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原來那日大典在乙宗寺吹奏陶埙的人是庾相師。
魏玲珑好奇追問:“庾相師,你大典時就來了,可我看這府院,倒像才住進來的。”那堂屋裏還堆着珍寶呢。
“王上賜了別的府邸,”庾東溟指節分明的手輕摩挲着陶埙,“但我選在這。”
怪不得,原來是庾相師自己選的這兒。
這裏離長街鬧市還有些路,要是王上親賜,怎會選在這兒?
魏玲珑環顧四周,總覺得這府邸熟悉,她從前好像來過。
“庾相師,這裏,不會是傳聞鬧鬼的易府吧?”魏玲珑想起來了,不自覺壓着嗓兒。
這府邸傳出鬧鬼,誰都不敢再住了。
她兒時迷路路過這兒,回去後,高燒不退,阿爹與阿娘還特地請了得道老僧,為她驅鬼避邪。
“你忘了?我是陰陽師。”
魏玲珑忽地反應過來,扯着嘴角笑,她怎麽忘了。
他是陰陽師,又怎麽會怕一個只有鬧鬼傳聞的府邸?
“你怕鬼魂嗎?”庾東溟認真地問道。
魏玲珑眼珠子滴溜地轉,心虛道:“不怕。”她可是堂堂赤峰大将軍的女兒,可不能膽怯。
魏家家訓,戰場上不能退,平常更不能怯。
庾東溟了然一笑,不拆穿她,不動聲色将櫻葉糕碟往她面前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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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灑落,魏府西牆外有身影鬼鬼祟祟。
魏玲珑來回踱步,望着比她個頭還高的西牆,輕嘆一聲。
這西牆怎麽瞧着高了?
魏府正門有人守着,她要是從正門進,肯定被阿爹阿娘逮個正着。
魏玲珑思來想去,深吸一口氣,奮力一躍,手指摳住了牆沿,但因不得力,摔了。
嘶,好疼。
她今天不順啊,摔了一跤不說,連自己的包袱都弄丢了。
魏玲珑臉皺成一團,手握成拳,輕捶了一下地。
頭頂傳來一記笑聲。
“阿姐,你終于回來了。”魏思齊将她的糗樣盡收眼底,他可是早早的就候着她了。
“你怎麽摔成這樣了?”
“明知故問,”魏玲珑擡起兩只胳膊,依賴起魏思齊:“快拉我起來。”
“不要,”魏思齊口是心非地伸出手,将她拉起來,還仔細地替她拍去衣衫上的灰,動作一頓,忽地湊近聞:“你去哪兒了?”
魏玲珑心虛地轉移話題:“阿齊,你換了新衣衫了?”和她偷穿他的那一身很像。
“你去吃烤雞了!”魏思齊破音,“是老字號那家!”
“……”魏玲珑抿了抿唇,不打算理他。
吓死她了,她還以為他知道她去過荥陽閣了。
魏玲珑繞過他,往魏府正門方向走,魏思齊跟在她後頭,問東問西。
剛走到魏府門口,一眼就瞧見蘇瑚盤髻玉簪,手扛着大掃帚,伫在魏府牌匾下,身後還跟着俞姨和幾個下人,跟串冰糖葫蘆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阿娘要将她掃地出門呢。
“阿娘。”魏玲珑笑得很甜,順勢拉過魏思齊做擋箭牌。
“今日誰都幫不了你,再不好好管教,日子久了,不得掀了房梁。”蘇瑚手拍了拍掃帚。
“是要好好管教。”
魏鋒褪去一身戰甲,仍飒姿凜凜,從府裏出來,手裏還拎着一根一拳粗的藤條:“夫人,掃帚不好使,你換這根藤條,結實,斷腿更容易。”
魏玲珑嘴角抽抽,她阿爹待她真好啊。
撺掇阿娘斷她腿的堂堂凨國赤峰大将軍,鐵血手腕令敵軍聞風喪膽,休假返鄉卻以暴力料理家事!
真是,世風日下啊!
魏思齊看熱鬧不嫌事大,瞅準機會躲到一邊看好戲。
魏玲珑被這架勢吓得吞了吞口水:“阿爹,阿娘,別沖動啊。”
“就阿姐這性子,不教訓,趕明兒成親了,都得上門揭瓦,鬧得不安生呢。”魏思齊煽風點火。
魏玲珑給了魏思齊一記眼神,魏思齊才噤聲。
“阿爹阿娘,我錯了,”魏玲珑在掃帚和藤條還沒落到她身上時,趕緊認錯,“不會再有下次了。”
“不會有下一次了?”
“絕對!”魏玲珑發誓。
見阿爹阿娘心軟,魏玲珑趁勢開口:“修東牆的銀子,我自個兒出。”這樣夠表明她的認錯決心了吧。
看準時機,開口:“我明日還要入宮呢。”作為溯姐姐的伴讀,她可不能受傷耽誤了溯姐姐啊。
看在溯姐姐的面兒上,她才逃了這一罰,認錯免罰,可銀子得給出去了。
***
翌日,魏玲珑因心痛修東牆的銀子翻來覆去,一夜未眠,頂着兩個黑眼圈去了宮裏。
課上打盹,授業的亦太傅恨鐵不成鋼,讓她罰跪堂外。
魏玲珑跪到腰酸背痛,好不容易捱到下課,亦太傅抱着書簡從她面前走過,不說話,只看着她搖了搖頭。
長溯出來,趕緊将她拉起來,摸了摸她的臉,關心道:“怎麽氣色這麽差?”
“心疼銀子。”她辛辛苦苦攢的銀子啊,就這麽給出去了。
“我去準備魏小姐愛吃的柳槐甜糕、芝麻棗團,還有陳年釀。”玉琉揖禮後退下。
“溯姐姐。”魏玲珑憋了一晚上,正準備和溯姐姐好好說說昨兒發生的事,就被王上派來的尤侍打斷了。
遠道而來的陰陽師,駐內廷占蔔星象,驅離禍運,封他相師一職,許他開府立院。
今日得聖恩,觐見王上。
尤侍特地來喊溯姐姐過去的。
玉琉備好了點心,一回來就瞧見魏玲珑坐在殿門口,雙手托腮,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魏小姐,點心都備好了。”
“嗯。”魏玲珑眼直勾勾盯着外面。
“我回來途中,聽她們說,王上帶公主與庾相師去萬華門了,估計,一時半會回不來,”玉琉剛給她倒了一小杯陳年釀,就見魏玲珑倏地站起身,提裙往殿門外沖,“魏小姐,你先……”
“我去瞧瞧!”
玉琉看着她的背影,張了張嘴,這陳年釀得餘溫才好喝啊。
她在宮裏呆的時間不比在外頭少,宮裏的每條路,她都熟。
自小她就随阿爹入宮,宮裏的人都識得她是魏家長女,現又做了溯姐姐的伴讀,看在阿爹和溯姐姐的面兒上,他們還給她行禮,可她受不住別人給她行禮,回回還要颔首回禮。
去萬華門,有且只有一條最近的主道,要經過十六殿下凨起堯的旭宛殿。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害怕他,上回大典,他還救了她。
可當她站在旭宛殿門前,她卻不由縮了縮脖子,正當她疾步要走,卻迎面碰上了祁阿嬷。
祁阿嬷是宮裏的老人了,宮裏的王後妃子,公主殿下,她都有照顧過。
“玲珑丫頭,你在這正好,這是要端給十六殿下的燕窩粥,”祁阿嬷将燕窩粥連同木盤都塞到她手裏,“王後方才急喚我,我都分不出身,你替我先送去。”
說完,祁阿嬷轉身就走。
“阿嬷,我不……”她不想送進去,她還要去找溯姐姐和庾相師呢。
她和溯姐姐最要好,但和十六殿下不熟啊。
魏玲珑端着燕窩粥在主道上等了很久,都不見有人過來。
再等下去,燕窩粥涼了,溯姐姐和庾相師那邊也要結束了。
魏玲珑呼口氣,硬着頭皮進了旭宛殿,穿過石廊,聽見殿院有動靜。
凨起堯正在專心練劍,全然沒注意到她。
她端着燕窩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凨起堯手中的劍忽地打了個轉,劍尖直朝她刺來,倏地停在離她三寸之遠的地方,又利索地将劍一收,貼在手臂外側,徑自往前走。
“是嫌活久了,想做我劍下的鬼魂?”
凨起堯坐在石凳上,用絲絹來回擦着劍,像擦着一件絕世珍寶,也不看她。
魏玲珑強裝鎮定,瞄了一眼桌上的糕點,将燕窩粥放在石桌上:“祁阿嬷讓我送來的燕窩粥,我也送到了。”說完,她不多逗留,準備離開。
“等等,”凨起堯手握着劍柄,“這盤糕點,你帶走。”
魏玲珑手指着桌上那一盤糕點:“這個?”
他在打什麽算盤?怎無緣無故送她糕點?
“幫我扔了。”話落,凨起堯就回了內殿。
魏玲珑端着一碟糕點出了旭宛殿,瞧着糕點,舍不得扔了。
塞了一塊到嘴裏,軟糯香甜,色味俱全。
走了幾步,忽地想起他殿院內先前養了一匹馬,上回還差點踢了她,這回卻沒見着了。
未走到萬華門,就聽見動靜了。
宮婢有序圍站成一排,站在溯姐姐與庾相師身後。
溯姐姐雙手交握,微風襲來,掠過她眉前的青絲,姣好面容,任誰瞧了,都不禁贊嘆。
庾東溟手捧一白瓷碗,正迎東南七星角方向,驅邪求運。
他一襲竹青狩衣,在金色門柱下,格外顯眼。
魏玲珑端着糕點往前走,走得越近,脖上銀鈴铛的響聲就會重一分。
東南七星角方向的天空忽地灰暗,庾東溟手裏的白瓷碗面裂了紋,碗裏的水輕泛水紋。
庾東溟眉頭微皺,将白瓷碗端穩,偏過頭,就瞧見了魏玲珑。
她端着一盤糕點,頸上挂着的銀鈴铛墜在碟中。
儀式被毀事小,她的銀鈴铛怕是受不住今日七星角的威力。
再由着她走來,銀鈴铛的靈氣耗盡,怕是護不到她及笄了。
庾東溟将白瓷碗遞給長溯,朝魏玲珑走去,盯着墜在糕點碟上的銀鈴铛,伸出手輕覆上銀鈴铛。
狩衣衣袖輕動,如長線般的紙滑出衣袖,輕蹭過庾東溟骨節明晰的手,将魏玲珑的銀鈴铛裹住,以免再散了靈氣。
“庾相師。”魏玲珑輕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