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魑魅魍魉平安京
源博雅大笑着給那銀發少年斟酒, 他動作頗有幾分潇灑不羁, 英氣挺秀,面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 高紮的馬尾顯得格外精神氣,“這就對了嘛, 你總不愛外出,出了門又總是臭吧着一張臉冷冷淡淡的, 按我說,宴席上就要痛痛快快地飲酒。”
他拿着酒杯湊近, 對着少年擠了擠眉,壞笑道:“這麽心不在焉的, 是不是在想着哪位令人心折的姬君?”
“阿兄說笑了。”
少年垂着視線, 睫羽掩着寶石一般的紅眸, 看着宛若新葉的酒液緩緩淌入銀杯。銀發的少年面容依舊帶着幾分稚氣,眸色清亮,臉線稍圓, 精致的五官已經隐隐可見日後是何等俊美的模樣。
說話的時候,少年的臉上又露出了源博雅極為讨厭的、标準的貴族式假笑。
“左大臣生日宴可是一件盛事, 作為源氏的一員,怎能失禮的推辭。”
潛臺詞是,不要随意亂猜測。
“嚯。”
源博雅撇了撇嘴,表示不信。
源賴光才懶得理他信不信, 反正假笑常在臉。
源博雅便無趣地又倒了杯酒, 他就知道, 源賴光這家夥裝模作樣地很。明明只比他小一歲,處事作風卻像極了家族那些長輩,場面話說的一個比一個漂亮。他瞥了瞥這個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一眼,慢慢又啜了口美酒,笑道:“你說什麽就什麽吧。”
源賴光沒有理會表兄語氣裏的調笑,銀杯在手指間輕輕晃動,杯中鏡面般的美酒也跟着晃動出波瀾。銀發血眸的貴族少年眯了眯眸子,半阖眼簾,神色略顯漫不經心。
聞言,他又笑了聲。
“阿兄就不要再拿我來調笑了。”
語氣帶着點不明顯的笑意,眉目稍稍舒展,還帶着着圓度的眸子也彎了彎,便顯露出少見的略顯肆無忌憚的鋒芒氣質。但很快,他便斂了幾分,笑容虛浮在臉上,優雅卻疏離。
源賴光雖然仍是年幼,但已經很難讓人再從他的表情裏窺見他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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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聲色學得可謂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源博雅嘆氣:“嗨~嗨~”他揣着下巴,道,“我說不過你。”
源賴光繼續假笑:)
源博雅:唉呀,就好氣!
“不說了不說了,本來還想給你介紹一個人的。那家夥是我新認識的朋友,性格氣度都不錯。”
說着,源博雅四處扭頭,有些驚疑:“話說,晴明那家夥去哪兒了?”
源賴光因為這個名字動作微微一頓。源博雅先前住在別宮,雖說身份尊貴,但到底也是剛回京都不久,不知道該說源博雅是神經粗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傲慢,除去同階級層次的,其餘的事情他壓根沒怎麽關注。
所以源博雅也就不知道,他身旁的源賴光和安倍晴明,號稱京都兩大天才陰陽師,甚至日後最有可能成為京都最強。
想起某個懶散疏離的黑發黑眸的陰陽師,源賴光垂下視線,紅色的眸子裏一片平靜的波瀾。
餘光瞥見有仆從遞上絹布給上位的藤原道長,也不知上面寫了什麽,藤原夫婦本就笑容滿面,此刻更是顯得更高興了幾分。
這對身份高貴的夫婦,親昵地交頭接耳,像是說起了什麽特別值得人高興的事情。
源博雅突然想起某個消息,上一刻還在嘀咕着自己新認識的朋友跑哪兒去了,下一個就壞笑着湊近,對着神色恹恹的源賴光說道:“別管這個了,诶,我和你講——”
對美酒美景雅樂佳人一切美好事物都抱着美的欣賞心思的源博雅勾過自己一本正經的小堂弟,“我可是聽說,今日宴會大辦還有一個原因。”
生日哪年不是過,又不是整數這種大壽,這次藤原道長幾乎誇張到把整個平安京的達官顯貴都邀請來了,陰陽寮幾乎全員出動,連皇室都派了他過來,甚至還聽說,宮裏的那位很有可能會接通梓宮一同到來,這種盛大隆重的架勢,可不像是尋常的生日宴。
他猜測。
“是藤原家的那輪小月亮要正式與貴族們接觸了嗎?”
就比如源博雅自己,他雖然屬于皇室,身份高貴,但由于先前并不在平安京的緣故,他回來的時候,皇室也為他安排了一場接風宴,過幾日後,便給其餘貴族發了請帖,雖然借口是是賞櫻,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皇室在為源博雅鋪路,帶領這位離平安京太久的親王之子重新進入貴族上層。
而藤原家這位小月亮,對方雖然美名在平安京裏流傳很久,什麽美如胧月,什麽被神明眷戀寵愛,但對方自有病弱,在神社修養許久,雖然有着寵女狂魔的藤原道長瘋狂地為她在平安京裏刷着存在感,但到底和他一樣,遠離了平安京許久,需要來一個契機重新進入貴族圈。
想到這裏,源博雅不由感慨。原本以為藤原家對這位小月亮已經很重視了,可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受寵愛。
藤原道長雖然愈來愈有權傾朝野的樣子,但對方并不是那種得意便猖狂的性子,否則的話藤原家也不會在其帶領下,地位逐漸穩固,隐隐淩駕于貴族之上。此時卻大肆舉辦生日宴,絲毫沒有避諱,樂聲動人,舞蹈妙曼,滿室的達官顯貴,觥籌交錯得像是一場只存在于後世、後人根據文字歷史猜想平安京繁華時描繪在紙上的畫。
看着上方笑容滿面的藤原道長,源賴光不置可否,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一只手懶洋洋地托着下巴,一只手搖着酒杯,面上帶着幾分笑。
聞言,源賴光挑了挑眉,道:“阿兄既然猜到了,又何必問我。”
源博雅坐姿複而松了回去,期待道:“也不知道這位高貴的小月亮,是何等的美人,是否名副其實。”
源賴光唔了聲。
“應該……”
他想了想,“應該是很美的吧。”
只是随口感慨了一下的源博雅:……?
小堂弟你怎麽回事。說好沉浸在家族和陰陽術之中對其他的東西一點都不感興趣的呢?
源賴光不用特地去猜都知道源博雅想了什麽。他都懶得去理會了,事實上,源博雅的話倒也勾起了他藏在腦海深處的回憶。
學習陰陽術自然不會是在家中閉關就能成的,陰陽寮雖然聚集了大量的陰陽師,但水平參差不齊,更多有名有才的巫女和僧人往往在神社中供奉神明,不屑凡世的繁華。
在老師的指導下,源賴光曾去拜訪過那些能人異士。
自然,西山上離平安京又近、名氣又足夠大的、還是唯二的兩座神社,自然是源賴光的首選目标。
因而,幼年去參觀學習的源賴光,能夠撞見幼年養在神社中的繪理,也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了。
源賴光的記性很好,甚至可以用過目不忘了形容。很多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的東西,事實上仍然深刻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就像是藤原月。
……不,現在應該是櫻宮繪理。
小姑娘身體似乎真的是不好。她本來就纖細嬌小,由于經常生病,本應是透着健康紅暈的小臉,連嬰兒肥都沒那麽明顯了。她穿着華貴的衣服,眉目如畫,唇淡如櫻,本來是如此可愛甜美的一副長相,偏生垂着桃金色的眸子,面無表情的,神态帶着幾分病恹恹,既楚楚可憐,又因為面上冷淡的神色,而顯出幾分攻擊性的鋒芒來。
她站在長廊處,微微擡起了臉,櫻枝探了進來,清風吹拂,幾點櫻瓣落在了柔軟的長發上。袖子垂在,寬大華麗的衣袍掩住了小姑娘小小的手,裙擺逶迤在木板上。
源賴光看過去的時候,只看到了小姬君的側顏,對方面色淡淡,長卷的睫羽恹恹地掩住了大半眸子,明淨的日光傾瀉,濃密的黑色睫毛便沾染了淡淡的金粉,本就白皙的臉愈發有着透明之感,那兩排扇形靜靜地投在眼睑下,微微抿起了唇,好似這溫暖明亮的樣子,都無法讓她感受到暖意一樣。
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源賴光想,這位小姬君,應該是不想活下去了的。
那初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
既有種見到三月八重櫻迎着尚待淩冽的寒風在枝頭定着微雪初綻的驚豔,但同時又有種深知如此美麗的櫻花很快便要過了花期,心生止不住的遺憾。
若是如此,源賴光也只會感嘆一番就罷了,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時候,他們還會見到第二面,甚至相處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的老師因為要去各地治退妖怪,教導他陰陽術的任務,就落到了老師好友的身上。
這位好友,便是惠比壽神社的主持。
也是在接觸的過程中,源賴光才知道,什麽叫做初見印象要不得:)
櫻宮繪理不僅不安靜,不厭世,相反,源賴光覺得吧,哪怕臉上總帶着幾分病色,比起孤寂憂郁的月亮,她更加像明亮得像是一輪太陽。
仍然記得在禮貌客氣認識完彼此後,因為夜間無聊,源賴光推開窗子的時候,撞見了小少女在偷偷摸摸溜到庭院裏。
她并不知道源賴光住在這,也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正在被人注視着。
源賴光先是一愣。
直到看見這位白天還一副矜持高傲厭世臉的小姬君,此時拿着個袋子,她從袋子裏取出作案工具,吧嗒吧嗒跑到一顆櫻樹下,跪坐在地上,就開始呼哧呼哧地挖。
源賴光親眼見到她是如何一鏟子一鏟子地從樹上挖出了一壇酒。
源賴光:“……”
絲毫不知道自己形象完全崩壞的繪理還很滿意的拍了拍酒壇上的泥。
“啊呀,幸好他們沒有發現,不然我最後一壇甜酒也要沒了。嗚嗚嗚嗚嗚太感動了,沒有甜的日子,簡直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
然後幼年繪理擡頭的時候,對上了幼年源賴光一言難盡的臉。
源賴光:“……”
繪理:“………………”
繪理:“夜、夜安?”
她磕磕巴巴地說。
想到這裏,源賴光忍不住就有點想笑。
源賴光嘗了嘗酒杯裏的酒,總覺得,此時的酒液雖然醇香,但是論起口感來說,并沒有比那天繪理分給他的好上多少。
也許是沒有一個同齡的小姑娘又委屈又不得不賄賂,眼巴巴地在旁邊看着,每當他多喝去一杯,表情就愈發心痛難以呼吸的緣故?
宴會突然更嘈雜了幾分。
藤原道長哈哈大笑:“各位同僚,諸位貴客,宴會至此已然過了大半,想必諸位也看膩了這些。”
源博雅沒有去看旁邊小堂弟的表情,他坐姿懶洋洋地,确實。平安京盛崇唐風,喜好風花雪月,追求文藝風雅,一場宴會,尤其是平安京時期的盛大宴會,總要有地位尊貴的主人或者客人表演雅樂作為壓軸,若是沒有雅樂助興,似乎連宴會的樂趣都少了幾分。
源博雅原以為會是藤原家哪位公子或者姬君上場,結果也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只是人選變了而已。變為了這場宴會除去藤原道長外,最為耀眼的明珠,藤原家的小月亮。
藤原道長向來在別人面前威嚴而難以接近,但是此刻,哪怕是在告訴大家,等下即将由小女兒為大家演奏雅樂時已經極力維持住左大臣的樣子,他卻仍染像是一個普通的、溺愛着自己掌上明珠的父親一樣,說起自家女兒時,臉上露出驕傲又自豪的神色。
賓客們明顯坐姿更端正了幾分,比源博雅了解更多的他們自然是知道藤原道長有多麽寶貴這位藤原家的小姬君,哪怕對方不在平安京,平安京裏也盡是她的傳說,神色舉動間忍不住便帶上了期待,甚至不少人已經挪動了目光。
源賴光情緒不由被帶着了幾分,跟着看向了門外。
他想:不知當年那位小姬君,現在已經是何等風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