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沉默是金
2001年注定有着一個熱鬧的下半年。北京終于申奧成功,中國終于加入世貿組織,Miracle發布了此後占據桌面十年之久的XP系統,尼泊爾王室滅門,阿富汗戰争爆發,以及那場讓地球霸主創口經年難愈的災難——911,接踵而來的大事件在剛剛經歷爆發式發展的網絡論壇上引發一波一波的言論高潮。而澄夏學生會也順應大夥兒熱情模仿國際大專辯論會像模像樣地辦了個澄夏版辯論賽。美院拉起了一支軍容整齊的參賽隊伍,學生會副會長陳染秋為隊長,竟一路過關斬将殺進了決賽,和奪冠大熱經管學院對陣。
當初遴選隊員時,學生會頗做了一番海選,只是秀口才這件事跟紫苑完全無關,她最多只在室友的呼喝聲中順道瞄幾眼,可到了決賽前夕陳染秋還是将四張票親自交到她手上,“一定要來給我加油啊!”
由不得她不去。
決賽就定在聖誕節前的那個周四,紫苑和羅蘭、趙靜、瑤瑤一起搭班車到了澄夏,羅蘭卻一反常态沒去找男友,只跟着大夥往萬人食堂走。瑤瑤早就看出羅蘭和男友狀态不對,本想調侃幾句,卻被紫苑一個眼色制住。羅蘭似不覺察,面色如常地和大家一起打飯,吃飯,直到聽旁邊桌圍坐的幾個女生說話,捏着筷子的手才僵了一僵。
“明年新東方暑期班過幾天就報名了,你報不報?”一個女聲。
“報啊,下半年考G,後年五月考托,九月正好申請,再晚也來不及了。”另一個女聲。
“那你家那頭跟你一起嗎?要是去的不是一地兒怎麽辦?”
“當然一起申請了,到時候努力湊呗,申請不到一個學校,好歹也要在隔壁州,還能怎麽着?”
再往後紫苑便沒太仔細聽,羅蘭的臉色微微蒼白,低眉攪着湯碗,半天才擡起頭迎向三個室友憂心忡忡的眼神,“好吧,你們別看了,我交代。我跟他分了,他決定出國,明年夏天就去上新東方。他說澄夏的理科生就沒有不出國的,我說我的專業很難申請獎學金,他說我可以在國內等他回來,我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羅蘭說不下去了,淚水一顆顆掉在湯裏。紫苑放下筷子,輕輕摟住她。她知道如果不分手,羅蘭其實還有兩年時間可以争取,可這單方面努力的愛情還有付出的必要嗎?她沒理由怪羅蘭男朋友,他不想犧牲自己出國深造的機會,羅蘭不也是拒絕犧牲青春空等他渺茫的歸期?誰也沒有錯,只是彼此的未來分了岔。
“別哭別哭,分就分吧,有什麽大不了的,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還怕沒有?姐給你重新造個型,帶你出去放松兩天,保管情書電話煩死你……”瑤瑤用力抹掉羅蘭眼角的淚。羅蘭點點頭,擠出一點單薄笑容,“你們放心,我沒事,過了這一陣兒就好了。”
紫苑才把紙巾遞過去,手機就響了。陳染秋發來短信,“觀衆開始入場了,人數大超預期,你們別太晚,會很擁擠。”
她把短信拿給女伴們看,趙靜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趁此機會拉羅蘭起身。衆女便浩浩蕩蕩殺向大禮堂。冬季晝短,七點多夜色已濃,更襯得禮堂內外燈火通明,兩支參賽隊伍的巨幅海報懸挂在樓外,樓內則是每個辯手的單人像易拉寶,排在入口處自然是雙方隊長。學藝術的男孩子大多造型前衛,照片裏的陳染秋卻剪着利落短發,戴着細黑眼鏡,身着淡藍襯衣,兩手插在褲兜裏微笑着斜靠在綴滿爬山虎的老樓牆邊,也不知大冬天的他打哪弄出這麽一張照片,文質彬彬姿容清雅,排隊入場的紫苑一邊跟着人群往前走一邊端詳,不禁啞然失笑,認識他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發現四眼師兄也有扮王子的潛質。周圍女生早就不停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原來美院學生會副會長是帥哥的傳聞絲毫不假,加之女孩子們對學藝術的男生難免充滿幻想,陳染秋隐然已是今日觀衆中的話題人物。
以“廣告有利于大衆消費”為題的辯論賽進行了将近90分鐘,就專業而言,這一題目對經管學院更有利,然而美院辯手陣腳穩固,攻防有度,思路分明,配合默契,雖不若對手氣勢如虹,咄咄逼人,給人的整體印象卻一點也不顯疲弱。比賽在觀衆如雷掌聲中結束,經管學院的主力二辨奪得最佳辯手稱號,而美院終以微弱優勢奪冠。臺下陳染秋的粉絲們歡呼雀躍,置身親友團席的紫苑更是被一波高過一波的聲浪拍打得幾乎窒息。她既發不出聲音,也懶得站起來手舞足蹈,坐在前排便顯得特別突兀,左右看看,不免為自己太過淡漠的表現略微不安,眼光掃過,忽地觸及一道銳利眼神——不遠處和她一樣在林立的粉絲中端坐着的,不正是陶悠揚?
紫苑看了陶悠揚一眼,兩人視線一碰,各自回頭,正聽到主持人采訪冠軍隊伍,指導老師和隊員們一一受訪,最後才輪到人氣最旺的陳隊長。美豔的女主持先恭喜了一番,又嗲着聲音請他發表獲獎感言。陳染秋接過話筒,觀衆席一下子安靜,紫苑仰頭看着和自己相距并不遠的四眼兒師兄,忽然就有點心慌,許是他輕掃過來的眼光,在聚光燈下顯得過分明亮。
只在她臉上停留了幾不可察的一瞬,陳染秋便将視線搖回攝像頭,從容開口,“我沒什麽特別要說的,除了感謝指導老師,感謝隊友和同學以外,惟一想說的只有一句話,這也是我一直勉勵自己的,雄辯是銀,沉默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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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持似乎沒料到他的獲獎感言這麽簡短,過了幾秒方嬌笑道,“陳師兄講話很玄妙啊,作為辯論賽的冠軍,你是不是想暗示我們你平時是一個比較少言寡語的人?怕大家覺得你太能說會道不好相處?”
陳染秋搖搖頭,目光又搖了回來,溫柔地撫在那個正凝神看着他的女孩臉上,“我的意思是,沉默是一種更強大的力量,雄辯,可以說服一個人的理智,但沉默,能打動一個人的心。”
女主持又說了什麽,觀衆又呼喊了什麽,紫苑一點都沒注意,她只是被那灼灼目光和話中的濃情厚意逼得無處躲藏。越來越多人順着他視線朝自己看過來,飛快增長的壓迫感比迎新那天的衆人圍觀更令她不安——那時候她理直氣壯,是別人對不起她,而現在她手足無措,是她無法面對他。紫苑站起來,挨挨擠擠地穿過觀衆席跑上過道,只想提前離場,卻聽得擴音器裏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程紫苑,你站住!”
是陳染秋,他竟然奪過主持話筒就這麽站在舞臺上沖她喊站住!
紫苑做了一個此後每次想起來都愧疚萬分的決定——頭也不回地沖出了禮堂。
愧疚是因為她第二天才知道被她甩在身後面對所有人的陳染秋有多麽尴尬,失意和孤獨。澄夏校內BBS水蛋上到處有人津津樂道辯論大賽這浪漫又讓人扼腕的最後一幕,沒多少人知道程紫苑的名字,陳染秋這個悲情冠軍卻成了絕對的高頻詞,就連平日從來不挺陳染秋的瑤瑤也不免替他說話,“紫苑你不知道啊當時他站在那兒,那個表情啊,如喪考妣啊……”
“什麽用詞這是,人家那是心痛莫名,痛徹心扉,切膚入髓,萬丈深淵……”趙靜說道。
“我看是直接傻掉吧。”羅蘭也湊趣笑道,大八卦幫她甩脫了不少失戀的沮喪。女孩們叽叽喳喳地,滿屋子歡樂,只有紫苑一臉郁悶狀坐在電腦屏幕前嘆氣。她若是知道後果是這樣,再給她十個膽也不會沖出去的。一些些目光算得了什麽,陳染秋畢竟也沒指名道姓對着誰表白不是?就坐在那讓人看看怎麽了。她打開QQ,雙擊那個網名“十月楓”的頭像,猶豫半天才敲下,“ 師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落你面子,我當時是真懵了……”
發完了,那邊頭像一直灰着,到熄燈也沒等到回應。就這麽斷了音訊,一直到元旦放假回家,2002年1月1日的下午,“十月楓”才突然又閃了起來。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不顧場合,太沖動了。這幾天我一直在反省,不僅是反省那天的行為,也一直在反省這幾年給你帶來的困擾。”
嘀嘀聲響起時,紫苑正在複習準備期末考,扭頭一看屏幕,臉騰地就紅了。扔開書,手指在輸入框懸停多時才又敲下,“師兄你這幾天一直沒回話,我以為你還在生氣……”實際上,這一個星期,室友們抓住一切機會暗示她陳染秋的行動路線圖,她愣是沒有勇氣去當面把話說清楚。
“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氣,如果我早一點,勇敢一點,一開始就把自己的心意說清楚,或許還有機會?是不是?”
紫苑瞪着屏幕一時無話可說。好久以後,似乎意識到已無望等到她的應答,陳染秋又發了一條過來,“我明白了,看來我從一開始就輸了。”
紫苑慢慢敲打着鍵盤,打一行,删去,再打一行,又删去,噼裏啪啦了半天,最後也只得一句,“感情的事無所謂輸贏,師兄你的她還沒出現罷了。”
一邊按下發送一邊覺得自己真是惡俗,想要收回已來不及,又想不到有什麽更真誠的話語,不願見他,就是因為除了對不起,她能說的着實乏善可陳,從小到大,并不是沒收過情書,并不是沒男孩子示過好,可陳染秋,畢竟是不同的。
“那你的他,是還沒出現,還是從未消失?”
紫苑已抓起書的手一松,書滾過鍵盤掉在地上,叭嗒一聲,将她自己吓了一大跳。慢一步才反應過來,剛要退開椅子去撿,身後一個人彎腰撿了起來。
紫苑一回頭,歐陽俊正笑眯眯地把書放回桌上,眼神飄過還亮着的屏幕。她不假思索伸手擋在他胸前,另一只手啪地合上屏幕,質問地瞪着他。
“看我幹什麽,我光明正大地進來,你一點沒發覺,不能怪我。”兩人吃了午飯,她溫書他洗碗,洗完回來,小丫頭對着屏幕不知發什麽呆,湊過去看了看,還沒發表意見,丫頭就自己吓得拿不住書了,“怎麽,那姓陳的小子惹到你了?”
十月楓是她的師兄陳染秋,歐陽俊人沒見過幾面,名字還是對得上的。小男生一看就對紫苑充滿企圖,只是紫苑一向婉拒得很好,所以他也放心。今天最後那句話,卻明顯勾起了姑娘心事,才讓她失了鎮定。紫苑搖搖頭,使勁兒把他往外推。歐陽俊一邊後退一邊扶住她,“好好好,我不問,不問,不問我也知道,不就是人家當衆表白了嘛,還算他有勇氣,以前一直覺得這孩子膽兒太小……”
紫苑氣呼呼地擡頭,才想起來歐陽俊也有水何澹澹的ID——人家也是澄夏出身,網齡可比她早多了,自打紫苑進了澄夏,他就時常巡版視察,關懷妹妹,此番陳染秋大膽喊話早就傳遍水蛋,他如何不知。看着他促狹的笑意,紫苑耳根都紅了,手臂從他胸口移到臉上,手指用力捏扁他嘴唇。歐陽俊唔唔叫了兩聲才掰開她指頭,“不逗你了,多大個事啊瞧你緊張的,莫非那小子說對了,其實你有喜歡的人了?來快告訴阿俊哥……”
他話沒說完,紫苑已經回頭跑到了桌邊,刷刷寫了幾個字拍到他臉上,“沒有!有也不告訴你!這是隐私!”
歐陽俊瞅了眼字條笑着揉成團,“黃毛丫頭還跟我講隐私了啊,是誰三天兩頭揪着我問什麽時候結婚呀,要不要先訂婚呀,酒席去哪裏擺呀……”
紫苑忍不住也笑出來,又寫道,“這是人生大事不是隐私”。
“詭辯!”歐陽俊揉亂她一頭短發,奪過字條往門外走,“快複習吧,考完試帶你去福建過年。”
紫苑驚喜地睜大眼,又寫道,“聚雪姐一起嗎?”
“嗯,一起去,大家都多住幾天。”這下對她的問題也算有個交待了。
這對紫苑而言确實是驚喜。兩人共同生活了七年,她竟還沒去過歐陽俊老家,就連歐陽爸媽也是去年春節來北京才第一次見到她。這次安排主要也是為了讓歐陽爸媽見林聚雪吧。陽光公司的成立于公代表了嘉陽和新天的合作,于私則表明林家接受歐陽俊作為準女婿,可從此以後不管是林聚雪還是歐陽俊竟都忙得不可開交,誰也沒工夫安排歐陽爸媽見一下準兒媳婦,惟一一次機會是2001年老頭老太來北京,可林聚雪又跟父親去了香港。老頭老太念了很久,歐陽俊都敷衍而過,也不知兩人怎麽想的。歐陽俊今年周歲就三十了,林聚雪也二十九了,歐陽家不急,難道林家也不急嗎?紫苑實在弄不明白,每次問到這個,歐陽俊就彈她腦袋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插嘴。她二十歲了好不好?擱舊社會都兒女成群了,再問下去,反而顯得小小年紀一付大媽相。她望着歐陽俊一陣風似出去的背影扮了個鬼臉,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緒被他這麽一鬧倒全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