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姜氏
微風和煦,日光溫暖。
安國寺後山的桃花開得紛紛揚揚,醇和的香氣夾在風中,沁人心脾。
石子鋪就的路上,游人三三兩兩,有許多豆蔻年華的少女,三五成群地往桃林深處而去。
姜寧靈戴着帷帽随人流一道往前,并不十分顯眼。
偶有談話聲傳來,又很快散在風裏。
“聽聞寺後那株古樹許願很靈的,尤其是在姻緣一事上!”
“當真?”
“當真!若是不靈,怎會有這麽多達官顯貴家的小姐也來這裏?”
說話的少女聲音清脆,言語間透着向往。
許是離得近的原故,這些話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姜寧靈耳中。她環顧一周,見同她一般帶了帷帽的女子不在少數,想來都是些谷欠來求姻緣卻又面皮薄不想叫人認出來的貴女,忍不住彎唇一笑。
姜寧靈緩步往前走着,不多時,身後又響起方才那少女的聲音,聽上去比方才刻意壓低了幾分。
“聽說,翰林學士家的那位,便是在此處求的姻緣。”
“那一位?那,這古樹果真靈驗。”
“那可不,說起來,那位也真是面皮厚。”
二人話語中不加掩飾的議論與嘲諷,聽得若竹一陣皺眉,忍不住轉頭看向自家小姐,卻只能見她面容掩藏在帷帽的輕紗下,神情看不真切。
那兩名少女顯然還未意識到這番議論被聽了去,仍在那自顧自地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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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那些話語之中的刻薄之意愈發明顯,若竹有些聽不下去,正想轉身辯駁兩句,就被姜寧靈擡手制止。
“不必理會。”
女子的嗓音比三月的春風還要輕柔婉轉,但語調間卻帶着些漫不經心地冷意:“歸根結底,不過是吃不着葡萄便說葡萄酸罷了。”
若竹動作一頓,覺得自家小姐說得有理,可到底有些不忍心,低聲道:“小姐,這會兒人多了起來,咱們還是快些過去吧,省得不清淨。”
姜寧靈知曉若竹是擔心她聽了那兩人的話難受,心中雖不甚在意,卻還是依着若竹的意略略加快了腳步。
桃林正中央,是一株古樹。
沒人能說得清它經歷了多少年歲,衆人只知曉在這安國寺落成之初,這棵樹便在這兒了。
安國寺如今百年香火不斷,漸漸地連帶着這課樹也被傳得神乎其神。
這株桃樹主幹粗壯,由兩名成人合抱都勉強,枝幹底部的土壤微微隆起,依稀可見其下盤根錯節的根須。向上而去的枝葉繁盛茂密,春日裏長出的新芽正迎風舒展。
與桃林中其餘樹木不同的是,這株古樹上纏挂着許多系了木牌的紅綢繩,或新或舊,交纏在枝桠間,給它添了一分別樣地美感。
姜寧靈仰頭望着一樹随風輕舞的朱紅綢緞,起先還想要找出數月前自己挂上去的那根,待目光流連一番後,又覺想要找到它幾乎是不可能。
不知怎的,她腦中忽地想起方才來時路上聽到的談話來。
起先她也是聽聞安國寺後山的桃樹許願甚靈,才來了此處。至于靈不靈……
靈的。
否則她也不會特意回來還願了。
只不過,多年心願一朝成真,倒叫她突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若竹見她只仰着頭不知在看何處,便提議道:“小姐,來都來了,不若再許一個願?”
姜寧靈有一瞬間的茫然:“再許一個願?”
若竹猶豫一番,大着膽子道:“小姐既已成為正——正室,不如再向神靈許願,成為那位捧在心尖尖兒上的人。”
若竹方才差點脫口而出“正宮娘娘”這一稱呼,話到嘴邊又想起這是在外邊兒,生生改了過來。
姜寧靈聞言一笑,心中反倒比來時松快幾分:“不可貪多。”
這話,像是說與若竹聽,又像是勸慰她自己。
“好了,這兩日府中忙上忙下,我好容易偷得半日閑,也該回去了。”
說着,不帶一絲留戀地轉身離去,裙擺輕旋間,帶起落花紛紛。
姜府內外張燈結彩,一派喜氣。
偶有行人從門前路過,皆忍不住朝內張望,眼中一派羨豔驚嘆之色。
姜寧靈的馬車從街中穿過,路人認出這是姜府馬車,面上打量之色更甚,頓時放慢了腳步,更有大膽的,直接停了下來,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
自新帝封後的诏書下來後,姜寧靈便身不由己地活在京中達官顯貴茶餘飯後的資談裏,對于這些意義不明的探究打量,早已見怪不怪了。
姜寧靈在若竹的攙扶下下了馬車,朝府中而去。
路人見馬車中下來一道纖細身影,猜到十有八九便是姜家即将入主中宮的那位,一個個更好奇了。待見女子面容掩蓋在帷帽的輕紗之下,又都忍不住一陣失望。
“早便聽聞姜家大小姐瑰姿豔逸,華容婀娜,今日雖只得見背影,卻也難掩氣質清然,這等人物,怎的就想不開非要去……”
有路人嘆息,話還未說完就被同伴打斷:“慎言,皇家之事,也是你我之輩可議論的?”
這些議論聲姜寧靈全未聽見,只緩步朝府中而去,将那些聲音隔絕在身後。
再過幾日,便是新帝的封後大典。
不論姜氏懷着怎樣的心情,這事兒都馬虎不得。
姜寧靈跟着忙前忙後了兩日,眨眼便到了大婚當日。
天子大婚,自是莊重威儀。
宮中早派了嬷嬷前來教導姜寧靈禮儀,姜家簪纓世家,這些事情對姜寧靈而言并不難,幾乎只需嬷嬷稍提點兩句,她便全都會了。
只是這到底是她大婚,姜寧靈心中難免緊張。待大婚當日,心中的緊張之感難免又愈發地濃重了起來。
以至于當封後大典結束,她坐在永安宮鋪滿紅綢的床榻之上時,心中的緊張感仍未散去。
若竹仍陪在她身側,見四周閑人都已散去,便低聲關切道:“小姐,可要用些吃食?”
姜寧靈搖了搖頭,只覺得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沒有半點胃口。
若竹知曉她的性子,便也不再多言,只垂着手站在一旁,靜靜地陪她等。
不知等了多久,窗外已從暮色西沉到月上梢頭,若竹覺得自個兒腿都有些麻了,外邊兒卻仍然靜悄悄的,并無半點兒動靜兒。
姜寧靈身板坐得筆直,層層華裳包裹住她纖細的身子,卻壓不住那一份秾麗。
若竹忍不住小聲勸道:“小姐,夜已深了,不若先歇下吧。”
姜寧靈依舊搖頭,未發一言。
又等了一陣,見若竹面上擔憂之情掩不住,姜寧靈這才開口道:“你應當是覺得陛下不會來此了吧。”
若竹心事被戳穿,索性不掩飾,咬着唇點了點頭。
姜寧靈淺淺一笑,篤定道:“他會來的。”
哪怕新帝在一衆貴女中選她為後,是經歷了重重無關感情的思量;哪怕她父親為了她在其中推波助瀾許多,導致新帝“不得不”選了她,但再怎樣,新帝也不會在新婚之夜便拂她的面子,亦或是說,拂姜家的面子。
畢竟新帝立她為後,多半是看中了她身後姜氏一族在文人士族中的影響力。
許是同若竹說了幾句話的原故,姜寧靈心中的那些緊張感一點點散去,還有心思開起了玩笑:“只要陛下長了腦子,今夜便一定會來。”
新帝能踏上這個位子,想來也不會做出這等明晃晃打姜家臉的舉動。
說着,不自覺勾了勾唇角,心中漸漸松快了下來。
只是這一口氣還未松完,便立刻又提了起來。
前方傳來“吱呀”一聲響,門開了。
姜寧靈餘光瞥見玄色的皂靴踏步而來,身子不由得繃了起來,方才勾起的那一點笑意也僵在了唇角。
美人身形掩在層層紅綢下,鳳袍繁複華美,卻壓不住美人瑰麗之态,反倒更顯其貴氣,與外袍上的織金鳳紋相得益彰。
美人面容掩在珠簾之後,并看不細致,但正因得此,更添幾分朦胧美感,唇邊那若有若無地笑意,勾得人無限遐想。
像是那夢中人。
穆淮踏進永安宮正殿時,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
姜寧靈只慌亂了一瞬,很快便正了神色,端端正正坐好,聽着穆淮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靠近,不知不覺間心如擂鼓。
腳步聲停了下來,下一瞬,面上的珠簾被掀開,姜寧靈下意識擡頭,不期然望進穆淮眼裏。
他眸色如墨一般深,看不出喜怒,面若刀削斧刻,輪廓比常人更深邃些,多了份淩厲地美感。
心中所念近在眼前,姜寧靈這一眼看去,便有些收不回來。
見少女絲毫不閃躲地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絮,穆淮心中不禁有些微妙。
他也不知是懷着何種心情,并未出言打斷她這近乎無禮地目光。。
于穆淮而言,這張面容既陌生又熟悉。熟悉到他似乎能透過這般身影看到另一個人的模樣。
若是錦嫣仍在宮中,應當也出落成這副模樣了吧。
穆淮思及此,心中不由得一動。
——或許,顏色不能及她。
待穆淮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在贊嘆眼前女子容貌之美時,不由得在心裏嗤笑一聲,收起這些散漫的思緒,擡手将姜寧靈鳳冠上的珠簾更挑開幾分。
這珠簾是以裝飾為主,于視線并無大礙,姜寧靈原本便能看得清穆淮面容,可待珠簾掀開,面前再無遮擋,她的心還是抑制不住地跳漏一拍。
姜寧靈勉強壓住心中翻湧的情緒,眉眼彎彎,對穆淮淺笑:“陛下。”
美人含笑,如芙蓉帶露,比春日裏漫山的花雨更要勾人心魄。
穆淮神色一沉,沒由來地抿緊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