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千裏鵝毛
當歐陽俊兩個月來第六次飛來廣州時,向來樂天開朗的他也覺得步伐沉重了。馮教授明确告訴他,紫苑的恢複情況非常不好,治療效果在她身上體現得很不明顯,并且小姑娘也出現了抵觸心理和低落情緒,這對腦神經的刺激是負面的,反過來又妨礙了各種治療手段起作用。帶紫苑來廣州之前,他不是沒有做過最壞的心理準備,然而漫長兩個月過去,事情真落入最讓人難以接受的境地時,他還是懊喪得幾乎不敢走進醫院。他不心疼自己付出的時間、精力和金錢,他只是,無法面對紫苑傷痛絕望的眼睛。
“我要回北京。”一張字條蓋在紫苑臉上。
旁邊的病友家屬拉着歐陽俊低語,“好好哄哄你妹妹,她這幾天哭了好幾回了,就你來之前她還哭了,問她又不肯告訴我們怎麽回事。”
歐陽俊走到床邊慢慢坐下,拿掉她臉上的字條,小女孩還是閉着眼睛不理他。他輕推她肩膀,“紫苑,起來了,也不說迎接我一下?”
她毫無反應。再推推,還是毫無反應。歐陽俊瞥了眼鄰床病友,讪讪地笑笑,俯下身去在她耳邊說,“寶貝兒,給個面子,起來好不好?我餓了,咱們出去吃飯。”
紫苑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後背。歐陽俊無奈,只得下床來拿着腔調說,“那算了,我自己去醫院食堂湊合一頓吧,本來還想去外頭吃,順便訂個機票的……”
紫苑一骨碌爬了起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眼裏有回家的期待也有最後希望破滅的倉惶,歐陽俊見狀心裏更難過了,自己帶着她奔波勞苦這一圈到底是為了什麽?就換來她從希望到絕望,一道令人心碎的落差?他強作笑顏,替她理了理睡亂了的頭發,“我跟馮教授談過了,我們回北京繼續觀察治療吧,不用留在廣州了,你也該休息休息,馬上高中就報名了。”
小女孩彎了彎唇角,用力點點頭,她抓起外衣,朝他指指門外。他知道她要換衣服随他出去,便退出去掩上門。紫苑換好了衣服,卻不離開,只坐在床頭發着呆,忍了很久的淚花不聽話,還是一點點淌了出來。在廣州煎熬了兩個月,病情并未好轉。而和聚雪姐的幾封來往信件更是把廣州火爐般的夏天直接降溫成了霜天雪地。她拜托林聚雪給蕭岚打電話告訴他自己離京治病,可林聚雪打過去蕭家主人都不在,只有一個守家的老仆說老爺帶着太太少爺回臺灣探親了。林聚雪遵照她的指示并沒有留下任何口訊,然而過了幾個星期林聚雪再打過去的時候,得到的消息卻是蕭岚已經留在臺北老宅,不會再回大陸了。
紫苑花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這個消息意味着什麽。不是一個暑假的分別,不是暫時的相隔,蕭岚走了,離開北京,到那個遙遠的她想去都去不了的島上,繼續他的高中學業,他已經十七歲,再有一年就會去國外念大學,從此再不會回到她身邊……
他們曾經滿懷期待地約定考試完了出去玩,他們曾經輕描淡寫地揮手互道再見,他們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誰也沒有回頭,因為都以為下一次相見并不遙遠,沒有人知道這就是訣別,一個毫無預兆卻強大得不容置疑的,戛然而止的結局!
紫苑被這個好不容易才領悟的現實傷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個高溫悶熱的白天,她躺在針灸床上任眼淚和汗水一起汩汩流淌,醫生還以為她受不住日複一日的治療煩了膩了;一個個蟬鳴連連的黑夜,她蜷縮在病床上任無邊無際的孤寂吞噬她,沒人知道十五歲的孩子也會失眠。人的思緒會在子夜變得分外狂野,她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在第二天一早就托護士打電話給阿俊哥讓他帶自己回北京,可是在黎明來臨,天光大亮時,她又退回到膽怯和認命的狀态,就算回去,她能怎麽樣?蕭岚已經不在那裏,她能找上蕭家,給老仆一封信,說幫我轉交你們大少爺,還是捉着老仆逼問蕭岚在臺北的地址?就算聯系上了,又待如何?做一對海峽兩岸書信往來的筆友?
她一分鐘也不願意在這個傷心的城市多待,可她也害怕回到那個已經沒有蕭岚的城市。她還是不能說話,甚至連寫慣的文字也道不出那種無處纾解的悲傷。才剛剛開始的朦胧的暧昧,才升起不久的希望,在這個雨後都不會涼快,日出也不見彩虹的夏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夭折。
阿俊哥來了,他說,我去買機票,我們回北京,我們回家。他始終帶着一切有我你只管安心的微笑,從不頹喪,從不氣餒,他說我們回北京接着治療。可是,她是啞巴不是瞎子,怎麽會看不出,轉身一刻他眼裏深深的掙紮和愧疚,他是在為她掙紮,對她愧疚,是因為她他的微笑才那麽刻意,漂亮的眼睛在背對她的時候有陰影,她知道,所以,她什麽也不說,當初是她瞞着他開始做夢,那麽就瞞着他醒來吧,又何必把自己被切割得七零八碎的心情硬塞給他去拼裝?
紫苑抹了抹眼角,深吸一口氣,打開門走出去。那個背影就在不遠處,一聽到門響就轉了過來,向她伸出了手掌。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太軟弱了,其實,一切不還和以前一樣嗎?她不說話已經有六年了,而蕭岚,一年前還不曾出現在她生命裏!她把手放在他手心裏,就這樣吧,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就好了,至少,阿俊哥不會離開她。
可是,手心相握的那一瞬,溫暖的觸感還是讓她再次淚盈于睫。有些東西,只要來過,就算最後還是離開,一切也不一樣了。
回北京後,紫苑偷偷約了林聚雪出來,兩人一起上蕭岚家,不死心地最後再試一次。蕭家老仆開了門,見兩位不速之客雖來得突兀,卻都面容秀美,舉止端莊,也不疑忌,将主人的去向如實相告。紫苑手裏托着一只精美的小盒子,原打算無論如何也要托人轉交蕭岚,可站在這高宅大院外,門內深深似海的未知風景竟令她膽怯了。她攥着盒子想告別,林聚雪一把接過來,交給老仆說,“師傅,這是蕭岚之前托我妹妹找的一個小東西,現在她找到了,蕭岚卻不在北京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麻煩您把這個東西放在蕭岚屋裏,等他回來就能看到。您看成嗎?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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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苑呆了,這是徹頭徹尾的欺騙——盒子裏的東西是她找遍大街小巷淘到的沒錯,但蕭岚毫不知情——從小到大她還沒試過把謊話說得這麽自然流利……算了,既然都給了,她也不好說穿,看到蕭家老仆面色猶豫,反倒害怕人家不收。她想了想,又從林聚雪手裏把盒子拿回來,直接拆開,抽出裏面的東西給老仆——赫然是一盒周華健的錄音專輯,還有一張簽名照。
林聚雪即刻明白她的意思,忙補充道,“您看,沒有什麽不好的東西,蕭岚和我妹妹都是周華健歌迷,這張專輯他們倆都找了很久了,您就代為轉交,行嗎?”
老仆接過來端詳片刻,終于收進懷裏,“好吧,兩位女士請放心,我一定交給我家少爺。”
謹慎周到,不卑不亢,連老仆都如此進退有度,林聚雪不禁對這戶臺商家庭刮目相看,對紫苑察言觀色細致入微的水平,也不由不暗許。暑氣逼人,她見天色還早,便沒有直接送紫苑回家,而是把車開到附中附近一家上島咖啡,點了兩杯果汁和她對飲。蕭岚與自己隐秘的暧昧,紫苑從沒和任何人說過,但不知為何,她願意向面前這個美女姐姐坦陳心事,也許一開始只因為林聚雪是她孤身在廣州時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除了阿俊哥,和蕭岚的事情,當然不能告訴他,早戀啊,會被打死的吧——聚雪姐在盡力幫她打聽的同時,不但不多問,甚至還幫她一起瞞着阿俊哥,這樣鐵杆的盟友,很難不讓人有傾訴欲啊。
“聚雪姐,說完了我的,也說說你吧,你這麽漂亮,這麽能幹,什麽樣的人你才看得上啊?”在她的故事末尾,她寫了這麽一句。她知道林聚雪并沒有男友,一定是她太優秀,眼光太高,才會單身到現在。
林聚雪将視線在便箋上游移了幾個來回,緩緩轉向窗外,剪水雙瞳薄愁輕籠,悠悠嘆道,“不是我看不看得上的問題……”
雖只有十五歲,對如此神情紫苑卻已有玲珑剔透的直覺,“聚雪姐的心上人一定特別特別出衆吧!”要不怎能讓她有這樣心向往之,卻不能至的惘然?
林聚雪收回目光,凝視着女孩兒好奇而清澈見底的眼睛,釋然一笑,“其實也沒有特別出衆。他救過我一次,不過,我也救過他。”
紫苑瞪大眼睛等下文。林聚雪看向桌上那些散落的便箋卻不再說話。三年前三裏屯的午夜,昏黃路燈下,年少沖動的聲音,糾纏扭打的身影,潦草寫就的電話號碼,以及回旋不去的Yesterday Once More的旋律……還有電話號碼背面的一行字跡。寫下那些字的女孩如今就坐在她面前,不明就裏。
紫苑怎麽也等不到下一句,不禁微微皺了眉。原本還以為聚雪姐對阿俊哥有好感呢,現在看,阿俊哥是沒有這個福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