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魑魅魍魉平安京
那是一個盒子。盒子通體黑色, 花紋古樸, 像是收納着什麽長物。繪理想了想, 收下了對方送來的禮物, 礙于禮儀, 她并沒有第一時間拆開,而是收好了起來。
“是什麽東西呀?”她玩笑似的開口問道。
源賴光也微微笑了起來。少年的面容介于青澀和成熟間,白發被束了起來,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 他眯起眼睛, 對着繪理露出笑容的模樣實在是賞心悅目, 繪理托着下巴看着他, 心情很好下, 也跟着微笑。
然後就是莫名地沒說話。
兩個人面對面的坐着,源賴光不緊不慢地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态度自然地為繪理拿過另一只杯子, 也為小姬君倒上一杯熱茶, 騰升的白霧微微模糊了人的視線。
日光明亮, 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桌上,斑駁起光影。
繪理透過白霧看他, 只見到源賴光垂着眸子,神色看不出什麽來。
就在繪理想着,要不要說些什麽東西來作為話題時, 對方忽然擡眸看了她一眼, 然後再唇邊露出一抹笑意來。
“姬君想知道大江山的事情嗎?”
他說話的時候的語調也是不緊不慢的, 帶着貴族特有的腔調,明明一開始還有着幾分少年的明朗,此時卻像是驀然成長了一般,對方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氣質沉澱了下來,相處時雖然還是和舊時無差,但細微之處仍然是顯露出了不同。
起碼以前,源賴光在她面前還不是這樣不動聲色的,可現在,他似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裏成長了許多,哪怕此時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給人的感覺到底多出了些什麽。
繪理心裏是很想的,但她那種莫名奇怪的感覺又突如其來地浮現,這種幾近直覺的預感讓繪理收回了即将開口的話,她努力表現得不在意,然後才端着架子,用一種很不在意的口氣開了口,就像是因為他偶然提起,才禮貌地接過他的話題一般。
“發什麽了什麽嗎?”
語氣矜持,表情無辜,态度說不上冷淡,但也談不上什麽熱切。
像是被小姬君這幅模樣取悅了一般,源賴光眼中就流露出幾分笑意來。他微微俯身湊近,身上好聞的熏香便傳來,說不清是什麽味道,似蘭非蘭,揉和着桂花的甜香,比起臉上的笑,源賴光的聲音更是溫柔了幾分:“姬君不用再擔心了,我已近,為你報仇了。”
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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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條件反射地退了退,才望進對方一雙深色的眸子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繪理的錯覺,在她下意識因為不自在退縮時,小姬君似乎見到源賴光眼中的笑意有些冷淡了下來,可他依舊什麽都沒做,而是繼續不緊不慢地和她說起消息。
他告訴繪理,藤原氏和源氏一同前去大江山讨伐,告訴繪理,渡邊綱親自将茨木童子的手臂斬了下來,為她報了仇,告訴小姬君,從此她可以安心地留在平安京中,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怪,都不再有人膽敢傷害、也沒人能夠傷害她。
對方說這話時,面上仍帶着幾分笑意,絲毫不覺他的話,會給繪理帶來多大的震驚。
說實在的,繪理有些被吓到了。
在她的認識中,源賴光雖然是小夥伴之一,比起旁人,更值得親近信賴,可是她自認為和對方的感情沒有深厚到一定的地步,可源賴光說起這些事時,分明是把他自己放在了一個很微妙的立場,微妙得就像是……像是丈夫和妻子保證說:“從今之後,沒有人能夠越過我來傷害你”是一樣的性質。
繪理都以為自己昏迷的不是三天,而是一覺把三年都睡了過去一般,而源賴光就是她昏睡過程中癡心守着妻子的丈夫一般。
她縮了縮,沒有敢繼續開口,有些謹慎地捧起杯子喝茶,就是不開口。
源賴光也不是非要等到繪理的回答,他又笑了一聲。
白發紅眸的貴族少年漫不經心地眯着紅眸,額前碎發染着的紅色就像是三途川裏盛放的紅色豔蓮,襯得那張精致白皙的面容多了幾分肆意邪氣。
他眸光不明地看着像是鴕鳥一樣縮着不說話的小姬君,唇邊笑意加深,也沒有繼續逗她,而是整了整衣擺,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然後和繪理道別。
繪理還有些驚訝:“這就要走了嗎?”
明明先前縮成一團當只鴕鳥的是她,現在要道別了,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的也是她。
源賴光低頭,就見到小姬君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本來就長得比繪理高,現在源賴光站起身來,繪理又坐着,視線越發居高臨下,他可以清晰地看見繪理擡起一張小臉,白皙的肌膚在日光的映襯下愈發細膩,一雙桃金色的眸子像是耀眼的寶石,澄澈又美麗。
小姬君的聲音本來就軟,這樣依依不舍地開口,似乎輕易便能軟化了人堅硬的心一般,在這樣的注視下,人總會有種錯覺,自己就是她最重要的存在,她是舍不得他的。
源賴光的腦海裏,似乎也跟着浮現起模糊的畫面來。
穿着櫻色十二單的少女拉着少年的衣袖,仰着臉,也是這般,露出了祈求的神情。
“不要走。”
那雙盈盈的雙眸倒映着他,像是在注視着整個世界。
“留下來陪我,好嗎?”
少女輕聲道,微微泛紅的眼眶能叫再心如鐵石的人都要被融化。
源賴光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輕輕地撫住了小姬君的臉。
繪理呆了呆,源賴光也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自己行為的不妥,可理智明明告訴他應該馬上收回手,但他卻莫名地不願,甚至屈起了手指,親昵地蹭了蹭繪理的臉。
小姬君眨了眨眼睛,更茫然了幾分,源賴光看着看着,嘴角的笑意就真切了幾分。“怎麽這麽呆?”說出這話來時,源賴光都沒發現他聲音裏的笑意是多麽濃郁,或許是他發現了,可他也不想再克制了,“小心被人騙了去。”
這般親昵的話以及熟悉的語氣,倒是讓繪理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片段來。
她睜了睜眼睛,驚訝地看着源賴光:“你、你是小時候的那個小哥哥——”
源賴光沒有回答,他收回了手,只說:“走了。”
說走就走,格外的幹脆,留下繪理一個人呆在原地。
繪理愣神好半晌,才哀嚎一聲,癱在了桌子上。
繪理的記憶好,卻也不好。她總是對最近發生的事情記憶得特別深刻,就像是照相機一般,所有的東西都分毫不差地刻在她的腦海裏,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的記憶會不斷的削弱,漸漸的,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記,隐隐約約察覺到有這麽一件事,但具體發生了什麽,是不記得的。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語氣和話,繪理都還沒想起來。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在周圍逛逛,好叫亂成一團的思緒順一順。
繪理沒想到的是,她只是這麽轉一轉,又遇見了熟悉的人。
對方應該是在巡邏,不過繪理覺得,對方躲懶的可能性更高一些,畢竟對方也不是什麽勤奮的好性格。
對方感知也敏銳,一擡眼,就見到繪理和她身後一大幫人。
小姬君的臉色比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更蒼白嬌弱,但氣勢和排面卻不減,甚至更聲勢浩大了幾分,她踩着小步子,身後浩浩湯湯地跟着一大夥人,比起姬君,更像是來找場子的惡霸。
蘆屋道滿因為自己的猜測,被自己逗笑了一下。
“姬君可安好了些?”
他向繪理打了個招呼。
看得出來,小姬君本來只是随便逛逛,似乎是見了熟悉的人,她才停下了腳步,頓了頓,便朝他這邊走來。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繪理問,她眯着眼睛打量起蘆屋道滿,皺了皺鼻子,不知道為什麽,睡了一覺醒來後,繪理重新見到這個人的時候,那種想要揍他一頓的感覺更濃郁了幾分,但與此同時,親近的感覺也親近了幾分,比起先前那“不是很讨厭的陌生人”,變成了現在“一個熟悉的損友”。
繪理用眼神讓自己的侍女不用跟得那麽緊,然後很自然不過地走了上前,奪了對方手中的折扇,紅色的流蘇垂在白皙的手上,愈發的好看,但小姬君的動作卻不客氣,折扇點着對方的肩膀,勾着嘴角哼了一聲,道:“是不是又在想什麽壞主意。”
蘆屋道滿也沒躲閃,任由小姬君拿了自己的扇子,還這麽一副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模樣過來找他茬。
陰陽師只是眯了眯一雙眼睛,他笑了下,“姬君太高看我了。”
裝模作樣。繪理撇了撇嘴,她背着雙手,盯着他的臉瞧:“說話總這麽怪裏怪氣的,絕對有貓膩。”
不知道為什麽,繪理莫名地就是想過來惹他生氣,像是被他折騰過一般,小姬君現在的心态有些像是“你以前的時候讓我不好過,我現在必須得讓你更加不好過”的心理。
蘆屋道滿看了繪理一眼,小姬君這般心中帶着些惡作劇的時候,面上的神色便生動了不少,本就精致的眉眼愈發像是落着一層明亮的光,比初初看去時美則美矣,沒有人氣的模樣,倒是生趣多了。
蘆屋道滿見了小姬君這明顯來找他茬的樣子,他莫名有些想笑。
想着,便也在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來。
“姬君說笑了,只是日常的巡邏罷了。”說完,他又語鋒一轉,“不過,姬君感興趣的話,也可以和我一同。”
繪理将折扇塞回他手裏,愈發覺得他的笑容刺眼得很。
“不感興趣。”
小姬君冷漠拒絕,蘆屋道滿卻不肯放過她,故意激她道:“姬君真不要去看看嗎?或許在巡邏的過程中,會遇到很有趣的事情也說不定呢。”
繪理呵了一聲:“你倒是說,有什麽能讓我感興趣的。”小姬君在心裏默默地鄙視他,對方巡邏的就是藤原府,身為藤原家最受寵的小公主,藤原府有什麽有趣的東西她沒見過。
蘆屋道滿也不在意,他又笑了一聲:“還以為姬君叫住我,是想要和我一同巡邏呢。”
繪理:不,你想太多,我就是來折騰你而已。
小姬君抱着手臂,一副不講理的樣子:“巡什麽邏,今日你就跟在我身邊,好好侍奉我就夠了。”
蘆屋道滿挑眉,看繪理神情,知道她是非要找茬了。
但他并沒有生氣,事實上,他的心情甚至更好了幾分,除了表面故意裝出幾分為難,哄得小姬君高興了一些,才繼續一副無奈而不得不妥協的模樣被小姬君指使了起來。
繪理讓對方跟在自己身後,為自己打扇,端茶,都是寫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她就是想折騰惡心對方,把對方挑剔來挑剔去,磨叽搞事的态度,即便是聖人都要有幾分火氣,偏偏初見時還那邊有着幾分陰陽怪氣和傲氣的陰陽師,此時卻笑意盈盈得如同面團子。
是一副“我就靜靜地看着你還能折騰出什麽花來”的模樣。
繪理:我感覺有點方了。
但是小姬君穩住了,她超霸道地往椅子後一趟,擡起小下巴,讓對方下棋給她看。
陰陽師忍着笑自己和自己下完棋,繪理又讓侍從搬來東西,讓對方當場給她做禦守。
“聽好了,是一百個。聽好了,一,百,個,是一百個哦,少一個都不可以。”繪理伸出一根手指,慢吞吞地說。
這樣的要求實在是無理取鬧,繪理明顯是知道的,見蘆屋道滿擡眸看來,小姬君甚至忍不住彎了彎眼睛,梨渦若隐若現的,那根呆毛還跟着主人的動作翹了翹,可愛得很,小姬君全身上下都寫滿了“翻身做主”的得意洋洋。
就像是什麽時候,小姬君被他狠狠挑剔過做禦守的技術一般,所以此刻小姬君才記仇得要報複回來。
哇咔咔咔。
超~~~開心的!
蘆屋道滿眼中笑意愈發深了些,他看着繪理,可有可無地應許說:“好。”
繪理:……
頓時有種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覺,好不爽。
小姬君無語了一下,片刻後又因為折騰對方折騰得格外高興,所有的憋屈和郁悶都散了開來。
折騰完蘆屋道滿,繪理心中堵着的一口氣就散了些,反正對方現在在她這裏,什麽時候折騰對方都可以,所以小姬君也就大發慈悲地讓他先下去休息。
“對了,”繪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她湊近了些,一雙桃金色的眼睛裏點着的笑意像是星光一樣暈染,眨呀眨,便眨出了無限的甜美,“我覺得,你還忘了一件事情。”
蘆屋道滿:“……”
小姬君的樣子理直氣壯得很,她也不知道,她自以為很兇的仰着臉看人的模樣是多麽可愛,別人借着身高差的優勢望着她時又是多麽的心神搖曳。
陰陽師繼續忍笑,從善如流:“是什麽事情呢?”
繪理咳了咳:“禮物啊。”她背着雙手,“我醒來了,作為朋友,總要送給我些什麽禮物吧?”小姬君搖了搖手指,“如果禮物讓我不滿意的話——”
她拖長了語調,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對着蘆屋道滿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蘆屋道滿:“噗嗤。”
繪理:“???”
小姬君一臉的錯愕,蘆屋道滿看着她,這次是再也克制不住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
繪理:“……你笑什麽。”
小姬君鼓起臉,不高興了,蘆屋道滿聽了她的話,笑得更是誇張了幾分。
繪理氣了,忍不住就踢了踢他:“正常點啊喂。”
明明是被折騰的一個,但是他的樣子卻像是心甘情願一般,好似自家千嬌百寵養着的、不喜親人的貓咪終于對自己放下了幾分心防,哪怕是被折騰,也能很高興一般。
“我會好好為你準備禮物的。”陰陽師最後說。
“一個,很特別的禮物。”
他說這話的時候,垂下了眼睛,眉眼是有着幾分溫柔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卻格外的滲人。起碼繪理看了,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繪理覺得,她要不還是別忙着折騰對方好了,看人好好的一個陰陽師,都被她弄成什麽樣了。
放過了對方,回到自己庭院的小姬君根本不承認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慫了。
今晚的月光明亮,夜色如水,繪理也不願睡太早,便去到自己平日慣常愛躲懶偷閑的小庭院裏。
水流擊打竹管的聲音傳來,繁星點點,竹香清幽,混着蟲鳴的聲音,愈發讓人覺得清幽。
繪理不顧侍女們“姬君不可以!!!”的眼神阻攔,打發走她們,格外我行我素地端着一盤糕點爬上了屋頂,剛美滋滋地拿起一塊糕點,打算賞着月色吃着美食,就聽到啪的一聲響。
是什麽摔下來的聲音。
繪理:“……”
這熟悉的、該死的既視感。
她咬了一口糕點,眼神死地朝聲源處看過去。
就見到一頭美麗的金發,以及一只雪白團。
一個有翅膀的少年妖怪和一只毛絨絨的小狐貍,就這麽摔在了她的視線中。
這是,碰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