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豆蔻二月
作為紫荊花的紅牌姑娘,妙妙每天迎來送往不知道要跟多少人打交道,但程紫苑,這個五官淺淡,白皙得有點蒼白的小女孩,卻是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個人。那是個六月的周末,宣武醫院比平時更加嘈雜,就連做CT的地方都排起長龍。喬妙妙将弟弟喬安康的檢查單交給護士臺,被告知還得等兩個小時左右,便将他帶到醫院外面透氣。站了一會兒,妙妙讓安康老實待在原地,自己去肯德基上一下洗手間,可是肯德基的人也暴多,等她好容易排完隊出來時,沒看到十六歲的喬安康,只看到他站的位置密不透風圍了一群人。妙妙心裏一緊,慌忙撥開人群沖進去,正看到喬安康平躺在地上不時抽搐,雙目緊閉,唇邊流着涎水。
“安康!”妙妙大叫一聲撲上去,從口袋裏掏出壓板,才發現他上下牙中間已經有一塊卷成一團的手絹,伸手要解開他領口,又發現已經揭開了,安康的頭被轉向一側,呼吸道和消化道分泌物不停流出。妙妙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但面對癫痫發作期的弟弟又無能為力,就在這時候,一雙手輕輕握住她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妙妙擡頭,是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女,剛才一直蹲在安康身邊扶着他的頭。少女齊耳短發,清秀白皙,白衫黑褲,異常樸素,她左手握着妙妙的手,右手輕輕搖了搖,示意她不要緊張。其實妙妙并非外行,弟弟的癫痫症由來已久,家裏人都知道該怎麽做,只是畢竟骨肉同胞,關心則亂,難免激動心疼。在少女安慰下,她鎮定下來,過了片刻,安康也逐漸恢複正常,睜開了眼睛。妙妙和少女一起把安康扶到路邊長椅上坐下,這才松了口氣。她一邊給安康擦臉上的汗,一邊将從他嘴裏扒出來的手絹塞進自己手袋,帶着歉意對少女說,“這是你的手絹吧,已經弄髒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賣的,這個就當是補償你。”說着,摸出一張五十元的紙幣給女孩。
少女将她捏着錢的手推回來,笑着搖搖頭。妙妙見她只笑不說話,便又道,“你收下吧,要不我實在于心不安。這次真的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我弟弟很可能會傷到自己,你叫什麽名字?時間方便的話,我中午請你吃飯吧?”
少女又搖搖頭,從衣袋裏掏出紙和筆刷刷寫道,“我是啞巴,到醫院複查正好碰上你弟弟。我常年看神經內科所以對這種狀況有點經驗。中午我還要上班,吃飯就不用了,手絹也不值錢,你太客氣了:)”末了還畫了個笑臉,将紙放進妙妙手裏以後,她就站起來走了,留下姐弟倆朝着她倩影遠去的方向默默張望。
做完CT探查,妙妙和安康在醫院旁邊一家餐館吃飯。中午的用餐高峰人特別多,兩人進了店,見沒人來招呼,便東張西望找到一桌剛吃完正在結帳的客人。妙妙拉着安康站在桌旁等了半天,終于等到那桌客人算完找零起身了,趕緊坐下去叫服務員,“麻煩叫一下保潔!”
穿着制服系着圍裙的保潔員提着大垃圾桶和抹布過來了。妙妙無意中一瞥,驚喜地叫出來,“是你呀!”
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挺身而出護理安康的少女。
原來她中午要上的班,就是在這裏做保潔員——上午還清新爽利宛如春日新芽般的女孩,此刻已一身油膩,汗珠連連。妙妙這頓飯吃得很是不安。等吃完了,她索性帶着安康守在餐館門口,一直等到三點多鐘女孩兒下班。
就這樣,妙妙和紫苑認識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那個什麽附中的學生,高考完就在餐館打工了,說是缺錢,一個啞巴高中生,上哪裏去找兼職,只好當保潔員。我想保潔員又累又髒收入又低,不如介紹她去紫荊花,她長得漂亮人又乖巧聰明,在紫荊花一晚上頂她在餐館累死累活一星期,不是挺好?她也同意,第二天我帶她見陳姐,她就開始在紫荊花當公主了。”總算将前因後果講完,妙妙只覺得口幹舌燥,喝了一大口冰茶,頓了好一會兒,才眯起眼斜睨歐陽俊笑道,“事情就是這樣了,你請我到這裏喝茶,就為了聽這些?”
歐陽俊坐在她對面,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以為高考完了她就出去找同學玩了,所以每天中午都不回來。前段時間她高考,我抓得緊,這段時間就放松了……是我的疏忽。”
妙妙收起笑意,正視面前這個面色沉郁的男人,“紫苑她爸媽呢?你也不是她二叔吧?蒙誰呢?”
“她沒有爸媽,爺爺奶奶不方便照顧她,我代她爺爺奶奶做監護人。”歐陽俊迎着妙妙的目光,淡淡地說,“其他的事情,我就不說了,以後我和紫苑跟你也不會有交集,你帶她到紫荊花上班這件事,我沒辦法原諒你,不過我還得說謝謝——謝你幫紫苑收拾了東西,又告訴我這些,也謝謝你這兩個月照看她。”他招手讓咖啡屋小妹來結帳,不再說話。
“哼,假道學。”妙妙翻了個白眼,“你不去紫荊花,你能撞到她?你看不起在那裏上班的女人,你自己又多高尚了?”她說着說着撲哧一笑,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歐陽俊,“我真是傻了,跟你們這種人有什麽道理好講。要不是為了紫苑,我才懶得跟你說這些。我上班去了,再見,後會無期!”
說着,把杯裏最後一點紅茶喝完,砰地放下,踩着三寸高跟鞋妖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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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俊結了帳,卻沒有馬上離開。他一口一口喝着已經冷掉的咖啡,垂首沉思昨夜的行為。昨晚他是太沖動了,不問原因——也知道紫苑無法當場解釋——就這樣給了她狠狠一巴掌。喬妙妙說的沒錯,他有什麽資格呢?可他心裏着急啊,那麽純潔明淨的女孩兒,怎麽可以出入煙花,堕落風塵,而且,是在他眼皮底下?!
一直以為紫苑是世界上最聰明聽話最讓人放心的孩子,卻原來,太過懂事也會變成大人的另一種負擔……思緒慢慢發散,他漸漸有些神思不屬,杯子端到嘴邊才發現完全空了。
第一次見到紫苑,還是七年前的夏天。1993年,他從全國數一數二的學府澄夏大學無線電系畢業,分配到國家無線電監測中心上班,而女友顏如郁則從北師大中文系畢業,去了師大附當初中老師。他和如郁是南方小城同一個中學的學生,北京的一次老鄉聚會上,在男女比例十比一的澄夏待慣了的歐陽俊,乍見到嬌俏可人的“小師妹”顏如郁,驚為天人,立即展開攻勢,很快抱得美人歸,羨煞一衆光棍室友,而顏如郁答應做他女友以後才知道這位大二“師兄”原來比自己還小一歲,只因父母都忙着做生意,提前兩年就把他扔進小學,反而比她高了一屆。澄夏絕大部分學科都是五年學制,到了1993年,兩個人正好一同畢業。
師大附中給青年教師提供了宿舍,就在校內西門附近,兩個人一間,雖不寬敞,上下班倒是方便,離北禮士路的無線電監測中心也不遠,于是歐陽俊主動放棄了中心提供的職工宿舍,聯系到也在附近上班的大學同學田曉嘉,在師大附中旁邊的家屬大院合租了套房子,以便和如郁天天見面。每天下午,如郁沒有輪值輔導課時,就先上歐陽俊那兒做好晚飯等他下班;要輪班時,就是歐陽俊先回來做飯;趕上兩個人都晚歸,那就去附中食堂湊合,日子雖忙碌,卻過得甜甜蜜蜜。
歐陽俊剛搬來的時候還是暑假期間,對面那戶人家大門緊閉,直到開學前的一個周日晚上,他外出回來,剛上樓,就看到兩個人站在對面的大鐵門前,男的雙手拎着大包小包,女的埋頭在其中一個小包裏找東西,大概是鑰匙吧,看來主人終于回來了。歐陽俊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您是程老師吧?”
男的女的都回過頭來。男的四十開外年紀,形容清癯,甚至有些憔悴,但神情十分溫和有禮,女的,确切說,只是一個女孩,也就十一二歲,留着童花頭,圓圓的蘋果臉,大大的黑眼睛,好奇而安靜地望着他。
“我是。您是……”程許志放下包,向他伸出手去。歐陽俊連忙握住,“我是歐陽俊,今年剛畢業的大學生,在無線電監測中心上班,租了吳老師的房子住,吳老師跟我提過您,您在附中教物理是吧,我對象在附中教語文,也是今年剛分配的。”
“噢,噢,那大家都是同事了。歡迎歡迎。”程許志放開他的手,将女孩拉過來,“這是我女兒紫苑,紫苑,這是你歐陽叔叔。”紫苑便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下去。
歐陽俊慌忙扶住她,“別別,這輩分就亂了,大家都叫我阿俊,紫苑叫我阿俊哥就行。”開什麽玩笑,程老師和自己父親差不多大呢。
紫苑仰起臉,抿着嘴,看看父親又看看他。程許志摸摸女兒的頭笑着說,“好吧,其實怎麽叫都一樣,阿俊有空來我們家玩啊。”
寒暄兩句,歐陽俊就推門進了自己家,田曉嘉已回來,坐在自己卧室埋頭寫代碼。他和歐陽俊都是澄夏畢業生,和不是潛心學術撰寫論文,便是狂啃托福準備出國的大部分澄夏學生不同,他們倆在實驗室接觸了計算機後,開始從外面狂接活,以替大小公司乃至個人寫程序賺錢為樂——這在學術氛圍濃郁的澄夏簡直是兩個異類,但歐陽俊和田曉嘉卻樂此不疲——他們并不缺錢,田曉嘉父母是北方省會的幹部,歐陽俊父母是南方沿海城市的小企業主,可他們不約而同地覺得計算機将會很快變成工業領域最重要的生産工具,應用程序也會迅速取代人力更高效地完成各種繁瑣或艱難的工作,這一想法使得他們無心深造,也不想出國,大四畢業各自到機關單位工作,業餘時間都拿來碼程序,甚至戶口一落就以歐陽俊為法定代表人注冊了一個公司,以便和越來越大的客戶簽正式合同。兩個缺了些文藝細胞的澄夏男生直截了當地給公司起名嘉陽科技,辦公室就是師大附中家屬院這小小的出租屋。田曉嘉皮膚白皙,四肢纖細,瘦得麻杆一樣的身板十分不像北方人,他不愛出門,亦不如歐陽俊口才便給,寫起程序來倒是行雲流水般嗖嗖飛快,所以平時出門攬活談合同的事多半交給歐陽俊,他則窩在小屋敲鍵盤。
“回來了?剛才聽你在外面和誰說話呢?”田曉嘉兩眼看着屏幕頭也不擡地說。
“對門程老師回來了,還有他女兒。”歐陽俊從包裏拿出幾張A4紙在放在田曉嘉桌上,“合同簽完了,下個月1號交貨,我覺得時間挺寬松。”今天下午他到一家想做一套考勤系統的公司去了。那個他稱作鐘叔的阿伯是歐陽俊爸爸的朋友,在北京打拼幾年也起了幾間不大不小的貿易公司,員工多了自然要規範考勤,又舍不得花大錢跟大廠商購買正版考勤軟件,便找上嘉陽科技這倆毛頭小夥給做一個,連刷卡機也順便讓懂行的他們代購了,今天下午歐陽俊就是去簽合同的。“對了,鐘叔他老婆還非塞給我一大堆魚幹蝦皮什麽的,乖乖隆冬嗆,咱們哪吃得完……”說着從那只大包裏又掏出好幾個紙包來。
“我說這合同怎麽一股子腥味呢……你拿給如郁吃呗。”田曉嘉兩根手指捏起合同收進抽屜,故作一副厭惡狀。歐陽俊笑道,“如郁爸媽前兩天還郵寄了一大堆給她!對了,我拿去給對門程老師吃吧。新搬來的,正好做個見面禮。”
“人家老北京,哪看得上這個……”田曉嘉叫道,歐陽俊已經撿起幾包魚幹出了門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