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今夜宮裏舉辦祈福宴,雖說是祈福宴,可來的人心知肚明,這場宴是來送王上最後一程的。
來參加的王親貴胄皆華服裹身,臉上都溢着笑容,仿佛是來參加喜事的。
為表恸心,以示對王上的敬重,衆人皆在城門處下了馬車,徒步入宮。
宮婢站成兩排,為入宮的人提燈開路。
魏玲珑用帔子遮了遮臉,跟着庾東溟後頭,遇上來接他們的人,魏玲珑微微低頭。
宮裏的人幾乎都認得她,她得萬分小心。
“跟緊我。”庾東溟偏過頭,将蝙蝠扇伸出手,示意她抓着蝙蝠扇。
借着微弱的燈火,魏玲珑瞧着他的側臉,手不由伸出去,手指碰到蝙蝠扇,随後緊緊攥住,一瞬間,她心安了許多。
走在長長的甬道,魏玲珑不禁回頭瞧,數十丈的青色城牆,排列對稱的十幾扇朱紅漆門。
高牆深院,與從前并無差別,可她再次進宮,卻已是物是人非。
萬華殿門口,早已有宮婢候着,領着他們先去偏殿誦經祈福。
魏玲珑扯了扯蝙蝠扇,庾東溟會意:“畫符的友禪紙放在馬車上了,你去拿過來。”
魏玲珑點頭離開。
來參加祈福宴的人很多,誰也不會多加注意她。
長溯身着薄衫站在品衿殿院裏,照顧她的宮婢拿了一件外披跑出來:“公主,你身子這麽虛,可不能再着了涼。”
“今日外面很熱鬧?”長溯瞧着殿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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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婢想了想,點頭:“今夜宮裏舉辦祈福宴,來了很多人,”她瞧着公主,試探地問道,“公主,你要過去嗎?”
“一個僥幸從鬼門關回來的人,還去那做什麽,只會讓人鬧心。”長溯眼神黯淡,手摸着手腕的疤痕。
“公主,”宮婢頓覺自己說錯了話,“奴婢不該多嘴的。”
“無妨,”長溯坐在石凳上,“今夜萬華殿那兒熱鬧,你也去瞧個熱鬧吧。”
在宮裏生活的人愛湊熱鬧,說八卦,都是因為宮裏的生活實在太過平淡,若是不找點樂子,怕是悶得慌。
“公主。”
“去吧,其他宮婢都去了,你想去也去吧。”
“不,我留下來照顧公主。”
長溯轉身瞧着她,她年紀看着很小:“你多大了?”
“奴婢,十三歲了。”
“剛進宮?”
宮婢點着頭。
“你叫什麽名字?”
宮婢眸中有些許驚喜,她在品衿殿待了好一段日子,公主終于問起她的名字了。
“樂七,奴婢叫樂七。”
“樂七,真好聽。”
樂七正抿着唇笑呢,就聽見長溯說:“樂七,你去萬華殿瞧熱鬧吧。”
“公主,奴婢陪着你吧。”
“你是怕我再尋死吧,”長溯彎起唇畔,“可生死都是有定數的,再說,我本就活不長了。”
“公主,你吉人自有天相……”
“不用說這些好聽的,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長溯趴在石桌上,“你們無需費心力救我,我總歸是要走的。”
樂七手絞在一起,不知道再說什麽,只得将外披輕蓋在長溯身上,靜靜地站在她身側,陪着她。
魏玲珑躲在竹石後頭,因為夜黑,她離的遠兒,這兒又正好是視線死角,她們看不見她。
她猶豫半晌,還是沒去打擾溯姐姐,溯姐姐身子不好,而她也已經是世人眼中“死”去的人。
魏玲珑的衫裙角被式神扯了扯,她知道,她要走了。
長溯忽地挺直身子,望着竹石那一處:“那是什麽動靜。”
樂七抻着脖子瞧:“許是哪只野貓又跑了進來。”
“是麽。”長溯神情有些許失落,她還以為是她想見的人呢。
魏玲珑與庾東溟坐上馬車出了宮,魏玲珑才松了心,将遮臉的帔子摘了下來。
“見到長溯公主了嗎?”庾東溟伸手将她挂在耳郭上的發絲整理好。
“嗯,”魏玲珑手摸着白玉镯子,“溯姐姐看起來不好。”
“先王上一去,宮裏事端再生,”庾東溟看着她,緩緩道,“魏府被滅,她以為你也葬身火海,憂思過重,身子怎會好。”
“可不洗清魏府背的這莫須有的罪名,我又怎麽能和她相見呢。”魏玲珑輕捏住白玉镯子。
如今先王上已去,凨起堯即日登上王位,她要找到證據呈上去,讓魏府擺脫通敵叛國的罪名。
馬車行至長街,忽地被堵在中間,走不動了。
原是長街有人公然叫賣一值豆蔻之年的小丫頭,那人面目猙獰,一瞧就不是好惹之人,手拿一根木棍,作勢要打在那小丫頭的背上,吓唬她:“再哭哭啼啼,老子就當街打死你!”
他本打算将這小丫頭送到花樓賣個好價錢,可誰知這丫頭竟趁他不注意,準備撞牆,一死了之,沒料到,沒死成,倒把臉撞花了。
這臉破了的小丫頭,別說花樓了,連賣去正經府裏做牛做馬都不成,沒法子了,他只得在這長街叫賣,誰出好價錢,誰就将這丫頭領走,他也能撈個本錢。
魏玲珑手緊揪着簾子,她如今自身都難保了,還有什麽心力去救別人。
庾東溟怎會不知道她的心思:“不管你做什麽,我都陪着你。”
魏玲珑擡眸,瞧着庾東溟:“庾相師。”
馬車外,小丫頭被人一腳踹倒在地,所有人都圍觀這出好戲,卻沒有人出手。
“住手。”
哄鬧聲一瞬停止,循聲盯着馬車。
手執木棍的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聽着這脆生生的聲音,他被勾起了好奇。
魏玲珑拿出一錠金子:“她自由了。”
小丫頭頓覺自己遇到了救星,艱難地擡頭。
那人一瞧金子,眼裏都發了光,這丫頭命好,遇到了大貴人,不然憑她現在的面容,哪能賣到這個好價錢。
他将木棍夾在胳膊下,撥開礙眼的圍觀人,打量這只芊芊白淨的手,眼神驀地變了,準備拿過金子的時候,再不經意摸一下。
馬車內倏地出來一把蝙蝠扇,抵在他的喉嚨處,抵得太用力,他發不出聲音,背後又被抵着一柄彎刀,隔着衣衫他都能感受到刀尖,他是一點都不敢動。
伍垣握着刀柄,點頭示意他拿銀子放人。
“好好好,放,放人。”這人嘴上說着,可手不安分,找到機會,就拿起木棍一個轉身,發狠似的朝伍垣揮去。
庾東溟直接将蝙蝠扇飛出去,在他的手關節與膝關節上狠敲着,直至他痛呼出聲,臉朝地摔得很慘,才停手。
看熱鬧的人一哄而散,生怕惹禍上身。
被綁着的小丫頭哪見過這樣的場面,看着伍垣手握着一柄彎刀朝她走來,她全身都在顫抖。
伍垣面無表情,拿着彎刀一揮,她身上的繩子就斷了。
小丫頭驀地睜開眼,手握着被繩子勒紅的手腕,緩緩跪在地上,朝馬車重重磕了好幾個響頭。
“伍垣,走吧。”庾東溟收回蝙蝠扇。
伍垣得令,手握着彎刀,往回走。
哪知那小丫頭直接跑到馬車旁,怯生生地開口:“小姐,您是大好人,我做牛做馬都沒辦法報答你的恩情,我……”
聞聲,魏玲珑從馬車裏微探出身,上下打量她,她瘦瘦弱弱的,全身好似只剩一把骨頭,但長相清秀,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
魏玲珑從錢袋子拿出一些銀子交到她手中,她現在能幫她的只有這些了。
那小丫頭連連擺手:“我不是要銀子的,小姐你是我的恩人,我要報答你,我什麽都能做,你讓我跟着你吧,我吃的很少,做的很多……”
伍垣手握着刀柄,彎刀砍在馬車車廂上,打斷她的話,徑自坐上馬車,手抓起缰繩,不多說一句話。
小丫頭雙手絞在一起,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馬車走遠。
伍垣用餘光瞥了後頭一眼:“她跟來了。”
庾東溟手指摩挲着蝙蝠扇,擡頭瞧着魏玲珑:“荥陽閣不差她一間房。”
魏玲珑垂眸:“庾相師,你瞧我現在,哪還幫的了別人。”不害了別人,都是萬幸了。
一條街,從東頭到西頭,小丫頭一直跟在他們馬車後面。
伍垣餘光瞄着後頭:“上欽,她還跟着。”
庾東溟瞧着魏玲珑:“要她上馬車嗎?”
魏玲珑沉默,手輕挑起後車簾,瞧着她赤腳走一步跑一步,心裏很不是滋味。
“伍垣,停。”魏玲珑忽地開口。
小丫頭見魏玲珑下了馬車,忽地揚起明媚笑容,小碎步跑過來,激動地拉住魏玲珑的手:“恩人小姐。”
魏玲珑別過視線,抽回手:“我不是恩人,也不是小姐。”
她眼裏的光忽地黯了。
“你叫我……叫我相思吧。”魏玲珑的名字不能用了,因為魏玲珑早已是個“死人”了。
庾東溟雖坐着馬車裏,可她們說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相思,他的那首曲子,亦叫相思。
夜深了,荥陽閣的西廂房裏亮着燈。
魏玲珑将她要睡的被褥都整理好:“以後你就安心住這兒吧。”
“謝謝恩……”她抱着繡枕,“謝謝相思……小姐。”最後兩個字她幾乎沒發出聲音。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襄兒。”
“襄兒,好聽的名字,”魏玲珑瞧見她手臂上的傷,“你坐下,我幫你塗藥膏。”
襄兒乖乖坐下。
手臂上的傷痕都那麽多,更別說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多少傷痕了。
“方才那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襄兒低頭,“可我知道是誰賣的我。”
魏玲珑手一頓:“是誰?”
“是我親舅舅,”襄兒低着頭,“我阿娘走得早,我阿爹又另娶了新婦,所以我一直在舅舅家生活,我舅舅他打小身子不好,沒什麽姑娘家願意跟他,好不容易有個姑娘家不嫌棄我舅舅,我舅舅別提多高興了。”
“只是,那姑娘提的彩禮實在太高了,家裏拿不出這彩禮,我舅舅沒法子,将我賣了。”
襄兒哭着:“他說等他有錢了,就來贖我,我不信,他從來都食言。”
魏玲珑擡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瞧着她磕傷了的眼角,很心疼她。
襄兒哭了好半天,直至筋疲力盡了,才睡着。
魏玲珑看了一眼睡着的襄兒,往外走,将門掩上。
庾東溟候在院裏,還提着一盞燈籠,他在等她。
“庾相師,你還沒歇息?”
“你也沒歇下,”庾東溟将燈籠往前一探,“我帶你去個地方。”
庾東溟帶她來到荥陽閣最高的屋前,以水幻成長梯,長梯直抵屋檐上。
庾東溟朝她伸出手,魏玲珑猶豫半晌,将手遞了過去。
待他們走上到屋檐,水梯一瞬消失了。
“想什麽?”
“我想起了,與庾相師在長街登上屋檐的那一次。”那一次,燈火通明,燈盞也都點着,她還是不知生死為什麽的人。
“以後胥楓城的屋檐,你想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哪兒。”
魏玲珑難得笑出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是賊呢。”
須臾,庾東溟将陶埙遞給她:“我教你吹奏這首曲子,相思。”
魏玲珑看着他手裏的陶埙,不由彎起唇畔:“相思。”一語雙關。
一曲相思,相思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