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物是人非
歐陽俊和SBM總部的人陪客戶在紐約待了幾天,然後告別SBM,和客戶飛往西海岸又轉了一圈。他英文不錯,事先又翻譯了駕照,在西岸當仁不讓肩負起了司機、翻譯、提款機、和搬運工種種職責,把客戶伺候得無微不至,極為妥帖。歐陽俊也不覺得吃虧,畢竟有了這個客戶才有他幾天時間參觀東岸西岸好幾家大公司的機會,增長見識,拓寬眼界。這麽一來二去和客戶關系也好了,一行人同進同出,一道啓程回國,不過,意外的是,在洛杉矶到北京的飛機上,他遇到了徐青藍。
徐青藍此番卻不是出公差,而是送五歲的小女兒到定居美國的前夫處以接受更好的教育,上了飛機倒頭就睡的她此刻也不再是商海逐浪翻波的铿锵玫瑰,而僅僅是一個告別了女兒,神情溫柔而疲憊的母親。
客戶也認識她,幾個人調了下座位,一番折騰後歐陽俊就被按到徐青藍旁邊去了。一個中年女客戶還打趣說俊男美女就是要坐在一起。歐陽俊客氣而略帶腼腆地笑笑不說話。他對徐青藍雖不算深仇大恨,可那一次不光彩的戰役畢竟還沒從他記憶裏抹去,本不願和她再有什麽交流,然而看她撤了平日的全副武裝,歪着頭,沒有睫毛膏和假睫毛的眼睛淺淺閉着,罩不住下眼睑濃濃青影,他倒有些心軟了,于是一路上彬彬有禮地照顧身邊女士,在她醒時也不吝與她閑談幾句,毫無芥蒂的模樣讓徐青藍頗為意外。長期以來她身邊只有兩種男人:貪戀她美色所以讨好她,懾于她手段所以畏服她,像這樣于紳士風度中還隐着幾分疏冷,不卑不亢敢于直視她眼睛的年輕男士當真少見(當然,她一時并沒想到個中原因不過是他心裏餘恨未消)。徐青藍原先一直将他當對手,可這十幾個小時下來,不禁覺得這樣的男人更應該拉攏來做朋友。飛機着陸後,客戶自由下屬接走,她跟着歐陽俊推着行李到大廳,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你是打車走嗎?我的車在機場,我送你吧。”
歐陽俊本想推辭,見她面色青灰,恹恹欲睡,随時會倒下去的樣子,話到嘴邊改了口,“你是自己開車還是有司機接你?”
“我公司有人下午飛上海,他把車放停車場了,我有鑰匙正好開回去。”
“這樣吧,你不介意的話,我開車送你回去。”反正嘉陽和虹彩的辦公地址相去也不遠,送她到了虹彩他再自己回來也行。
他的話仿佛巫師的咒語,生生抽走了她強自堅持的一口真氣,一種在熟悉環境裏放松每一個細胞的渴望突然間瘋長。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與他來到停車場,把鑰匙交到他手裏,自動自發爬上副駕伸了個懶腰便倒了下去。歐陽俊愣了兩秒才适應這般旁若無人展現嬌慵的作派,無奈地搖搖頭,坐進駕駛位把那輛白色富康穩穩駛出機場。
車子開進二環時,徐青藍似乎恢複了生機,一面從包裏掏出濕紙巾擦臉,一面說,“歐陽,你不用送我到家,開到你家吧,你下了車換我自己開回去。”
“還是送你到家吧。”歐陽俊本能地要好事做到底,不想徐青藍在補妝間隙不忘瞟他一眼,“別了,我又不是直接回家,有別的事兒,還是我送你吧。”
既涉及隐私,歐陽俊不好再堅持,方向盤一打就往師大附中方向駛去。車子剛開到學校門口,他忽然看到道旁一個熟悉身影,背着小小行李包慢慢向外走,卻不是顏如郁是誰?他一腳剎車生生停住,幸好徐青藍已補完妝,否則後果無法想象。顏如郁聽得那一聲剎車響,偏臉往這裏看了一眼,卻不認得車,正要繼續往前走,車窗搖了下來,歐陽俊一張臉探出來,“如郁,你等等,等我一會兒!”
如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從車裏鑽出來,跑到車後從後備箱拎出行李,同時一個千般風情的美女從副駕出來娉婷繞到另一側,坐進車前還揮揮手向歐陽俊示意,露齒一笑,豔光四射。
歐陽俊拖着行李奔到如郁面前時,她已從驚詫中回神,變回原來冷漠表情,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讓他突然不知該說什麽,半晌撓頭道,“如郁……你這麽快就回北京了?不在家多住幾天?”
如郁擡頭看着他,那從車裏帶出來的一縷香風似乎還未散盡,萦繞他俊朗面容,剎那間本已遙遠的距離變得更加不真實,她閉上眼睛,似是等那擾人氣息散去,才睜開來低聲說,“我只是回來辦手續,已經辦完了,一會兒坐火車回家。”
“什麽手續?”歐陽俊驚問。
“和你一樣,辭職手續。”如郁一字一句說着,也許這是她僅有的,最後的,嘲諷他的機會。歐陽俊卻聽不出,因為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辭職?你不在附中幹了?”
“嗯,我不打算留在北京了,家裏找個中學繼續當老師。”如郁淡淡地回答。做決定的時候有一種令人無法呼吸的疼痛,那是報複帶來的奇異快感,而現在,她只想趕快回家去,這一切都當做是一個漫長的差點醒不過來的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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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了?你說什麽呢,離開北京……我怎麽辦?”歐陽俊一把握住她肩膀怒不可遏,“你做事有沒有一點理智?你……怎麽可以這樣?……”他氣得話都說不完整,只是捏着她肩膀胡亂搖晃。如郁用力掙開他退後一步,“這不都是跟你學的嗎?”
“我沒有離開北京,更沒有離開你!”一直到這時候,怒氣才被慢了半拍才湧上來的疼痛蓋過,原來如郁說要分手是真的,不開玩笑,不做樣子,不是端着造型在高臺上等他服軟認輸哄下來。她要走了,要離開他,決絕而突然,鎮定而冷酷。
“你沒離開北京,因為你還有嘉陽。我要離開北京,因為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如郁說完錯開一步,把包往肩上一提繼續往前走。歐陽俊一把攔住她,聲音已是一陣顫抖,“如郁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我……我知道是我不對,不該瞞着你這個瞞着你那個,但你……你不能這樣……我們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我就是不想再跟你過家家才走的,你還不明白嗎?”如郁擡起眼睛,水霧朦胧,睫毛輕顫,聲音卻不帶一絲動搖,“你是個高智商的人才,可是你情商很低,你不懂感情,也不懂自己的心,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要騙我,你連自己都騙了……”
“我騙什麽了我!”歐陽俊急得額角冒汗,這麽拗口的話他聽不懂。
“我在你心裏已經沒那麽重要了,我對你來說只是一種責任,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很多年,你還不明白嗎?當我和你的嘉陽你的事業有矛盾的時候,你毫不猶豫放棄了我……”
“我哪有?”歐陽俊萬分委屈,不過是辭職沒有告訴她,挪用了自己的存款沒有告訴她,可這還不是為了不讓她擔心?怎麽就成了放棄她?
“別争了,阿俊,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如郁終是忍不住,淚水瑩然滑落,“我不會有機會再回北京辭職。現在都塵埃落定了,咱們別再吵了好不好?就好和好散吧。”
“你是怪我去美國嗎?我……我以為等我從美國回來再跟你解釋也一樣的……這個機會很難得,而且你總不接我電話,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如郁……如郁……”他眼睜睜看着她攔下出租車,風馳電掣地離去,“顏如郁!你給我回來!”
他拖着行李追了幾步,終究還是停了下來,堵心,真他媽的堵心。他攥緊拳頭狠狠砸在道旁樹上,被疼痛壓下去的怒火又熊熊燃燒起來。這一個多月,他一直打電話,留言給她,乞求一個解釋的機會,可為什麽,為什麽他始終沒有機會讓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分明是這麽焦急地想挽回她,補償她,沉痛檢讨,真誠表态,從此将她加倍捧在手心裏呵護憐惜,可為什麽,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只是一味的指責他忽略她,甚而忽略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又或者,她說的是對的?
他忽然就出了一身冷汗,在這個驕陽流火的七月。
他站在附中門口,曬着已西墜卻依然毒辣的太陽,汗水一顆顆落在地上。她該到火車站了吧?她該上車了吧,她就帶了那麽小小的一個背包,水夠不夠喝,面包夠不夠吃?他站在夕陽斜影中一動不動,過往的七年一幕幕閃過,漫長的電影竟然可以一瞬間就放映結束,他是導演也是演員,可偏偏不是編劇,這個故事不是他要的,從開始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到後來的心意相通,言行默契,再到後來的理所應該,心安理得,他不是故意,真的不是故意,他只是……只是……他也說不清楚,他們是不是已真的不再像最初時那樣,可人都是會變的,人生不斷在成長,難道她要求的是他們的愛情永遠停留在十八歲,熱烈而絢美,絕對而純粹?他做不到,所以就被無情踢出局,并且判決有罪?
夕陽已沒入地平線,餘晖讓黃昏還留着些亮光和熱度,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腦子亂紛紛的,手心濕漉漉的,猛然覺得有人在拍自己臂膀,一轉頭眼前一陣金星。十幾個小時長途飛行,還不适應航程的他幾乎沒怎麽睡,才下飛機開車回家又受了這麽大刺激,歐陽俊連忙穩了穩心神,一看是紫苑站在自己身邊。
“我聽同學說看到你拖着行李在校門口傻站着,跟你打招呼也不理,阿俊哥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沒事,剛下飛機,挺累的。對了,我給你帶了禮物,咱們去吃飯吧,你還沒吃吧?咱邊吃邊看。”歐陽俊扯開嘴角,露出招牌式的陽光笑容,可這笑容外強中幹,沒能到達眼睛就變成了悵惘和落寞。紫苑像是沒看到,點點頭,拽着他往過街天橋走去。對面有一家新開的桂林米粉,幹淨又好吃。
點了餐等上菜的時候,歐陽俊打開行李拿禮物。箱子裏除了幾件衣物,就是他給父母、如郁、紫苑帶的東西,保健品化妝品不一而足,目光掠過那些漂亮的瓶瓶罐罐,他胸中又是一陣抽痛,趕緊翻出給紫苑買的耐克球鞋。這鞋子在國內很貴,有錢孩子穿來炫耀,在美國卻很便宜,只是紫苑三十五碼的腳到了美國只能往童鞋裏找。他打開鞋盒,推到紫苑跟前,“喜不喜歡?挑了很久呢,雖然是童鞋櫃買的,我覺得款式還行,是吧?”
紫苑拿出鞋子抱在懷裏端詳,眸光閃亮,十四歲女孩燦若晨星的笑容釋放在他暮氣沉沉的心裏,他這才覺得稍稍好過了一些。紫苑小心翼翼收好鞋,寫了大大的“謝謝”給他,歐陽俊接過來,把紙條折成小棍兒,刮了刮她鼻子,自己也笑起來,痛并快樂着。
米粉端上來了,歐陽俊吃了一口,卻看到紫苑把碗推一邊,刷刷地又開始寫。“紫苑,先吃飯,有什麽話吃完再說。”
“你先吃,我先寫,等我寫完,你看,我吃。”
“懶得管你,小人兒主意真多。”這麽折騰了二十幾個小時,歐陽俊是餓狠了,自顧自狼吞虎咽起來。
“我吃完了,你寫完了嗎?”他放下筷子擦擦嘴,抽回紙條,上面密密麻麻好幾百字,他剛說了句,“寫論文呢你”便住了嘴——
“阿俊哥,我知道你和顏老師分手了。”
他擡起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女孩,紫苑慌忙低頭吸溜米粉。
“前幾天顏老師來宿舍和我告別,她說要離開北京再也不回來了,我問她為什麽,她也不說,其實我知道,我讓她別生你的氣了,我告訴她阿俊哥其實很愛她很在乎她,只是平時沒什麽機會表達罷了,只要給你一個機會,你會對她好的。她說沒用了,她已經死心了。可是阿俊哥,我覺得顏老師還是舍不得你的,她讓我替她找牧青哥和小文哥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歐陽俊又一次猛地擡頭,卻只看到女孩兒垂落的劉海。
“她說她不想出現在嘉陽,我就跑了一趟,問完了,她才訂的車票。我覺得顏老師想給你個機會的阿俊哥,可是為什麽你倆還是沒和好呢?一定是你沒好好哄她,你現在趕緊坐飛機回去,搶在她前面,去火車站接她,她就會回到你身邊了。”
歐陽俊真想仰天長嘆。如果他不是載着徐青藍出現在如郁面前,一切會不會不一樣?他和徐青藍當然沒有什麽,可是他和田曉嘉,他和程紫苑又有什麽了嗎?他和嘉陽又有什麽嗎?沒有,他只是對兄弟很義氣,對妹妹很照顧,對每個人都很好,連對敵人都一派祥和,呵護周至,哪怕是在他們倆吵架的時候,在她輾轉反側進退維谷,并以為他也應該如坐針氈惶恐不安的時候。
歐陽俊怔忡間,紫苑又遞來字條,“阿俊哥,你到底要不要趕緊回去找顏老師啊?”
他掃了眼腳邊的行李箱,搖了搖頭,“我出去一個多星期,公司不定多少事,我一會兒就得過去看看,現在真抽不開身。”
這話說出來,他便知道,如郁指責他的那些話,不再是莫須有的罪名。到底是她看穿了他,還是他賭氣去坐實她的指控?說不清道不明的因果關系他已不想再深究,彼此都冷靜一下吧,他揉揉額角,呼出一口氣,确定自己已重整心情,能笑對人生了,才擡起頭來,卻不想正對上一雙黑漆漆盯着他的大眼睛。
“看我幹嘛,我真的走不開。”面對這般眼神,他竟然有點心虛。
女孩亮得讓他眩目的眸光一直沒離開他的臉,手上卻展開一張有幾個大字的字條,“阿俊哥,你是不是已經不愛顏老師了?”
歐陽俊只覺得真氣頓洩,剛重建好的心理防線又被小女孩犀利的天真擊穿,他無力地趴在桌上,“小丫頭,這個問題太複雜,在一起的人不一定相愛,相愛的人也不一定在一起,知道嗎?等你長大就會明白。”
“那等我長大,你就會像不要顏老師那樣不要我了?”
歐陽俊失笑,“怎麽會這麽想?紫苑永遠是我的好妹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