了,不論樊氏是怎樣的貨色,怎樣拿捏過她讓她變成了個傀儡,始作俑者都是眼前這個遲暮的男子。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坦然對上老太爺的視線,“既然您好意思把一些話說到這份兒上,那我也只能開誠布公了。
“您這小妾是扶持過我,可她只是把我當做貪墨公中銀錢的傀儡。
“還記得閣老新婚夜處置了的那個古媽媽麽?就是她,委婉地透話給我,要我每年起碼要交給我們的樊姨奶奶三千兩銀子。
“我那時進不得退不得,樊姨奶奶仗着曾經管理家事,拿捏住了一些管事,平日裏就總讓我面上無光,遇到宴請之類的事,讓我出醜亦是不在話下。
“我以前也有我自己的難處,娘家婆家兩邊就有些理不清,也就渾忘了閨閣中曾受的教誨,枉顧了一些倫理綱常,加之閣老沒工夫仔細梳理這些是非,由着我們胡鬧,一年一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