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複仇
這些都是非常細微的調度,一般的對手,根本無法捕捉。
但量子生命最擅長的也是這個,對祂而言,一切宏觀上的變動都如同洪流。
祂有條不紊地把牌打出去,一步一步地鋪排,只要有一個機會,就能甩出王炸。
通知明洲離開中央星,也是在牌打到一半的時候。
那會兒星艦剛從仙女座啓航不久,寧華璧跟陳厄都在回程路上。
而中央星這邊,搜查組和特警隊還在繼續着地毯式的搜索,通過俘虜和同類之間的感應,尋找飄忽不定的異常信號。
明洲怔了一下:“要我離開中央星?”
“你不想離開明家嗎?”
明洲做夢都想。
但被明家像養豬似的養了那麽多年,他覺得自己仿佛廢物似的,甚至不知道出門之後,還能怎麽活。
對方笑起來,揶揄道:“所以你在怕什麽,等變成像我一樣的同類之後,所謂金錢地位,要什麽沒有?這不過是最後一點微不足道的考驗。”
“行。”明洲說。
根據量子生命提供的信息,祂沒法再幫明洲隐藏更久。明天之內,無論如何必須出發。
路線已經訂好了,下午六七點左右,有一艘将從中央星起航的運輸星艦。
明洲收到之後,忍不住皺起眉頭。
“沒別的選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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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竟然是運送放射性廢料的艦艇。
“有,另一個選擇,我直接把你丢給中央軍。讓他們剖開你大腦,在身上進行各種人體試驗,怎麽樣,喜歡嗎?”
明洲顫了一下。
“我知道了。”明洲說。
他連行李都不用收拾,同樣懶得向任何人告別。明洲兩手空空地等待,希望自己離開之後,能順利升華成更高等的生命。
他已經厭倦做人了,也再不想體驗Omega這種,每年熱潮期都擺脫不掉的沖動與本能。
到了時間差不多的時候。
那個聲音在耳邊說:“走,我去開普敦星區等你。”
祂不論到來還是離開,都是飄忽不定的,明洲根本捉不着。
他只能聽着指示,獨自開着懸浮車,用最快的速度,向着夕陽餘晖裏的航空港駛去。
那天風很大,心情理當是舒暢的。
明洲把車窗調下來,吹了會兒冷風,胸腔裏忽然生出一點鼓噪的沖動。
他單手扶着方向盤,另一只手翻出備用光腦,輸入牢記在心裏的莊宴的號碼。
接通之後,明洲忍不住笑了。
“喂,莊宴。”他說。
……
追蹤系統中,信號忽然強了起來。
莊晉霍地站起來,從內部系統發出通知——
“信號正在前往航空港,所有小隊注意,信號正在前往航空港。”
“請密切關注指令,前往航空港進行地毯式排查搜尋,不論是旅客還是工作人員,每個都不放過。”
“C組,請聯系航空港地面部隊,以天氣為理由,阻止一切星艦起航。”
真正要行動起來的時候,每一秒鐘都顯得珍貴,莊晉恨不得把時間給掰碎了用,一頭紮在追蹤和排布上。
好不容喘了一口氣,稍微有空看看別的消息。
他低下頭,愕然注意到光腦屏幕裏,有一行弟弟莊宴給自己發來的字——
“冒牌貨找上我了。”
莊晉:???
他立刻撥打莊宴的電話,可是半天都是忙音。
人急得都要上火,另一頭還有正事要忙。莊晉不得已,把光腦丢給尚榆,語速飛快說:“快幫我看看小宴什麽時候能接電話。”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這聽起來就很重要,尚榆連忙配合。
還好莊晉向來腦袋靈光,強撐着指揮局面,并且時不時瞅一瞅尚榆那邊的進度。
三分鐘後,尚榆說:“電話轉接到你的光腦上了。”
莊晉心急火燎地接過來,忍不住吼莊宴:“到底怎麽回事?”
莊宴聲音很平靜:“哥哥,冒牌貨今天晚上打算從航空港逃走。”
“我知道,所有人都在阻止他。”
“他說,在走之前,想先跟我見個面。”
“…………”
“我答應了,順便拖延時間。”莊宴說,“哥哥,定位一下我的光腦信號,這樣效率可能會比較高。”
莊晉幾乎氣瘋了:“你他媽摻合進來做什麽,小宴回去,這很危險!”
話剛說完,就被莊宴挂斷。莊晉罵了一聲,嘴裏急出一圈燎泡,把光腦丢回給尚榆。
“幫我追蹤下小宴的光腦信號。”
尚榆接過光腦,一頭霧水地按照莊晉的指示照做。
那會兒莊晉已經黑着臉,重新回到指揮位置上。
他咬着牙關,每句話都帶着兇狠的意味,像一頭企圖保護自己家人的惡狼。
過了一會兒,光腦震了一下。
尚榆低頭看了一眼,莊宴的信息又跳出來——
“對了,冒牌貨叫明洲。”
時間往回撥半個小時。
接到電話的時候,莊宴剛剛下課,收拾書包準備跟秦和瑜一起回宿舍。
那是個陌生的號碼,信號通了之後,裏面竟然傳出了明洲的聲音:“莊宴,我知道你和你的Alpha還想收拾我。但算了吧,今天之後,我就要離開中央星了。”
本來打算直接挂斷的,莊宴手指卻不自覺地頓住了。
他冷淡地反問:“那又怎麽樣?”
明洲沒生氣,在另一頭輕輕笑了聲:“我只是有點不舍得你。”
“……”
“你呢,會從此忘記我嗎?”
莊宴沉默了半秒,用眼神讓小秦同學先別開口。
他忽然意識到,這也許并不是第二次,自己聽到明洲說話。
前一回人太多,而且又有沖突,還喝醉了酒。
現在耳邊只有從光腦裏傳出來的,非常清晰的明洲的聲音。
像起了以前他被占據身體的時候,聽到冒牌貨用自己的語氣說暧昧話,帶着嘲諷意味的輕笑。
——這樣的笑其實熟悉極了。
他絕對不會認錯!
莊宴慢慢的,一字一頓地說:“是你啊。”
明洲又笑了一聲。
“小宴,別人都喜歡這麽叫你,對吧?本來決定瞞你一輩子的,可是我今天太開心了,實在忍不住。”
明洲問:“喜歡被我占據身體嗎,嗯?”
莊宴指尖用力,捏緊光腦。
他忽然意會到了,為什麽在明洲眼中,經常會看到莫名的痛恨與敵意——還有那些像牛皮糖一樣,甩也甩不掉的惡心人的絆子。
可莊宴自己,分明才是應當去痛恨與報複的的那個人。
他飛快地切換光腦屏幕,找到莊晉和陳厄的名字。
——得先把消息傳遞出去。
與此同時,明洲懶洋洋地說:“我覺得我們還挺有緣,反正現在也要道別了,莊宴,你要不要來航空港,我們最後見一面?
“六點我就得走了,你動作快點,我等你。”
這分明是挑釁,莊宴越憤怒,腦子裏反而越冷靜。
他也笑起來,問明洲:“航空港那麽大,你連地方都不敢告訴我,我怎麽找到你?”
明洲說:“那就在第五航空樓,三樓雕像附近見吧。”
“我知道了。”莊宴說。
他把時間、地點,還有明洲這兩個字,全都發給莊晉和陳厄。
莊晉在另一頭快氣瘋了,怎麽也不肯讓弟弟涉險。
“我現在沒時間多說,不行就是不行!萬一那冒牌貨身上有武器呢,或者他又把你身體給占了怎麽辦?”
莊宴已經在懸浮車上了,他堅持說:“所以我讓你定位我的光腦。”
“……”
“哥哥,他這是在挑釁我,我要自己報仇。”
莊晉聽完之後,差點把光腦給直接摔了。
陳厄那邊卻鎮定得多,Alpha神色嚴肅,卻只說:“小宴,你盡量拖延時間,我五點五十落地。”
莊宴嗯了一聲。
“帶上防身武器,你還記得用法嗎?”
“帶上了。”莊宴說,“我記得的。”
然後沉默了一小會兒。
陳厄眉心蹙着,不開口。
莊宴悶悶說:“對了陳厄,先別跟我媽媽說,她肯定要擔心。”
“嗯,我也擔心。”
“……”
懸浮車的速度很快,是408在控制。莊宴聽着呼嘯的風聲,微微低了低頭。
“我會盡量保護好自己的。”他說,“也會盡量等你。”
陳厄:通信別斷,保持聯絡。”
抵達航空港的時候,離六點還有十五分鐘。
明洲等得不耐煩,又來了個電話:“莊宴,你到了沒?”
“三分鐘。”莊宴說。
從地下停車場過去,确實只需要三分鐘。莊宴搭電梯到三樓,就看到明洲站在銀色雕塑的邊上。
他把手插進褲兜裏,無所事事地仰着頭。說是要離開中央星,實際上一件行李也沒有帶。
航空港裏有廣播回響:“尊敬的旅客,很抱歉,由于天氣與氣流的影響,我們不得不中止一切星艦起航。”
Omega不在意也漠不關心,遠處旅客全都抱怨紛紛。明洲無謂地掃過去,目光落在莊宴身上時,眼神才定定地停住,并且一點點亮了起來。
莊宴站在原地,沒動。
三秒後,明洲自動自覺地走過來。
耳邊有陳厄的聲音:“小宴,盡量帶冒牌貨去一層,靠近地面出口的地方。莊晉想安排抓捕,但我讓他先清場。”
莊宴輕輕應了一聲。
“我剛落地,馬上到你那邊。”
陳厄像是他的底氣,莊宴忽然沒什麽害怕的了。
等明洲走到稍近的地方,莊宴擡眼睇他:“這兒人多,去一層聊。”
“可以。”明洲說。
那地方恰好離量子生命安排的逃離路線很近,運輸放射性廢料的星艦有特殊通行準證。就算交通受限,根據法規,地面部隊也必須配合制造條件,确保順利通航。
所以等調查隊把艦艇上的人員排查完畢之後,它依然可以起飛。
只要按照約定,六點前,成功偷渡上去——
他就能離開中央星。
現在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了。
反正也沒什麽好說的,不過是一場對過去的訣別,明洲輕快地想。
他把手插進褲兜裏,歪着腦袋看莊宴。漂亮文氣的Omega,還能拿自己怎麽辦呢?
附近沒其他人。
靠近安全通道的地方,燈光像白晝一樣通明。
明洲坦然說:“莊宴,講老實話,我一開始其實很嫉妒你。”
莊宴目光冷淡,皺着眉。
明洲自顧自地笑了:“像你這種出身的Omega,肯定沒法想象我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從分化開始,就注定要被送出去聯姻配種,莊宴,你說,憑什麽你能被人偏愛,而我就偏偏得活得像一只種豬呢?
“我不甘心。”他又說。
所以他心裏總有一種毀滅的欲望,想把整個世界都拖入泥潭。
越幹淨的人,就越要弄髒。
“不過後來支配你的身體之後,我才發現,所謂親人的偏愛,也不過如此。”
明洲還打算回顧一下自己是怎麽傷害莊晉,怎麽惹得寧華璧失望至極,紅着眼睛哭了一整個晚上。
話剛到嘴邊,就被一拳打在臉上。
鼻子火辣辣的,有流淚的沖動。明洲低笑了聲,慢慢擡起頭,看到莊宴壓抑着憤怒的眉眼。
“那是我的親人!”莊宴一字一頓。
也是他的人生。
明洲笑出了淚花,在朦胧的水汽裏,甚至荒唐地覺得,這時候的莊宴也很漂亮。
莊宴擁有優越好看的皮囊,溫柔平和的長相。氣質沒半點攻擊性的Omega,現在手裏卻握着小型武器,并且逐漸平舉起來,對準明洲的身體。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明洲退了兩步,用手背擦着眼角的淚:“你真開不起玩笑,不陪你聊了,我趕時間。”
他轉身往安全通道跑去,賭的就是莊宴射不中自己。
對于一個沒怎麽用過熱武器的普通學生而言,瞄準一個運動中的人,确實非常有難度。
可莊宴還記得陳厄是怎麽教自己的。
呼吸要穩,手不能晃。
瞄準了就開火,歪了也沒關系。用指紋激活安全鎖,下一槍繼續。
一聲悶響。
子彈落在明洲身前一點的位置,在金屬牆上撞下一道凹痕。
明洲脊背僵了一瞬,腳步微顫,頓了頓又繼續往前逃。
莊宴激活安全鎖,繼續瞄準。
他太專注,甚至沒注意到身後的腳步聲,直到聽到陳厄在自己耳邊沉穩地說:“小宴,我幫你。”
Alpha用粗糙的掌心握住他的手,食指扣在扳機上。陳厄體溫偏高,手也很穩。
子彈出膛,直接打穿了明洲的左膝蓋。
明洲踉踉跄跄地摔倒,他痛得臉都扭曲了,慘叫聲被悶在胸膛。
剛才還趾高氣揚恬不知恥的青年,現在狗似的伏在地上,拖着傷腿掙紮往前爬。
陳厄問:“下一槍打哪兒?”
“我能殺了他嗎?”莊宴問。
莊宴心跳其實很快,不是不緊張的,但大腦卻理智而又清醒。
好脾氣不意味着軟弱可欺,就像上次一樣,被掠走的時候,他就算孤立無援,也會拿起木棍反抗。
“最好留他一命,軍部想收集些情報。”陳厄說,“但你特別恨他的話,也可以直接殺了。”
反正善後處理不難。
“那就右腿。”莊宴說。
陳厄手把手地帶他瞄準,然後射擊。
右腿被擊穿的瞬間,無法忍受的劇痛像一場磅礴的海嘯。明洲哀嚎起來,蜷縮起身體。
臉上全是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求什麽——
求莊宴放過自己。
或者求他給自己一個痛快。
接着是左手,子彈在掌心灼出一個洞,掌骨寸寸粉碎,明洲甚至沒法握起拳頭。
他絕望地翻了半個身,把僅剩的右手藏在身體下面。
“莊宴……”明洲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哭得瑟瑟發抖,“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有些人得走到窮途末路,才懂得悔恨。莊宴松開手,讓陳厄取走武器。
他慢慢地走到明洲身前,隔着血泊蹲下。
“明洲,別道歉了。”莊宴厭煩地說,“我留你一命,只是因為你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