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鐵路風月
歐陽俊在林聚雪的房東家裏蹭了頓飯,便回鎮上招待所住了,雖說她絕對相信就算他留宿她的小屋,也不會做非她所願的事兒,可他還是不希望淳樸的小鎮人民用異樣眼光看她。因為頭一天從北京飛昆明,再到麗江,再到束河,一路奔乏,第二天他一睜眼已是日上三竿,連忙起床洗漱去龍潭巷找她,誰知西廂房鐵将軍把門,他只好轉身返回鎮上一路奔皮革店,依然不見林聚雪,轉身問阿布,沒想到阿布沒精打采地回道,“小雪走了。”
歐陽俊愣了一下,“什麽意思?”
“走了就是不幹了,辭職了,懂不?”阿布提高了點聲音,都怪這個男人,若不是他,小雪怎麽會走?他恨恨地瞥了一眼還有點摸不着頭腦的歐陽俊,生硬地解釋道,“她說她要往下一站去了,我問她下一站是什麽地方,她也不說,你自己問她去吧。”
歐陽俊站在店外,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束河街,一頭是九鼎龍潭和北泉寺,一頭是通往城外的大路,腳下是斑駁的石板路,兩邊是暗紅色木門半開的店鋪,游客三三兩兩從他身邊擦過,沒有了林聚雪的影子這世界忽然如夢似幻有些不真實。歐陽俊茫然四顧,忽見人群中走來一個纖細身影,紅色印花大孔毛衣,黑色修身牛仔褲,穿過冬日柔弱陽光步步靠近,宛然一朵玫瑰緩緩綻開。
“你去哪兒了?”歐陽俊拉住林聚雪,緊緊攥着她涼涼的手。
“去送竹筐啊。”林聚雪覺得他表情有點奇怪,“我編的那些竹筐本來一周往店裏送一次,你來了我就不編了,索性全都送過去,結算清楚就是了。我昨天好像跟你說過吧,那些竹筐是我編來掙零花錢的,噢對,還去阿布那辭了工,算了工錢。”
歐陽俊噗哧一笑,繃緊的面部肌肉放松下來,“你也不提前打個招呼,自己一個人大清早的跑掉,吓我一跳。”
當他站在束河街上前後左右天空地面哪裏都不見她時,他承認,自己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打了個措手不及,他以為她再次從他身邊一聲不吭地跑掉,在他将自己的情感掰開了揉碎了一點一滴化作深吻融入她身體之後。他以為她原來是個惡魔,吻一次消失一次,讓他一次比一次難過,驚惶,和清楚地認識到,她對他原來已經這麽重要!
“吓到你了?以為我又不告而別了?”林聚雪這才明白過來他剛才為什麽一臉僵硬表情。歐陽俊掩飾地笑了笑,捏捏她鼻子,“以後不許這樣。”
林聚雪揉揉被他捏過的鼻尖嘟囔,“當我是小孩呢。”
歐陽俊失笑,也是,怎麽一下子就轉變了呢。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是SBM的sales,他是集成商,說不得他還得敬她幾分,這眨眼功夫,她在他眼裏就成了小朋友,不過這個小朋友顯然比他熟悉束河、麗江乃至雲南的風土人情,在之後的幾天裏俨然成了專業水準一流的導游,更讓他錯愕的是,啓程回京時,在春運期間人山人海的昆明火車站,她一頭鑽進站長辦公室,片刻後拿了兩張當天傍晚的火車票出來!難怪她堅持不讓他去買機票,原來還有這一手。雖說買的是軟卧車票,不像硬卧那麽搶手,可非常時期這樣的長途車票體現出的人脈關系可不能小觑。歐陽俊窮的時候坐硬座,條件好了搭飛機,這還是二十七年人生中第一次坐軟卧,不禁有些新奇,放好行李後四下打量。軟卧包廂有兩對上下鋪,他們倆占了一對,另一對是倆父女,父親四十出頭,知識分子模樣,女兒十一二歲,是個俏麗的雲南小姑娘。包廂的四個人要一路相伴兩夜一天,很快便攀談起來,原來這個名叫平平的女孩竟患有癫痫,此番正要上京求醫。這些年來歐陽俊帶着紫苑沒少跑過北京各大醫院的腦科,他便将自己知道的醫院和醫生信息全都分享給平平爸爸。父女倆千恩萬謝,弄得他怪不好意思,其實他心裏清楚,這樣的疾病即便去了北京找了最出名的專家,結果也往往是殘酷的——那種一次次升起希望又一次次被打回絕望的滋味他有着最真切的體會,父愛越深,對成功的渴盼就越深,失敗帶來的痛也越深,他不是紫苑的父親,可在平平爸爸望着女兒的眼神裏,他仍然能看到似曾相識的複雜感情。
仿佛睡下沒多久,歐陽俊和林聚雪便被包廂內的動靜驚醒,火車剛剛到宣威,正是淩晨一點光景,他擰亮了燈,只見平平父女倆正在收拾行李,見他醒了,匆匆說了句抱歉打擾了,便提着大包小包離去。他和林聚雪面面相觑,一個列車員走過,他一把抓住問道,“那對昆明上來的父女怎麽剛出發就下車了?”
“嗨,別提了,我們接到他們家人發來的電報,他老婆在家遇到車禍,生命垂危,讓他別去北京了就近下車回去看看能不能見最後一面呢……”
歐陽俊倒吸一口涼氣,一時無語。林聚雪也披衣走到門口,顯然聽到了列車員的話,她問道,“那這空出來的鋪位……”
列車員對着林聚雪立刻換上了笑容,“那鋪位就那麽着吧,列車長交代過了這兩張先不放出去補票。您放心。”
包廂就剩下兩個人。歐陽俊關好門,回頭看林聚雪,發自內心感嘆道,“Juno,你不會是掩藏了身份的特工吧?我需不需要重新認識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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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聚雪笑道,“不睡了啊你。”
“睡,這下可好,就剩咱倆了,可惜不能拼成大床,真浪費。”歐陽俊嘟囔着爬回上鋪,熄了燈。
事實上,一貫很好睡的歐陽俊躺下之後卻睡不着了。平平父女離去時那驚惶而悲怆的表情給他留下了連他自己都意外的深刻印象。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甚至在多年商海沉浮中還養成了比一般人更冷硬的心腸,可這對命運多舛的父女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程老師剛去世時的程紫苑,那段時間裏他和如郁輪流陪着她,寸步不離,最怕就是這沉重打擊會讓她病情加重。紫苑熬過來了,可那個叫平平的女孩呢,他不敢想。
黑暗中睜眼無眠,才注意到下鋪的人也是輾轉反側,持續不斷地發出動靜。他敲敲床沿,“Juno,想什麽呢,還不睡?”
“你想什麽呢,也沒睡?”
歐陽俊索性坐了起來,不知為何,滿腹心事在這起身的一瞬忽然就都不想再提,“我在想你到底是誰,是不是特工,為什麽鐵老大也讓你三分。”
林聚雪噗哧一笑,過後卻沒了動靜,歐陽俊幾乎以為她終于睡着,下鋪卻傳來一聲幽幽嘆息,“你要是不困,我就跟你說說我家的事吧。
“我爺爺是老革命,解放後就一直在市政府當領導,你要是跟北京的老人兒問起林樹聲這名字,他們肯定還記得。我爺爺奶奶生了好幾個孩子,解放前生的要麽夭折,要麽丢了,只剩下我爸這麽一個孩子還跟在身邊。文化大革命我爺爺被下放勞動,我爸也上山下鄉去了,在山西農村認識了我媽,就在農村結了婚,我想那時候……他一定是很絕望的,因為但凡有一點點希望離開那裏的知青,都不會在當地結婚。後來我爺爺平反了,還恢複了工作,像我爸這樣在農村都結婚生子的知青是很難回來的,如果非回來不可,只有一條路:抛妻棄子。但我爺爺動用了能動的所有關系,把我爸我媽還有我一起調回了城裏,當時我媽在農村鄰居們眼裏,就要去北京做少奶奶了,風光得不得了……
“沒人知道,等着我媽的,是怎麽樣的未來。我爺爺雖然是身居高位的革命老同志,骨子裏還是重男輕女,我奶奶就更是直接天天盯着我媽想要孫子,可是回城沒多久就開始計劃生育,像我爺爺我爸那樣的人怎麽可能違反政策,他們就想給我開殘疾證明讓我媽生二胎,我媽不肯,她怕再生男孩,我會受欺負,再生女孩,我們母女三個都要受欺負。除此之外,我媽本來也不得我奶奶歡心——她一個山西農村土生土長的姑娘,沒學歷沒文化,回城也安排不了體面工作,體力活我奶奶又嫌丢林家的人,總之怎麽看我媽怎麽不順眼。我媽在北京舉目無親,天天在家對着我奶奶也不快樂,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一直到八三年去世。我跟你說的我父母在北京,其實是我爸和繼母。他們其實也不常住北京,我爸在我媽病着的時候就已經辭了公職準備去香港發展,我媽走了沒多久,他就申請香港居留權,并且,和我繼母結了婚。
“我繼母是香港人,一個港資集團大老板的女兒,很登對的官商聯姻是不是,他們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小的今年才八歲,都在香港土生土長,和我沒見過兩次面,反正跟我也沒什麽關系。我知道他們都不喜歡我,我也懶得讨好他們,索性一個人出來住。大四的時候我發誓一定要找一個好工作,從此再也不必仰人鼻息,學外語的女生大部分去出版社,國家機關,學校……所謂适合女生的工作,只有我,出版社和高校收入太低,從政還是在我爺爺手下讨生活,我只能一家一家外企投簡歷,因為我要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讓他們再也不能看不起我,很幼稚可笑的想法是不是?……最後我遇到了馬石春,他很欣賞我,明知道我專業和IT一點關系沒有,還是招我進了SBM。
“剛進SBM的那兩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薪水豐厚,同事層次也很高,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再搭理那一家子人了。可就在我以為自己苦盡甘來的時候,我遇到了職場上最醜陋的事情——馬石春對我有不軌企圖。他軟磨硬纏,威逼利誘,就是想讓我做他情人,我一直不松口,他從開始的敬酒慢慢就變成了罰酒,時時處處為難我,給我穿小鞋……華大那個項目,你放了很久煙幕彈,最後關頭倒向Miracle,我的計劃被打亂,只能求助馬石春,當然,他是不會幫我的,除非我獻身。這就是為什麽最後我手上只有海輝一家partner的原因……
“接到劉曉天電話,踏上花都的時候,我知道他可能有陰謀,不怕你笑話,那時候,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如果只是要我陪他上床,換回華大的單子,我會考慮的——那時候我已經走投無路,又不想就這樣灰溜溜地走掉,我想拿下那個單子,寧可便宜劉曉天,也不想便宜馬石春那個王八蛋……只是我沒想到,劉曉天想要的遠不止是這些,還是我太傻太天真了……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是我算來算去,沒有算到你會出現——那天晚上你送我回來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四年前在三裏屯,你救了我一次,四年後在花都,你又救了我一次,也許,我們真是有緣分的,雖然我什麽都沒有,但也正好是什麽都沒有,才無所謂再失去什麽,我想,要不就試試吧,哪怕是萬分之一的緣分,試過了也就不後悔了,頂多,就是少一個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我多得是,不缺你一個,可萬一成功了,我就不是以前那個林聚雪了,我會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真的,我看到你照顧紫苑,就相信你一定是一個好男人,我羨慕她,羨慕得都有點嫉妒了,我也想有那麽一個人,陪着我,心疼我,給我勇氣和力量……那種誘惑,你無法想像,真的太大太大了……”
林聚雪說到這裏,話中已是濃濃鼻音,她扯過面巾紙用力擦着眼淚,努力平複自己顫抖的聲音,“你是不是覺得我臉皮特別厚,特別自作多情,特別可笑?那天我回去照鏡子,都不敢看自己第二次,原來人嗑完藥是這麽個醜模樣,還主動上去親你……”
話未說完,她便落入一個緊實懷抱,一枚細致綿長的吻印上她唇角,一個同樣有些不穩的聲音貼在她耳畔,“你臉皮不厚,也不自作多情,也不可笑,也不醜……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對不起,Juno……”
“幹嘛說對不起,華大的項目你是不厚道,不過後來我也想明白了,換作我也會那麽做的,你只是在商言商,又不知道馬石春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不,我是說,我應該早一點來找你的,我把你一個人丢在外面太久了,對不起……”
忽然間,那些已經擦幹的淚就重新泛濫開,她總是一個人,從來都是一個人,現在,有一個她愛的男人抱着她,說,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她應該歡喜得大笑不是嗎,卻為什麽淚如雨下……她緊緊咬着他的衣襟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從小爺爺便用鞭子教育她不許哭更不許嚎啕大哭,若不是在他懷裏,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會有痛哭失聲的一天,“不,不要說對不起,你來了,就夠了。”
他低下頭,順着冰涼而苦澀的淚痕,以觸覺和味覺尋找她的面容,直到彼此唇舌交纏,相濡以沫。三個多月來,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個秋月夜裏突如其來卻又美得無與倫比的吻——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的眼神和每一字一句,陪着她縱越中國四千公裏的旅程,寂寞襲來,她思念他,喧嚣圍繞,她更渴念他——而現在,他就在她身邊,傾聽她的故事,心疼她的孤苦,像那一晚一樣溫柔而激烈地吻她,愛撫她,包圍她。她像一尾擱淺的魚無力地貼在他懷中,發出一聲分不清是滿足還是不滿足的嘆息……列車早已駛出宣威,在大西南的茫茫密林中穿行,子夜時分,窗外是一片純然漆黑,車內卻漸漸升起沒有光亮的火焰,幽暗,灼燙,沉默,焦躁,歐陽俊覺得自己正被那團火焰炙烤得意識模糊,而她便是那一眼清泉,冰涼甘甜,風過漣起,他恨不得一頭紮進去,沉下去,不計後果,不聞世事,他是她的誘惑,她又何嘗不是他的……
“Juno,對不起……”他在神志清明的最後一刻生生離開她裸露的肌膚,将雙手反到背後,斷開了彼此的接觸,黑暗中濃重喘息卻依舊清晰可聞。她順着呼吸的熱氣挪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不要再說對不起。”
聲音一如初見時那樣性感,低沉,而不再帶有半分哭意。
他忽然笑了,先将她的手反捉住,再輕咳一聲,“你又猜錯了,我是說,我應該帶一盒安全套上車。”
“……”她果然下意識地要抽回手。
他無聲大笑,很想擰開燈看看她此刻的表情,握着她手的手卻遲遲舍不得放開,呼吸漸漸平複下去,心跳卻越來越野,他的和她的,在夜幕下此起彼伏。忽然她也輕咳了一聲,“現在是安全期。”
他便撲了上去,前功盡棄;
瞧你幹的好事,林聚雪迷迷糊糊地想,腹诽了一句;
正打着盹的列車長忽然就打了個噴嚏,耳朵癢到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