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4) 萬更 (1)
蕭拓去書房之後, 攸寧沒了睡意。
筱霜、晚玉過來,哄着她服藥,用了小半碗粥, 又服侍着她去淨房, 洗漱擦洗一番。
回到床上歇下,攸寧見她們一直在打量自己的氣色, 彎了彎唇角,“覺着松快了, 要好了。”
筱霜、晚玉這才現出歡顏。
之後攸寧才知道, 現在已近子時, 而在她昏睡期間, 老夫人和三個妯娌每日都會過來看望,老夫人更會在床前一坐就是大半晌。
“母子兩個也不怎麽說話, 只要說話,就是老夫人責怪閣老,問是不是他害得您上了心火。”筱霜說着, 現出些許對蕭拓的同情。
人們都看得出攸寧身子骨弱,底子不大好的樣子, 尋常人倒是不知道她的病根兒, 和有多容易病倒。
攸寧笑了笑, “可曾耽擱了別的事?”
“沒有。”晚玉道, “白日裏有秋月、雅琴幾個服侍您, 奴婢和筱霜就能騰出空來, 上午替您處理內宅的事, 下午辦外面的事。您別想這些了,先将養好才是最要緊的。”
攸寧嗯了一聲,見她們眉宇間透着疲憊, 道:“回房歇息,找值夜的人來替你們。”
兩個丫鬟不想走,“我們不累,秋月、雅琴在梢間補覺,遲一些就能替換我們。”
“聽話。讓她們也回房休息去。”攸寧笑道,“我真見好了,閣老遲一些就回來了。”
兩人這才不再堅持,稱是退下。
等到蕭拓回來,攸寧才意識到一件事:“你還是別在這兒睡了。我這病,離得這麽近的話,怕是會過病氣給你。”
蕭拓不搭理她,自顧自寬衣歇下,把她摟到懷裏,啄了啄她的唇,“還挺看得起你自個兒。”
攸寧失笑。
Advertisement
“難受麽?”蕭拓柔聲問。
應該是難受的,五髒六腑火燒火燎的,頭腦不夠清明,疲憊乏力似是滲透到了四肢百骸。可是,“沒事,習慣了。”她蹭了蹭他的肩,“你這麽慣着我,有事也沒事了。”說完愣了愣,這是什麽話呢?瞧瞧,腦子不清醒,就是這點兒不好。
蕭拓察覺到她的反應,心裏仍是格外熨帖,曉得她需要的是正常的睡眠,便拍撫着她的背,“乖乖睡覺,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靜園。”
“嗯。”三四日裏,他們都不露面,初六十九恐怕會很失落。
攸寧漸漸睡着了。
蕭拓也很疲倦,卻了無睡意。
那份疲倦,更多的是來自心裏。
十幾個年頭了,一直不停歇地籌謀諸事,忙于公務,哪怕逢年過節,腦子裏轉着的也是廟堂上的事。
想停歇都不能。
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常日裏守着家園,得一份真正的安閑?
一早,各房得了攸寧見好的消息,俱是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婆媳四個相繼前來看望。
老夫人來得最早,坐在床畔,攜了攸寧的手,很是心疼,“瞧瞧,這小臉兒蒼白得吓人。真把我們吓壞了,平日裏可千萬要好生将養着,給你的那些補品,都要派上用場。”
攸寧心裏暖暖的,笑着稱是。
老夫人又悄聲問她:“是不是老五惹你生氣上火了?”
攸寧失笑,“沒有,真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着涼了。”
老夫人不信,着涼怎麽能是這麽個症狀?
攸寧笑容真摯,也悄聲道:“真的,閣老待我好着呢。”
老夫人認真地道:“他一定是做賊心虛,才告假陪着你。”
攸寧笑開來,“怪我,害得閣老要落人話柄了。”
“應該的。自進門到如今,家裏七事八事的,他也不幫襯着你。”老夫人數落起小兒子來,向來是一套一套的,“眼下把你累病了,才知道你是誰了。”
攸寧笑得不輕。
老夫人見她心情這樣好,雖然面色不佳,精氣神兒倒是很好,也就真的放下心來,“你雖然病着,家裏的事卻一點兒都沒耽擱,說起來,你身邊的丫鬟都不簡單啊,個個兒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單說秋月,只跟了你這麽一段日子,已是改頭換面了,這三兩日管着正房裏的大事小情,哪兒哪兒都井井有條的,一絲兒不亂。”
“也是她聰明。”
“這種管教人的法子,回頭不妨提點延晖一番。”
“好,我聽您的。”
老夫人擔心說話久了她會累,又笑眯眯地叮囑一番,便回了福壽堂。
二夫人、四夫人結伴前來,一個送了她開過光的佛珠,一個送了她開過光的镯子。
二夫人解釋道:“上回去護國寺,一起求回來的,只望着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攸寧爽快地收下,“病一下倒是賺到了。”
四夫人點了點她額頭,“病得昏昏沉沉的,可真能吓人。偏生閣老留在房裏守着,我們也不好進來看看。”
“他……也真是的。”攸寧沒法子說別的。
“不會落什麽話柄的。”二夫人道,“府裏對外只說,是閣老不舒坦,頭疼得厲害,你照顧着他,沒法子見客。”
可真能颠倒黑白。攸寧腹诽着,笑。
三夫人曉得二夫人、四夫人不待見自己,便也識趣,聽着她們離開正房之後,才去看攸寧。
“給你帶了一只老參,能用就用着,不能用也能賞人。”她說。
攸寧感激地一笑,讓她坐到床前的椅子上,“三嫂這兩日可還好?”
“挺好的。”三夫人對着這個妯娌,總有點兒不自在,“你呢?這就算是完全見好了吧?閣老是怎麽回事?不給你請太醫,反倒請了民間的大夫,你三哥跟我都有些犯嘀咕。”
“見好了。”攸寧答道,“也是我的意思,以前就有相熟的大夫,倒是不用驚動太醫院。”
“那還好。”三夫人曉得,生病的人反倒不願意人總說病情相關的,就說起別的事,“家父給我選了個管事媽媽,讓她過來,也能時時提點着我。”
“這是好事。”攸寧道,“等人過來,知會一聲,四季的衣裳例銀等等,都要走公中的賬。”
三夫人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可不是這意思,走我自己的賬就是了。”
“那怎麽成?”攸寧道,“管事媽媽是來給蕭府三夫人當差的,處境就得跟別人一樣,這樣她心裏也更踏實。是令尊的心意,你自然要給她體面,讓她拿房裏管事的月例。”
“嗯……那我就聽你的,你說的總不會出錯的。”三夫人瞄攸寧一眼,“我……太笨了,往後有做的不對的地方,你直接數落我就是了。”
攸寧笑出來,“有事我們一起商量。”
三夫人感激地笑了。
晚玉等攸寧應承完婆婆妯娌,見她不乏,禀明一些事:“濟寧侯成婚前與哪個女子來往過,倒是還沒查到,卻查到了眼前的一件事:濟寧侯班師回京的路上,金陵宋家的閨秀宋宛竹便來了京城,在一個小院兒裏住了一段日子之後,搬到了濟寧侯私下置辦的一所別院。”
攸寧思索着,“金陵宋家,曾做過禮部郎中的那個宋家?”
“是。”
攸寧又算了算時間,宋家外放到金陵,是在林陌成婚前一年。
晚玉繼續道:“濟寧侯回京之後,極為忙碌,一日夜間還是去別院看了看宋小姐。”
“……”攸寧道,“已經有個人擺着了,你們就先摁着宋宛竹查,如果兩個人真是不清不楚的,就給我把這宋大小姐查個底兒掉。”
“明白!”
午間,安陽郡主在一間酒樓宴請顧澤。
蕭拓娶的人是唐攸寧,安陽少不得留意那女子的種種傳聞,以及以前的夫家。
關注的時間久了,斟酌的事情多了,就看出了些不對勁——顧澤對那個前長媳,未免太大度寬和了些。
怎麽就能讓人帶走那麽多家産?
怎麽還出手整治不曾關照過唐攸寧的齊家?只有沒腦子的人,才會認為顧澤是借着齊家的事跟唐攸寧過不去。有生恩沒養恩的人,以毒婦的涼薄,怎麽可能接受?心裏怕是一見到生母和齊家的人就煩死了。
顧澤根本就是幫了唐攸寧的大忙。
他圖什麽?想用這種事換得首輔對顧家的青睐?
就算是這樣,他也不用把開罪過唐攸寧的女兒送到寺廟落發修行吧?
至于顧夫人,閉門謝客的日子已久,人是不是還活着都不好說。
這些也罷了,權當他是動了氣,親手清理內宅,把次子逐出家門又是怎麽回事?他身邊又沒妾室,膝下只剩了那一個子嗣,不過了,瘋了?
簡直匪夷所思。
這些便是安陽郡主盛情相邀顧澤的原由。
顧澤一點兒也不想應邀。京官誰不知道遼王兄妹是隐患?誰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他真是流年不利,怎麽就被那位郡主盯上了?
赴約之前,他派人去蕭府遞話給攸寧身邊的筱霜,說了這件事。
他們不便時時碰面,只時間上就不允許,有些事便需要彼此的心腹傳話,這是早就說定了的。
那位郡主地位高貴能文善武不假,可顧澤也并不能放在眼裏,覺得她和楊錦澄、楊錦瑟那類女官無甚差別。真讓他打心底發怵的女子,也只有皇帝和唐攸寧。
在酒樓的雅間相見,見禮落座之後,酒菜很快上桌。
二人各留了一名親信在一旁服侍酒水。
客氣得透着疏離的言語間,安陽郡主道出心中種種困惑,“顧大人能否為我釋疑?”
顧澤心說你是誰啊?張嘴就打聽我的家事。看起來,跟遼王一起向朝廷耍流氓的年月久了,做派間就有了流氓張狂自大的習慣。但他面上只是苦笑,搖頭嘆息,“郡主或許不知道,我近日已先後兩次向皇上遞了請罪折子,細說了那些輕易不可對外人道的事,請皇上降罪。皇上說,家門不幸,也沒法子,讓我盡心當差就是,那些事不需再提。”
他是大周女帝的臣子,自然要聽從君上的吩咐,折子裏說的,當然只是自己治家不嚴,妻子兒女先後行差踏錯。提這一節,意在堵住安陽郡主繼續探究的話。
安陽郡主觀察着他的神色,似是而非地笑一笑,“與唐攸寧無關?”
“嗯?”顧澤挑眉,“郡主這話從何說起?”
“你春日所經手的事,值得一提的,都與唐攸寧有關。”
顧澤面不改色地道:“蕭夫人對我顧家仁至義盡,我只為着早故的長子,便對她感激不盡。如今她另結良緣,顧家亦為她慶幸。”
“另結良緣?”安陽郡主把良緣二字咬得有點兒重,“顧大人以為蕭蘭業是良配?是憑他文能高中狀元,武能用兵殺伐?還是憑他功高震主第一人的兇險處境?”
蕭拓那種人,有什麽好擔心的?宮變奪位、用兵征戰都能算計得滴水不漏,想保自己安穩無虞還不容易?退一萬步講,也是活一日就享有一日榮華富貴,至于身後事——人都不在了,還想那些做什麽?看開了不過就是這麽簡單。
顧澤懶得說這些,笑一笑,端杯喝了口茶,酒是不肯碰的。
因他表露得明明白白的不想來往的态度,安陽郡主沒法子再提蕭拓、唐攸寧相關的事,轉而說起了別的一些不鹹不淡的話題。
沒過多久,顧澤就說吃好了,衙門裏還有事,起身道辭。出門後,又命親信把安陽郡主一些主要的話傳遞給攸寧那邊。
蕭拓早起就去看了看初九和十九,好好兒地哄了倆小子一陣,上午在外院,和留下的三個幕僚議事。
已經收拾了有異心的,這三個也的确一直盡心竭力幫他料理不少事,今日便将一些擱置下來的比較要緊的事安排給了他們。
三個人都是閑不住的性子,得了有分量的差事,俱是躊躇滿志,眉開眼笑。像之前那一段,形同于管事一般當差的日子,他們可真是受夠了。
到了午間,蕭拓回房用飯,把攸寧抱到寝室外間的大炕上,“好歹多吃點兒。”
攸寧從善如流地笑了笑。
碗盤碟子擺滿了炕桌,卻都是清淡的菜肴羹湯和粥。
攸寧蹙眉,“恨不得一點兒肉都不見,把誰當兔子呢?瞧着就沒胃口。”
蕭拓哈哈地笑,“明兒再适當地喂你點兒肉,今兒不成,吃了油膩的,胃跟你造反怎麽辦?”
“……好、吧。”有盼頭就成,攸寧不再抱怨。
蕭拓摸了摸她的頭,陪着她慢條斯理地用飯。
用過飯,三位大夫來了,輪流給攸寧把脈。他們都是先被攸寧的人找到,才到相繼到鐘離遠身邊照看的。
眼下對他們下了死命令的卻是蕭拓和鐘離遠:不論如何,都要把她調理得盡快好起來。
真是要命了。就這小姑奶奶差到家的底子和過往十幾年那些脈案,哪裏是想調理好就成的?
卻也別無選擇,整日裏不是翻閱醫書古籍,就是苦思冥想,有沒有同道中人擅長這類病症。
攸寧固然不喜這類情形,可人在病中就缺了理,自是什麽都不能說。
三人把脈之後,随着蕭拓去了外院說話。他知道她兩個丫鬟耳力絕佳,帶來的幾個二等丫鬟之中也有身懷絕技的,關乎她病痛的事,便不想讓她的人聽到,以免她聽了心煩。
攸寧猜得出他心思,一笑置之。
随後,得知了顧澤先後兩次派人傳話的事。
攸寧莞爾。
顧澤這人,行事真是越來越有趣,也越來越有意思了。
他這種人,遇到對手的話,會全力應付,完全應付不過之後也不會惱羞成怒,而是選擇明智地認輸,且會因為認輸而連帶地誠心相待。那含着的意思自然是:我都這樣了,你只管看着辦,好意思的話就還繼續收拾我。
任誰又能好意思?
誰不會識時務地把他規劃到合謀的位置?他當真破罐破摔的話,也是莫大的損失。
攸寧斟酌之後,投桃報李,挑了兩條于他為官有利的消息,讓晚玉派人給他傳遞回去。
樊氏帶着王婆子去了福壽堂。
因為攸寧生病,老夫人白日裏幾乎都耗在正房,跟小兒子大眼瞪小眼地守着攸寧,什麽心情都沒有,誰都懶得見。
樊氏也結結實實地病了三四日,始終因王婆子、小凡、清竹那件事懸着心,這日聽着風聲,得知老夫人心情大好,自己又已能如常走動,便帶着王婆子到福壽堂請罪。
老夫人聽主仆兩個說了原委,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說什麽是王婆子不問樊氏的意思就起了歹心,這是把她當傻子蒙騙呢吧?
但這種事不能輕拿輕放地揭過不提,攸寧先前的避開不提,興許等的就是她們主動招認。
要是攸寧應對這件事,會做怎樣的決定?老夫人拿不準,有心派人去讨個主意,又擔心她聽了心煩。猶豫片刻就有了主意,喚方媽媽:“閣老不是在家裏麽?把他給我叫過來。這事情可不小,要不是攸寧體恤下人,盡快請了大夫過來,萬一那丫鬟身子骨太弱,貪嘴吃多了那些不幹淨的東西,送了命也未可知。”
方媽媽小跑着去請了蕭拓過來。
蕭拓倒是不知道宴請那日還有這些枝節。自從着意交代過,向松景竹就不會再事無巨細地告訴他內宅的事情了。
他在太夫人近前的太師椅上落座,聽完原委,眸子驟然一寒。
他也不理會連連賠罪的樊氏、王婆子,只對老夫人道:“敢做這樣的事,便是被人用銀錢買斷了性命。如此,娘不妨讓她求仁得仁。”
已經拼上了性命去興風作浪,總不能因為風浪變成湖心一點漣漪就從輕發落。
老夫人起初聽了,有點兒心驚,心想你是幾天不殺人就手心癢麽?可轉念一想,他說的确實在理,這種事要是不從重發落,往後興許就有人膽大包天到給主子投毒。
“在理,就照你說的辦。這事情還是外院經手吧,不,過兩日再說,等攸寧好利落了再說。”老夫人道。
蕭拓稱是。
老夫人又道:“樊姨奶奶說她沒有好生約束下人,有罪,自請到莊子上度日。”
到莊子上?樊氏是不是已經得知老太爺正在回京的路上?應該是,不然,她怎麽肯?蕭拓含義不明地笑了。
這時候,三夫人匆匆趕過來。
她就是來看熱鬧的,也想瞧瞧有沒有落井下石的機會。
老夫人也沒瞞她,如果她還沒死心,這就是個警醒,如果是真的洗心革面,停一停也是有益無害。
三夫人聽完,心念數轉,對蕭拓道:“依我之見,閣老不妨應下。這不管怎麽說,都是應當的。樊姨奶奶房裏出了那樣的人,不管怎樣,她都要擔負一些幹系。何況這說起來也不算什麽發落,只是讓知情的人都稍稍安心罷了。要是一點官樣文章都不做,成什麽了?”
蕭拓凝了說話的人一眼,心生笑意,又颔首,“行啊,我也是這麽想的,如此,就安置到大興的莊子上。”
三夫人心花怒放,主動向老夫人請纓:“莊子上倉促之間,定然安排得不妥當,明日我……我和您這邊的方媽媽一起送樊姨奶奶過去,幫着安排妥當,您看可好?”
如果是提出單獨送樊氏到莊子上,老夫人肯定不會同意,但是要求方媽媽同行,便是真的對樊氏沒安好心思了。唉……不犯渾了,卻又孩子氣起來。老夫人失笑,也真的無所謂,“好,依你。”
蕭拓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真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況且這不是歸自己管的事,也就随三嫂胡鬧去。
本來麽,樊氏與三嫂是該來一出相互刁難的戲,她們确實反目了,日後才不會再出風波。
他沒再逗留,道辭回了外院。
攸寧睡了一覺醒來,老夫人派方媽媽告訴了她這檔子事的結果,聽了不免笑了一陣。
三夫人這個活寶,真的是閑不下來。但是換位想想,任誰也會恨死了樊氏,總要找機會排遣幾分窩囊氣,不然,真的會悶出病來。誰能指望一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學會隐忍?既然如此,就随她去吧。
但是,另一面,攸寧又吩咐筱霜:“老太爺進京、回家之後的動向,都要盯牢。樊氏這是以退為進,做出可憐巴巴凄凄慘慘的樣子,等着老太爺給她做主。”
筱霜會意,“稍有不對,就會禀明您與閣老。”
齊貴家的來了,帶着一匣子點心,道:“清竹那孩子是個有心的,聽說夫人不舒坦,好幾次眼淚汪汪的,說也不知道怎麽才能盡一份兒心。那個難過的樣子,奴婢實在看不下去,就帶着她一起做了些點心。”
“你們有心了。”攸寧笑容和煦,讓齊貴家的坐了,喚人上茶,“告訴那傻孩子,我沒事。頭疼腦熱的是尋常事,真不需記挂。”
齊貴家的用力點頭,“回去我照實複述給她聽。原想帶她一起過來的,可她說擔心自己掉眼淚,反而不好,執意不肯跟來。”
倒黴的孩子,總是會過早的明白一些人情世故。攸寧喚筱霜給齊貴家的、清竹分別選了一大一小兩對兒銀镯子,“拿回去,閑來戴着玩兒。那孩子的境遇糟心,你平日多照看着些。”
齊貴家的起身謝賞,又正色保證:“奴婢定會盡心,盡量不讓她出差錯。”絕對之類的措辭是不敢用的,她哪兒有那麽大的本事?說了反而讓五夫人不能放心。
攸寧滿意地笑了笑,又示意她落座,當做閑談一般,說起廚房裏的大事小情。
臨近傍晚,蕭延晖來了。
攸寧本就在宴息室,便喚他到面前說話。
蕭延晖見她精氣神兒不錯,逸出大大的笑容,“小嬸嬸真的見好了,太好了。”
“本就沒什麽事。”攸寧笑道。
沒什麽事,小叔能請一下子請三位大夫過來?能告假衣不解帶地照看?這些,蕭延晖只能在心裏想想,是不能說出口的。他笑着提及一事,“我這兩日總想着,送什麽給小嬸嬸解悶兒才好,淘換了一只鹦鹉,生得特別好看,而且已經開口了,聰明得很。您要是喜歡,等會兒我就讓小厮給您送過來。”
“……”攸寧凝他一眼,笑了,坦誠地道,“我實在是很沉悶的性子,院子裏不養那些鬧騰的小東西,勉強養着,定會委屈了它們。你的心意我領了。”
“诶呀,那可怎麽辦?”蕭延晖聽得出,她是真的不喜這些,“我娘也不準我養那些,怕我跟我爹似的……玩物喪志、沒個正形。”語聲越來越低。不該說這種話的,可是小嬸嬸又不是別人,他和他爹是什麽德行,早就看得門兒清了。
攸寧強忍着才沒笑出聲,“那你就跟你娘商量一下,她要是同意,就送給你三嬸嬸。”三夫人很喜歡這些,還愛養小金魚什麽的。
“啊?”蕭延晖愣了片刻,笑,“那成,我跟我娘商量一下,終歸也不算什麽。只是,也不能不送四嬸嬸和您禮物,不然太不像話了。”
攸寧趁機敲二老爺的竹杠:“你爹手裏有上好的徽墨,你請他勻出幾塊給我和你四嬸嬸。”
“好!”蕭延晖興高采烈地走了。
轉頭三夫人收到侄子送的鹦鹉,瞧着便已喜不自禁,卻又覺得奇怪,帶着幾分茫然地問:“好端端的,怎麽想起送我禮物?”
蕭延晖忙道:“也送了禮物給四嬸嬸、五嬸嬸。”頓了頓,又問,“您可還喜歡?”
“喜歡!”三夫人因着心安,笑容更為明豔,“太招人喜歡了。等着,我總要回你一份像樣的禮物。”
蕭延晖離開三房的時候,如何都推辭不過,帶上了三夫人随嫁妝過來的一樣珍玩。
他邊走,邊時不時地摸一摸下巴,若有所思。
說實在的,他以前是很讨厭三嬸嬸的,要不是今日這一節是小嬸嬸的建議,他才不會跟三嬸嬸走動。但現在看來……她好像是變了,少了以前的頤指氣使,多了幾分真性情,雖然有點兒不合年齡的孩子氣,終歸是不招人煩了。
這樣也很好。同在一屋檐下,相互看不順眼帶來的只有長年累月的相互膈應,又何苦。
楊錦澄與林陌一道進京,趕到禦前複命。
皇帝讓她稱病一年半載的,先在家裏做樣子休息一陣,再着手她交代的差事。
楊錦澄照辦,卻少不得經過蕭拓,當時蕭拓也沒猶豫,說行,既然你将養的日子不短,我能勉強給你留着指揮使的位置,卻要添兩位指揮佥事。
就這樣,蕭拓把自己賞識的兩個人提拔了上去。
這種賬不用算,皇帝也知曉自己虧了。不過,這類事,她倒是習慣了,有舍有得而已。
——晚間歇下後閑聊時,攸寧聽他說起這些,就道:“既然是心照不宣,那你能不能找個人替我問皇上一件事?例如我見到長公主的話,是不是要完全遵照君臣之禮?”
“當然不用。”蕭拓先給了她答案,又道,“但是正經問一下也好。”
翌日,上午,魏凡過來了,帶着皇帝給攸寧的一道密旨:“皇上的回話是,往重了說,那些公主都是亡國公主,她們有分寸,命婦便給幾分體面,失了分寸便又不同。”說着呈上密旨,“皇上特地叮囑了,不論有無帶在身上,這都是一道尚方寶劍,日後萬一遇到是非,蕭夫人一定要自保為上,斷不可為了勞什子規矩傷了自身。”
攸寧聽了,會心一笑。不論什麽時候,皇帝最擔心的都是她折在別人手裏。而今想來,以往在顧家處境艱辛時的種種,是皇帝也不曾預料到的。
之後她勸蕭拓:“我好了,你該忙什麽就忙什麽去。”
他偏不,“我要多告一日的假。”反正也就是那些事,他已經提前安排好了,将士們還沒完全安置好,為鐘離遠翻案的事情也就不能提上日程,他幹嘛要勤勤勉勉的?他終年一日不得閑的時候,是少被彈劾了,還是少被忌憚了?
攸寧研讀着他神色,笑着揉了揉他俊臉,“真是的,一擰巴就跟小孩兒似的。”
“……”蕭拓瞪了她一眼。
“随你怎麽着。”攸寧捏了捏他手指,因着自知算是好利索了,問,“去靜園?”
“好。”蕭拓眉宇舒展開來,卻握了握她的手,再摸了摸她的額頭,之後才放心,“走。”
攸寧很是無語,捏了捏他線條銳利的下巴。
他只是笑,笑得特別溫柔。
攸寧看着他側顏,心頭翻湧着暖意,和些許複雜難言的情緒。
他們這邊去哄兩個虎孩子,筱霜去了一趟林府,經過了一點周折,在就近的一個茶樓,見到了在上任之前居家歇息的林陌。
筱霜把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林陌,“請侯爺當即過目,給我家夫人一句準話。”
林陌颔首說好,凝神看完信件,再重頭看了一遍,一笑,“都是說定了的事兒,我決不食言,也一直有所準備。這事兒你家夫人說了算,她估摸着時機,給我遞話過來,我立即協一些同僚上折子。”
“如此,感激不盡。”筱霜深施一禮,道辭回了蕭府。
林陌站在窗前,望着樓下街市景象,出了會兒神,又喚來夥計,要了一壺茶和幾色點心,慢慢享用。
出來一趟,就不妨多消磨一陣再回家。
回家就要被母親喚到面前,數落他妻子強勢霸道之類的種種不足。
妻子的性情,他從相識起就知曉,哪兒就需得任何人翻來覆去地告訴他了?
他們夫妻間的問題,不在這些,而在于他。
這幾日,他得盡快做出個決定,一個關乎兩名女子的重要決定。只是拿不準,妻子能否接受。
同樣的半日光景,三夫人仍舊保持着好心情:和方媽媽一道送樊氏去了蕭府在大興的莊子上。
三夫人還另外帶了個道婆。
莊子上的宅院雖然絕比不得富貴門庭的宅邸,在附近已是很氣派了。
道婆在宅院中裏裏外外走了一遍,長篇大論了一通。
方媽媽忍着笑聽着,聽到的意思和自己猜測的大同小異:樊氏不宜住在正屋,住在跨院的廂房就是了。
随樊氏過來的兩個二等丫鬟、四個粗使的婆子聞言,俱是苦了臉。姨奶奶都落到了這般境地,她們就更不消說了,心裏只恨自己命不好,跟錯了人。
樊氏卻是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與平靜。
同一時刻,楊錦瑟帶着關乎藩王、封疆大吏的鐵證面聖:西域總督與遼王兄妹屢有密信往來。
攸寧截獲了兩封,手下又從西域總督府裏盜出來幾封,前兩日選出四封,命人交給楊錦瑟,要她轉呈皇帝。
楊錦瑟沒當即轉呈,倒不是不聽話,而是因為攸寧那邊沒有細致的交代,她拿不準如何回皇帝一些必然要問起的話。
為此,只好遣了心腹去問,恰逢蕭府有事——也不知到底是蕭拓還是攸寧病了,總之就使得消息往來的速度慢了不少。
楊錦瑟到今日才得了準話,做到了心裏有數。
皇帝看完幾封密信,斂目思忖良久,問道:“誰交給你的?”
“蕭夫人。”楊錦瑟回道。
皇帝望向她,“讓你和楊錦澄安排人手盯着的事兒,兩年了,你們一無所獲。”
楊錦瑟老老實實地道:“也曾截獲過信件,只是……沒看出玄機,不知道信件還能玩兒出這麽多花樣。”
術業有專攻,這就等于讓一個擅長捉賊的人改行耍筆杆子,怎麽可能不出纰漏?皇帝懂得這個道理,也就不怪她,“這方面的玄機,沒事去請教請教攸寧。只有你安排得當,你的手下才知道該怎麽做。”
楊錦瑟稱是。
皇帝起身離座,來回踱步一陣子,“此事知會首輔,問他能不能拿下西域總督,又有沒有補缺的人,讓他隔一兩日給我句準話就成。”頓了頓,又道,“把安陽郡主、時閣老叫過來。”
楊錦瑟領命而去。
時閣老就在內閣,沒多久就到了,皇帝卻不似以往一般給他體面,讓他在外面候着。
皇帝一直在望着長窗外的一角碧藍天空,思忖着攸寧出手且不隐瞞的原因。
大抵這算是一個給她這皇帝一個警醒,意味的是鐘離遠翻案的事必須成功,甚至于,情勢所迫之下,攸寧不介意弄得她本就不佳的格局亂成一鍋粥。
又或許,是時閣老或安陽郡主近來惹到攸寧了,攸寧要利用這件事試探一下她對他們的态度。
再或許……
皇帝暗暗地嘆了口氣,那個不要命的妖孽的心思,從不是她能揣度清楚的。
只是,換個角度再想此事,不免心驚,甚而生出莫大的壓力:連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人,牢牢地握着藩王與重臣前一兩年來往的信件而不揭露,是保有着怎樣的隐忍?
人活到了那地步,委實可怕。
同樣的,亦是可敬的。
攸寧居然讓她親眼見證了何為肝膽相照。
鐘離遠知曉攸寧為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又該作何感想?
她是不肯告訴他的。
而他興許早已料定。他看人從不出錯,也許攸寧好些長處,就是跟他學到的。
鐘離遠這一生,只有甘願承受的苦,沒有看錯過的人。看錯了,當下便知曉。
遐思間,內侍通禀,安陽郡主到了,和時閣老一起等候傳見。
皇帝回到書案後方落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