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情人遙夜
2003年2月7日,紫苑、雪明和陳染秋一起抵達廣州,繼而紫苑和陳染秋從深圳過關回到香港。羊年春節還在南中國海流淌着歡樂祥和的餘韻,一個陌生而恐怖的魔鬼已悄悄降臨。一周之內,一種被稱為“非典”的急性傳染病在廣東的發病率上升至每天40至50例,死亡多例。因為幾乎沒有任何關于非典的官方消息,2月8日開始的72小時內,流言在手機短信、互聯網、電話織就的民間信息網中鋪天蓋地,瘋狂流傳。廣東出現了搶購風潮,為了傳說中可以防治惡疾的板藍根和白醋,市民不惜承受哄擡了幾十倍的價格,甚至大打出手。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下,原本要過關來港大陪紫苑一起過孤單情人節的雪明也只能乖乖躲在學校裏避難。
香港島卻似乎完全不受正在近鄰廣東省肆虐的非典影響,一如過往的每一個情人節夜晚,火樹銀花,沸反盈天,和何東夫人紀念堂某個小屋裏的寂寥形成鮮明對比。不想讓陶悠揚誤會,紫苑婉拒了陳染秋一起吃飯看電影打發時間的邀約,一個人窩在宿舍看美劇。也許是劇情太搞笑,也許是白天睡太多,平時過了十一點就犯困的她竟然一直精神奕奕熬到了十二點。踩着宿舍關門鐘回來的向湘滿面桃花表情暧昧地扔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
“署名是蕭噢,我在樓下信箱看到的,順便幫你帶上來。哈哈,情人節不能陪你,所以大手筆補償?是什麽?是什麽?打開看看嘛。”
紫苑把一身酒氣脂粉味的向湘推出去,關好門,瞪了一眼MSN上依舊灰色的某個名字,嘴角泛起微笑。從中環華業大廈的旭日集團寄出的信件,同城當日到,這個蕭岚,小小年紀就擺波士譜兒了,這麽私密的事情也讓別人代勞?
用裁紙刀小心割開信封,倒出一張紙,一串鑰匙和一疊照片,目光觸及那些畫面的瞬間,紫苑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任她再怎麽聰慧伶俐,也猜不到那竟是——
她在紫荊花上班時的證件照、身份證掃描件、工牌掃描件、工資單複印件、和妙妙等人的合影!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些東西!
她顫抖着雙手打開那張薄薄A4紙,上面是幾行漂亮的行楷手書——
程小姐,
沒經過你的允許,我就從紫荊花夜總會拿來了這些資料,在此深表歉意,這實在是一個父親不得已的選擇。但我相信,我的兒子有知情的權利。我将這些資料寄給您,是想在他無法當面和您溝通時,代為轉達我們蕭家的意見。請多包涵。
随信附上恒生銀行保險箱鑰匙一副,保險箱內的支票歸您所有,謹以此作為我們對可能造成傷害的些許補償,望笑納。
蕭明偉
2003年2月14日
信,飄落桌面,蓋住了那串亮晶晶的鑰匙,可那鑰匙刺眼的光,依然透過紙面,尖銳地紮在她心上。
如果說應曉薇的親臨是一把軟刀,蕭明偉的信件就是一記重錘,血淋淋,赤裸裸,毫不留情地把她年幼時最無知最草率的往事挖出來擺在所有人面前。她知道蕭岚對某個職業的女人有着異于常人的痛恨——因為蕭崇就是蕭明偉和某個從業者罪孽的産物!雖然應曉薇并沒說蕭崇的生母是誰,然而蕭岚曾告訴她,給蕭家帶來最大風暴,幾乎把應曉薇擊垮的,蕭明偉在外頭的女人,正是一個三陪小姐,再多想一想就知道,除了蕭崇的生母,還有誰能給蕭家,給蕭岚這麽大的打擊,烙下這麽深的傷痕!
而現在,蕭明偉告訴蕭岚,你的女朋友,你最愛的女孩,你心中的聖潔少女,是當年在京城一流夜總會服務過你老爹的姑娘!
紫苑從一陣陣眩暈中恢複清醒,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手機給蕭岚發短信,可是光标在輸入框裏跳動,她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蕭明偉的狡詐就在這裏,通篇信件,竟看不出他到底給兒子看過那些資料沒有,提過當年自己是怎樣調戲她沒有……她給蕭岚發短信能說什麽?說你爸要對你講的事情,你一個字都不要相信,等你回來我們當面說清楚?還是你爸說的純屬誇張,我只是在紫荊花倒了兩個月酒,有時被客人摸摸小手,占占便宜,并沒陪酒,更沒出臺?
紫苑猛地捂住臉,跪坐在桌腳邊。當年看起來那麽不經意的選擇,那麽無關緊要的一份工作,現在想起來,竟讓她難堪得無法啓齒,當年那麽怨阿俊哥甩她的巴掌,那麽委屈埋怨他的小題大做,現在想起來,是自己的行為太出格吧!
怪應曉薇?怪蕭明偉?還是怪帶她入行的妙妙?
沒有誰,只有她自己。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握着手機,屏幕暗了就摁亮,暗了再摁亮,屏幕就這麽一直開着,光标閃爍不停,新建的短信空無一字。諷刺,天大的諷刺。她驚訝于自己竟沒流淚,甚至還笑得出來,只是不敢看鏡子,那笑容一定比哭難看百倍。終于她扔掉手機,坐到電腦前,給蕭岚寫了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郵件。
蕭岚,這邊的情人節快過去了,你那邊才剛開始吧,雖然沒在一起,但還是要祝你情人節快樂。愛你的苑。
就這樣吧。其實,她已不能指望收到蕭岚開解安慰的郵件,如果蕭明偉什麽都沒說,蕭岚不會這麽多天只有三兩個問候短信和郵件,更不會從昨天到今天,明知道是情人節,曾相約要共度的情人節,卻連一條短信都沒有。原來還可以滿心閨怨地想他是太忙了,蕭明偉的一封信讓她知道,那不過是自己天真的幻想。蕭岚想必也和她一樣,有一肚子疑慮和苦痛,在能夠面對面之前,卻不知怎樣面對對方吧!
可是,真到了見面的那天,蕭岚可以大聲問她,是不是真的?我爸是不是在演戲給我們看?
她呢,她能問他什麽?我就是做過公主,你能接受嗎?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你可以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嗎?
也許,蕭岚是會接受的,他會選擇和她繼續在一起,就算沒辦法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她相信他對她的感情——蕭岚都願意為她選擇和自己的母親對抗了不是麽,更何況,她還擁有一件曾經嗤之以鼻,如今卻可以拯救愛情的武器——自己的身體。就算在紫荊花上過班,她程紫苑至今還是如假包換的黃花閨女。
想到這裏,她一時為這荒唐想法臉頰發燙,一時又為自己的卑微悲哀之極。
郵件發出去了,那邊是中午時分,按說,是很快能看到郵件的。
可是整個晚上,除了美劇裏濫俗的哄笑聲,再沒有其他任何聲音。短信、新郵件、MSN訊息,通通沒有。
紫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睡去的,一睜眼已是天明,她下意識地打開手機,依舊沒有新的消息。撲過去看電腦,卻有一封新郵件。
她抖着手點開,可惜,是歐陽俊的郵件,淩晨時發的,也很短。
紫苑,聽說廣東鬧非典,你在港大一切可好?有空多給我發短信報平安。順祝情人節快樂!歐陽俊。
情人節快樂!情人節快樂!
我的情人節一點也不快樂!
紫苑深呼吸了幾次,坐下來,寫回信。
阿俊哥,香港沒事,我一切都好。這學期又多選了幾門經濟學的課程,大概會比較忙,不過放心,我會常給你郵件和短信的。紫苑。
點了發送,關了Outlook,面前的屏幕變成深色桌面,映出她亂糟糟一窩頭發。蕭岚沒有消息,那又怎樣,日子還得過,課還要上,那幾門課程她真真切切選了,不是拿來蒙人的,一切——就等某人回來再說吧!
紫苑站起身,走到盥洗室。向湘還在睡大覺,她獨個兒站在鏡前,擰開龍頭,将冷水一捧捧撲到臉上,涼意沁入心脾,春天了,又是個乍暖還寒的天氣。
同一時間的北京,2月15日是個周六,林聚雪睡到自然醒,已是天光大亮。睜眼看四周,才想起昨晚自己沒回家,在歐陽俊這裏過的夜。昨晚——昨晚是情人節,又是周五,兩個平時基本不進廚房的人本打算在家裏好好DIY一頓燭光晚餐,卻被中間插進來的一個電話給破壞了。歐陽俊接完電話便鑽進書房半天沒出來,林聚雪進去,見他正忙着和紐約某會計師事務所安排即将舉行的臨時電話會議,只得退出來,把做了一半的菜用微波爐胡亂弄熟吃了,自己去看電視打發時間。這一看直接看到十一點,然後……然後就不知道了。
旁邊枕頭空着,床單平整,顯然歐陽俊一晚上都沒進來。她睡眠不好,容易醒,難入眠,每次熬夜,歐陽俊都主動留宿書房。洗漱完畢,踱到書房一瞧,果然某人又裹着毛毯在沙發上将就了一晚,再一看煙灰缸鋪滿煙頭,手機上最後通話時間是淩晨四點五十,林聚雪皺了皺眉,抱來枕頭放在他腦袋下面,剛要轉身出去,身後人發出一聲咕哝,“幾點了?”
“還不到九點。”她俯身輕道,“去床上睡?”
“不了,昨晚還留了點尾巴……”歐陽俊揉揉眼睛,掙紮着爬起來,“對不起,好好個節日給我搞砸了。”
林聚雪拉開窗簾,開窗散煙味,“沒關系,又不是頭一次過節。那邊現在也是情人節晚上了,還催着你要東西啊?老美不是最講work life balance?”
“混金融的哪有什麽balance……”歐陽俊起身,不梳頭不洗臉,先跑去看郵件。他睡覺這幾個小時,對方又發來不少信件,最晚一封是三分鐘前,他一邊處理一邊笑道,“給你講個笑話,北京的出租車司機說,夜班司機怎麽找活呢,簡單,十二點接四大,兩點接咨詢,四點接投行,六點接小姐……”
林聚雪嘴角抽了抽,沒笑,“那你算投行還是小姐?”
“……”歐陽俊讷讷閉嘴,目光收回到屏幕上。林聚雪有點不爽,過去拍拍他腦袋,“別這麽廢寝忘食行不行,先洗臉刷牙去。臭烘烘的熏死人了。”
“別介,這會兒趁他們還沒睡趕緊回一下。”
林聚雪本想來一句,你昨晚不也熬到四點多,這會兒又怕人家早睡?想想還是咽了下去,換了句話,“一個IPO怎麽也得兩三年,你首輪融資都還八字沒一撇,難道就一直這樣?”
“萬事開頭難嘛,趁着春節這段時間國內事情少,趕快先搞定幾個投資經理,材料也先準備着,等上了軌道就好了。”
“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好歹思諾也剛成功上市不久。”林聚雪站到他身邊。歐陽俊拍拍她的手,沒回頭,邊敲字邊說,“沒有,你就好好歇着吧,嘉陽的事不用你操心。”
林聚雪沉默了一會兒,俯下身,伏在他肩膀上,“我還是沒法理解,直接讓新天投資不就完了?”
歐陽俊哼了一聲,“陽光搞成這樣,新天哪有興趣?”
“真沒興趣?”
“這話問的,幹嘛不去問你爸?”
林聚雪歪着腦袋看他。即便沒洗臉沒梳頭,認真工作的男人也自有一番魅力,何況本就帥哥一枚的歐陽俊,只是這緊盯屏幕,薄唇微抿的專注模樣配上心不在焉的答話,讓她實在捉摸不透他心裏的想法。表面上,是嘉陽想要上市而新天不欲伸手,可她總覺得并非那麽簡單一回事。歐陽俊對新天有着潛藏極深的排斥,即便新天伸手,他也未必會要。因為藏得太深,她只能停留在胡亂臆測的層面,沒有實際發生,她根本無從檢驗。
每次都說,你別操心,你別操心,可是歐陽俊,你是真舍不得我操心,還是不願意我上心?
在歐陽俊身邊待了會兒,她默默起身走出書房。興許偌大京城昨晚興奮過了頭,今天日上三竿周圍還是一片寂靜。從冰箱裏拿出剩下的牛排和面包,歐陽俊不出來,她一個人也懶得吃,索性放在一邊,翻起前幾天剛送來的婚紗設計稿。自從林瑞和柯嘉桐替他倆定下訂婚日子,這場婚姻至少從形式上已開始不受她控制。在香港舉辦訂婚宴,再到廈門舉辦婚宴,再回香港擺回門宴,本想在北京一次辦完的願望徹底破滅。她并非矯情地非要簡單低調不可,可是當選什麽牌子的婚紗都必須要跟柯家人商量的時候,她真的後悔和父親和解了。如果還是幾年前那個連除夕都可以在外頭晃蕩的林聚雪,這場婚姻是否會比如今簡單一些?
“這本設計稿你看了好多天了,還沒厭啊。”歐陽俊從書房出來,似是剛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看見桌上的牛排,伸手抓了一塊塞嘴裏,“這麽涼!你沒熱啊。”
“誰知道你什麽時候出來?”林聚雪放下畫稿,從歐陽俊手裏拿過盤子塞進微波爐。歐陽俊舔舔手指,拿起沙發上的畫稿一頁頁翻着,“我覺得也一般啊,跟紫苑給我媽設計的差不多,怎麽就那麽貴?”
“Vera Wang賣的就是牌子,紫苑設計的那幾幅,原樣不動挂上這幾個字母也能賣出好幾萬來。”林聚雪見他看得仔細,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不讓紫苑當伴娘?”
“伴娘不都是新娘的親戚嗎?”
“我哪有什麽親戚,我也不想讓柯家那些女孩子做伴娘——況且人家也未必樂意。”林聚雪對柯家諸位千金而言本來就是一個很奇怪的存在。歐陽俊背朝着她,漫不經心地回答,“那就随便找一個好了。紫苑又不能講話,做伴娘多不方便。”
林聚雪看着窗前那個低頭看畫稿的背影,那種熟悉的焦慮再次冒頭。不知何時開始——也許是婚禮提上日程那一刻——她和歐陽俊之間就有了一種看不見摸不着,卻又時不時就突如其來讓她坐立不安的距離,那段距離明明很近,他們朝夕相處,有一萬個機會交流談心,那段距離卻又極遠,即便和他相擁而眠,裸裎相見,也觸不到他內心深處的秘密。他垂着臉,潮濕的發梢在窗前日光中顯得特別黑,一如那雙總帶着清淺笑意的眼睛。一個人的眼睛怎能常含微笑,卻又深如寒潭?
三裏屯那個街燈朦胧的夜晚,就是這雙眼睛牽住了她,從此不再能浪跡天涯,了無牽挂。
而現在,她知道,這雙眼睛也困住了她,曾像海洋讓她沉醉,也是沼澤讓她沉沒。
“阿俊,你是不是不太期待這場婚禮?”
鬼使神差地,她就脫口而出。
歐陽俊轉過身來,眼光有一剎那的閃爍,“瞎想什麽呢,又婚前恐懼症了吧?”
她已然後悔,卻不肯低下驕傲的面容,只能掩飾地轉身去開微波爐。歐陽俊見她不說話,放下畫稿過去從身後抱住了她,“對不起,我這段時間太忙了,對婚禮不太上心,我想你那麽能幹,都交給你就好了,我就不操心了,別生氣,好不好?”
她回身摟住他,将臉貼上他胸膛。她和他,馬上就要結婚了,可為什麽,她想到的卻是,在這場愛人即是敵人的戰鬥中,她一退再退,山河盡失,她再不願意都無法否認,她會輸,投入多的那個人,一定會輸。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