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在招待所的床上躺了好一陣子,司馬溪覺得身上還是又酸又痛。說是硬座,其實都知道還是帶一點海綿的柔軟。只是,三十多個小時幾乎不間斷的坐在上面,那感覺跟坐在鐵椅子上也差不多少。滿身的疲倦,抵不過滿心的空蕩,司馬溪還是睡不着。起身打開旅行包,在夾層中取出一張照片。返身躺回床上,仔細打量着,忍不住用手指輕輕在上面撫摸。
這照片還是離別前那天,兩人在火車站廣場上拍的。一次性成像,十塊錢一張。照相的老板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按豐南市風俗跟這類人都叫做“大姨”。
大姨擺弄着相機,對倆人說:“都笑一笑行嗎,跟你倆說了幾次了,沒災沒病的,都哭喪着臉幹嗎?……嗯,好一點了。哎,不用挨的那麽近吧,都擠成一個人兒了!”
按下快門的一瞬間,司馬溪按耐不住,踮起腳尖,飛速的親了胖子光唇邊親一口。胖子光看着滿臉詫異的大姨,趕緊解釋:“我弟弟,從小就愛跟我撒嬌。”
司馬溪有點吃驚的看着胖子光。原來,光哥沒有大家想象的那樣笨,不過是平日裏粗豪慣了,懶得動腦子罷了。
司馬溪回憶着,臉上漸漸浮起笑容,狠狠的親了一下照片上的胖子光。那張胖乎乎圓潤的嘴唇是屬于我司馬溪的,早晚也會被我完全霸占征服。心裏不再空蕩,終于捏着照片,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思念是痛苦而又甜蜜,對于胖子光來說,何嘗不是如此。胸口貼着那張4800塊的銀行卡,總覺得踏實得有底氣。回到吳各莊,在小賣部買了一堆柴米油鹽。老子有錢,不用去哥哥姐姐那裏要飯吃了,這感覺就是好!
胖子光回到自己家中,七手八腳的和面擀面條。溪溪吃膩了雞蛋面,那今天就換成打鹵面,北方人都愛吃這個。最近溪溪生病,身體太虛弱了,所以得多做點,多吃才能恢複的快!胖子光下了滿滿一大鍋面條,待已經煮熟,撈起來放進一個大鋼鋁盆子,開始過涼水。胖子光一向喜歡吃冷面,不用自來水,特地從井裏拎了一桶絕對冷水,将面過了一遍。忽然想起,溪溪這麽虛弱,太涼了肯定扛不住。于是,趕緊又用鍋裏的熱水,反過來熱了一遍。夾起一根面條,放進嘴裏。嗯,溫乎的,正合适。
撈起面條,放進兩個大海碗。西紅柿雞蛋鹵和炸醬鹵,已經擺在桌子上。見萬事OK,胖子光張口就喊:“溪溪,飯好了,趕緊過來吃面!”
“趕緊的啊,一會就黏在一起了!”胖子光端着一碗面便走進裏屋,看見空蕩蕩冰冷一片的土炕,這才反應過來溪溪早已坐在火車上。
大海碗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地面條。
胖子光賭氣一般,将一大鍋面條全部吃光,撐得肚子要爆炸了一樣難受。起身想去炕上躺着,打了一個大大的飽嗝,一屁股又坐下來。破舊的小凳子卻撐不住突然下壓的重量,嘩啦一聲散了架子。胖子光一屁股摔在地上,幹脆順勢便躺在堂屋的地面上。地面的冰冷從背後蔓延,一直沁入胖子光的心裏。一顆心涼哇哇的難受。
溪溪,你在火車上吃什麽?你把錢都留給我了,自己就帶了那麽點,一定舍不得去餐車裏吃吧。你肯定在吃超市買的那些方便面。我草,誰他媽的發明了方便面這破玩意,又難吃又沒營養。哪像老子做的打鹵面好吃啊!
溪溪,哥哥我今天做了一大鍋撈面。
但是,但是,都被我一個人吃光了。不然,剩下那麽多,太浪費。
只是,只是,哥哥做的這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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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給誰吃去啊?!
晚上七點左右,司馬溪被喧嘩說話聲音吵醒。迷迷糊糊的睜開雙眼,屋子裏面已經進來好幾個人。挨在自己頭頂的那床上坐着的人,一件司馬溪醒來,笑道:“這位兄弟,今天才下的火車吧。我們幾個都進來好一陣兒了,你才醒。”
司馬溪起身也在床上坐着,上下打量了說話那人。四十出頭的樣子,國字臉,中等身材,膚色偏深。眼角多了些皺紋,含着風霜。後來知道,他就飛哥,黑龍江人,聽說是一警察。來這裏是請假辦私事,可是就像個混深圳很長時間的人,不由得讓司馬溪對他的身份有些懷疑。
司馬溪客氣着跟飛哥打了招呼,又轉頭跟其他幾位微笑示意。一位學生打扮的人,帶了一副金絲眼鏡,高瘦,很斯文,一看便知是畢業不久過來找工作的。另一位又瘦又矮,也帶了副眼鏡,卻是粗粗的黑框,不茍言笑,也是找機會的大學生。對面離着最遠的是個奇怪的家夥,至少五十歲的年紀。肚子很大,手指很粗,左手帶了兩只大金戒指,其中一只還鑲着大塊綠色的寶石。恰巧他的手機響起來,那人操着怪怪的調子的普通話跟對方講話。司馬溪注意到,那人手腕上戴着一塊金燦燦的勞力士手表。
看這人的打扮,怎麽跟一群找工作的人混到一起了?後來聽飛哥說,這人姓金,大家都跟他叫金哥。自稱香港銀,來大陸是因為小老婆在深圳。至于為啥“屈尊”混進招待所了,飛哥沒有回答,只是輕蔑的笑笑,你們看見他戒指上的綠寶石沒,一點光澤都沒有。還有那勞力士,中英街的地攤上有的是賣的。最好的一百多,跟“快餐”一個價。這老家夥,即便真是個港客,也是從鄉下來的,還是混的巨慘的那種。淫棍,仗着身份專門糊弄大陸剛出爐的無知少女或者那些傻了吧唧的老娘們。
“啥幾把香港銀,老子還是一人民警察呢……咋就沒有無知少女來找我呢?”
“什麽快餐要一百多,那麽貴啊?”司馬溪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飛哥像觀察外星人一樣,盯了司馬溪半天,終于大笑。“你還真是一小處,連這個都不懂啊。還真以為是吃的快餐啊,是野雞好不。100塊一次打炮,這還是有些姿色的。要是生的醜的,二三十就能搞定。就憑你這俊臉蛋,她們倒貼都願意。哎,別說,司馬溪是吧。你長成這麽禍害模樣,連我都有點心動呢。”
羞得司馬溪漲紅了臉,反擊道:“你到底是不是人民公仆,警察叔叔啊?”
後來,司馬溪有些好奇,私下裏問過飛哥。
“飛哥,你怎麽什麽都懂呢?”
“嗨,那還得從我第一次到深圳來說起。”飛哥眼神漸漸迷茫,似乎第一次也是個不堪的回憶。
飛哥第一次到深圳,也是兩眼一抹黑。想賺錢卻又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機會。眼看盤纏要花光,忽然發現個秘密。同屋子裏有位年輕人,每天吃住就在房間裏。從不出門,只是手機一響,來了短信,便跑到旅店座機那裏打電話。一打就是好幾個,似乎在做着什麽安排。
後來在飛哥的軟磨硬泡下,套出了答案。原來這小夥子是個拉皮條的,手下十幾個人,鴨子幾乎各半。自己負責聯絡和安排,抽取一小部分傭金。
而且,人員素質還很高呢。最狠的是兩個“*山大學”的英文系大學生。本來是偏遠貧困山區的老家,每周五晚上都要乘坐準高速抵達深圳,努力拼搏三個晚上。仗着自己英文流利,專門接待歐美客人,賺美金,收入頗豐。不僅僅從沒跟家裏伸手要錢,反而寄錢回家。每年春節都是飛來飛去,也算是“勤工儉學”,起碼比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二代敗家子強多了,自力更生呗!
趕上運氣好,碰上包養的大款,陪同去新馬泰“公幹商游”,一氣就是至少幾萬塊,甚至大款一高興,便會送輛車子。
司馬溪瞠目結舌的聽完這一切,只感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禁對自己南下的原因之一,産生了嚴重懷疑。不錯,自己的确是想學習一番圈子裏的東西,好回去“勾引”光哥。可是,可是,這也忒亂了點。
晚上十點多了,也許這一整天,衆室友過得都不輕松,很快便都一個個進入夢鄉。司馬溪雖然還是累,但畢竟睡了一下午,輾轉在床上,身上有些酸痛,迷糊着睡不着。頭頂的飛哥睡得正香,跟對面的港客比賽打呼嚕。“呼~~”,“哈~~”,兩人遙遙相對。司馬溪對鼾聲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安逸的感覺。跟光哥呆的時間久了,早已習慣于光哥雷鳴般的呼嚕,沒有這種“天籁”,反會心中不踏實。
正在計劃着明天找工作的事情,便聽得門聲響起。借着月色,看見一團人影走了進來,一直走到自己腳下的那張床。月光正盛,能夠清晰的看出,這最後第六位室友是個小胖子,身高也就一米六八的樣子。小胖子小心翼翼的從床下端出臉盤,走出門。過了幾分鐘,便又返回。此時,司馬溪正嫌飛哥身上有股異味,便将枕頭放到本來屬于雙腳的位置,倒過頭來睡。小胖子見司馬溪醒着,便随口打了聲招呼。
司馬溪也嗯了一聲,客氣的問道:“你好,回來的夠晚的啊。”。這時,完全看清了這人。胖胖的圓臉,小小的眼睛,眉毛又短又粗。肩膀很厚實,身子也是圓嘟嘟肉乎乎的像個小皮球。
小胖子一頭躺在床上,看樣子是累壞了。沒有馬上回應司馬溪,卻繞過床欄,伸過來一只手。頭對着頭躺着的司馬溪,眼見頭頂冒出一只手來,吓了一跳。不過馬上反應過來,趕忙握住,象征性搖了兩下。小胖子的手不大,卻是很有熱量。肉乎之中帶着絲絲繭子的質感,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司馬溪頓時有所感觸,這只手,包括這個人,有些像光哥,不過是迷你版的胖子光。
“你是新來的吧,頭一晚是不是有點興奮,睡不着覺?”小胖子問道。
“嗯,有點。”司馬溪也想了一下,其實根本不是新鮮的問題,而是思念光哥。
“我叫蔡一林,你呢?”小胖子自我介紹。
“蔡依林?!”司馬溪吃驚,聲音有點大。
“是一二的一,林子的林。我可是爺們,不是那女歌星。”小胖子笑道,“我湖南岳陽人,他們都叫我小菜兒,蔬菜的菜。你呢?”
“好吧,小菜兒!”司馬溪清醒過來,自己并不是驚訝他跟歌星的名字一樣,而是竟然也姓蔡!這讓自己更加覺得有親切感。“我叫司馬溪,來自……豐南市。”
“呵呵,那就叫你溪哥吧。”
司馬溪覺得怪怪的,還東哥呢!這家夥自稱“小菜兒”,那光哥豈不成了一顆大白菜?不過,還是對這個小蔡有些好奇。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了,你應該也是來深圳找工作的吧?”
小蔡那頭卻沒有聲音了,過了好一陣兒,司馬溪甚至以為他睡着了,小蔡才幽幽的說道:“都說深圳賺錢多,機會大。哪成想,來這兒的人實在太多了,都漿糊了。我都找了一個月零一個星期了,都沒什麽合适的。”
司馬溪心裏也是一驚,這麽難?自己就剩1500塊了,要也是耗費這麽久,甭說吃喝,連住宿費都遠遠不夠。
兩人各懷心事,不再說話。一會,小蔡響起輕微的鼾聲。慢慢的,司馬溪也睡着了。
天亮,這是抵達深圳的第二日。
小蔡主動邀請司馬溪一同去人才市場,畢竟跟司馬溪比較起來,自己也算是個老人了。司馬溪卻搖搖頭,客氣的推辭。因為自己還有些事情要先做,有些計劃要先準備。
司馬溪磨磨蹭蹭的待屋子裏的人都走光了,翻出記在本子上的胖子光老家吳各莊大隊的電話號碼。想了想,又放到一邊,拿出手機撥起那個早想打卻一直沒敢動的號碼。
“你好,我是司馬雄,您是哪位?”
“爸,我是司馬溪。”
“……”
“爸,你身體還好嗎?”
“……”
“爸,對不起!”
“小溪,你,你在哪裏?”
“我……”
“算了,小溪,我不問你了!爸爸有時候逼得你确實有點緊,不過,你也太不争氣了……罷了,你也大了。也許,也該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你平安,爸爸也就放心了!”
司馬溪說不出話來,有些哽咽。這幾乎是自己的爸爸打自己上小學以來,這麽長時間,這麽多歲月裏,第一次跟自己說軟話。自己跟他已經快一年都沒聯系了,也不知道爸爸的身體怎麽樣了,還常常犯高血壓嗎?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可是,爸爸,不是兒子不想親近你。還記得你給我講過我三歲時候的那個事情嗎?那次地震,媽媽永遠的走了,只留下咱們兩個。你疲憊無力的靠在一棵沒有倒下的大樹幹,坐着。我蹒跚着走上去,左手拿着個桃子,右手拿着個西紅柿,都是好心的叔叔阿姨給的。小小的我,已經感覺出了什麽。我對你說,爸爸,給你桃子吃。你說,爸爸不愛吃甜的。我說,那爸爸,給你西紅柿吃。你說,爸爸不渴,乖兒子自己吃吧。我說,不嘛不嘛,爸爸不吃,我也不吃……
你咬了一小口西紅柿,我看見你豆大的淚珠落在我的手腕。我丢掉桃子,舉起肉嘟嘟的小手,使勁擦着你的臉。不哭不哭,爸爸不要哭,你看,小溪就不哭,小溪是個勇敢的孩子!
爸爸笑了,臉上有淚,卻笑得很開心。
司馬溪放下電話,嘆了口氣。那一次,也許是自己打記事起,最後一次看見爸爸對自己笑吧。剛才,爸爸終于多少心軟,多少低頭。自己是不是個勇敢的人不清楚,但是剛才,終于還是沒有勇氣将自己跟光哥的事情說出去。獨身一人來深圳,只是為了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哥哥,這件事,爸爸如何能夠接受?
可是,剛才這麽好的機會沒有說出口,以後更難。難道自己只能跟光哥偷偷摸摸一輩子?
司馬溪又嘆了口氣,接着撥通了吳各莊大隊的座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