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幸運小孩
中央星大學對于抄襲剽竊,有一套相當靈活的處理方法。
遲天逸如果一開始就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受到的懲罰,無非是一次大作業成績歸零。
然而等到事情醞釀發酵之後,他在調查過程中,竟然膽敢頂風作案,購買他人設計充當是自己的。
甚至還獲得了一封有寧華璧院士數字ID簽名的實名檢舉信。
中央星大學飛快地下通知:
遲天逸同學,你已經不再是我校學生了。
事情就此劃上句號。
遲天逸哭哭啼啼地被領回遲家。那天恰好還是他的生日,原本訂好的生日宴自然不得不取消。
更悲哀的是,因為名聲掃地,原本聚在身邊的狐朋狗友們,也散得無影無蹤。
人走茶涼。
在邁進人生第十九年的第一天,遲天逸終于用慘痛的方式學到兩個全新的詞——什麽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
而校園裏,圍觀了整個事件的同學們,都相當震驚。
在他們的認知中,與遲天逸有激烈沖突并且直接牽扯到這件事裏的,是秦和瑜。
寧華璧院士檢舉信的最大受益人,也是秦和瑜。
上完一節大課,秦和瑜的其他朋友們紛紛湊過來,開玩笑似的打探道:“寧院士跟你是不是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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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秦同學,以後你跟院士見面的時候,順便幫我們要幾份簽名和一句祝福詞呗。不用太複雜,某某同學逢考必過就行了。”
秦和瑜臉都紅透了:“寧院士是我的燈塔,我怎麽敢嘛!”
說完悄悄瞟了一眼莊宴。
坐在一旁低調乖巧的莊宴:“……?”
忽然間又有新的通知下來,大家的光腦都此起彼伏地發出了叮叮的聲音。學生們紛紛低頭看消息,這個話題頓時告一段落。
是來自學校的消息,莊宴也點開看了一眼。
第一條鞭屍公示遲天逸,整肅學風。
第二條通知聯邦大學生設計創新賽正式開始報名,截止日期一個月後。
秦和瑜捉住莊宴的手,臉蛋紅紅地問:“創新賽你報名嗎?”
“報呀。”
這個競賽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了,是聯邦設計院跟各大高校合辦的。先不說獎金有多高,最重要的是,通過參賽,能獲得寶貴的經驗,以及被成名大師們點評指點的資格。
秦和瑜又期期艾艾地說:“一起呀!那什麽,我忽然發現,剛剛他們的提議好像很有道理。”
“?”
“如果下次見到寧院士的話,我、我也想要一張小秦同學逢考必過的祝福。”
“……………………”
莊宴憂郁:“可是連我自己都見不到寧院士。”
秦和瑜心生同情:“院士真忙……對不起,還是別為這種奇怪的小事去打擾人家了。”
下午秦和瑜照舊去打工,莊宴猶豫着,最終決定再去孫婆婆家回訪一下。
因為孫女士和孫婆婆母女拒絕了公益部門的其他設計,反而堅定地選擇了不知名大學生的作品。作為設計者之一,莊宴覺得自己得負一個售後的責任。
開懸浮車到那邊,時間恰好是下午四點。陽光斜斜地曬下來,莊宴輕按門鈴。
兩三秒後,門開了。管家機器人出現在門背後,電子眼在莊宴身上掃了一圈。
孫女士假期結束,已經回別的星球工作去了。現在輔助孫女士生活的,就是這款聯邦特供老年人專用機器人。
莊宴笑着說:“您好,我來探望一下孫婆婆,準備看看房屋設計上還有沒有什麽需要改善的地方。”
小機器人鞠了個躬,放莊宴進去。
屋裏窗明幾淨,陽光明亮。老人家坐在沙發上,看到莊宴,緩緩點了一下頭。
她記得這個學生的模樣。
莊宴說了聲打擾,然後在管家機器人與戶主的默許下,先檢查了一遍各處自動化家具的運轉情況。
一切都很好。
然後再調取機器人的過去一段時間裏的記錄數據,看孫婆婆在日常生活中會不會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
所有也都很順利。
他甚至看到,在新裝修落成的第一個下午,老人家噙着笑,指揮機器人把自己最寶貝的結婚照,擺放在陽光最和煦的地方。
然後又從儲藏室翻出一幅落灰的英俊青年的老照片,把它挂在牆上。
她出入廚房和卧室,澆花曬太陽。刻意做舊的環境中,孫婆婆偶然回望自己丈夫身影時的眼神,跟八十年前新婚照片上的一樣溫柔而眷戀。
也許任由時光變遷,照片與影像都會褪色,而情感不會。
機器人說:“孫婆婆很滿意現在的房子。”
莊宴怔了怔,然後笑起來。
“嗯,那就好。”
他沒有叨擾太久,因為老人家在一個地方安靜坐久了,精神容易有些不濟。
在孫婆婆流露出倦意之前,莊宴低下眼眸,在她耳邊大聲道別:“我先回去了。”
孫婆婆擡起胳膊,對着小茶幾顫顫地指了一下。
莊宴怔了怔,回過頭。
茶幾上擺着兩三個橘子,應該是鄰居送過來的。她短促地“啊”了一聲,仰頭看向莊宴。
管家機器人抱起一個橘子,送到莊宴手裏。
莊宴微笑起來:“謝謝您。”
他幫孫婆婆掖了掖毯子,站起身出門換鞋,在樓梯口等了一會兒電梯,又聽到機器人走過來的聲音。
莊宴低下頭,這回小機器人手心裏捧着三五顆裹着彩色玻璃紙的糖。
“孫婆婆說,都給你。”
莊宴抿抿唇,接過軟糖。他的心裏浮起非常細膩柔軟的情感。
原來生活就像是往一潭水裏扔小石子,每一點真誠與善意,都能激蕩出相應的漣漪。
從孫婆婆那邊回來之後,莊宴又試着撥打寧華璧的號碼,還是無人接聽。
于是他倒轉方向盤,把車開到軍校正門的廣場旁,停好車下來随便走了走。
廣場旁有一片寬敞的平地,金色的夕陽散落。
中央立着一尊雕像,青銅塑成的軍人微微低着頭,槍尖斜指向地面。
這就是寧華璧當年主持設計的聯邦和平紀念雕塑。雕塑下方五平米內有全息影像場,走進去,能看到在銀河戰争中隕落的軍人們在人生最後時刻所留下的遺言。
莊宴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員。
莊宴仰起頭,把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靜默地與雕像對視。
火燒雲低垂。
之前被冒牌貨占據人生的時候,就連星河中長眠的父親也不能幸免。冒牌貨碰到什麽事情,都喜歡打出“莊紹元将軍的遺腹子”的招牌,然後強行占據道德的制高點。
後來社交媒體上都說,莊紹元将軍怎麽偏偏有這樣一個廢物小兒子,簡直死不瞑目。
漫天紅雲中,雕像神情也顯得溫柔悲憫。莊宴嘆了口氣,走進全息影像場裏。
他輕聲說:“我想看看爸爸。”
光影變幻。
彈火紛飛的銀河戰場取代了廣場平和安寧的景象。一艘戰艦被穿透彈撕成兩半,赤紅的警告燈鋪天蓋地地亮着。
“動力系統損毀。”
“導航系統損毀。”
“三級警告,請棄船。”
在戰火最焦灼的地方,棄船就意味着犧牲。機甲戰士們從軍艦上飛出來,化作一道又一道的流光,對着敵方磅礴堡壘發起自殺式進攻。
飛濺的星火透過機甲的透明視窗,照亮了莊紹元的側臉。
他額頭流着血,眉骨旁有碰撞産生的淤青。青年指揮官在生命最後的幾分鐘裏,對着晃動的鏡頭笑了笑。
“阿璧,”他說,“我可能回不去了。”
機甲穿過滾燙的光層,一點一點接近堡壘核心。金屬在高溫下逐漸變形熔解,莊紹元呼吸急促熾熱,他直直地凝視着前方。
“但只要搗毀那座堡壘,我們就能贏。”
光彈将機甲打得偏離,莊紹元哼了一聲,又繼續往目标飛去。鏡頭搖搖晃晃,他的聲音也因此而變得破碎。
卻又格外安寧——
“希望以後不會再有戰争。我們的兩個兒子,小晉和小宴,都在和平的年代裏生活……”
機甲晃了一晃,防彈屏被擊穿,血糊住了莊紹元的左眼。
“……都成為幸運的小孩,被愛澆灌着長大。”
“我也愛你,阿璧。”
莊紹元溫柔而難過地,說出最後一句話:“但是對不起。”
機甲撞上堡壘,掀起鋪天蓋地轟轟烈烈的震蕩波 。全息影像熄滅了,莊宴眼前重新浮現出廣場和青銅雕塑。
自從莊紹元犧牲以後的十八年來,聯邦果然再無全面戰争。只剩零星的反抗軍,還在邊境垂死掙紮。
于慷慨赴死的軍隊身後,寧華璧及其他建設者們,在瘡痍滿目的星系間搭建起全新的城市和航空港。
如莊紹元的遺願一般,莊宴确實成了一個幸運的小孩。
至于被冒牌貨弄亂的人生,确實不過只是一點非常微小,非常不值得稱道的挫折而已。反正都已經過去了。
莊宴心想,從今以後,自己肯定不會再讓父親蒙羞。
從下往上仰望的角度,雕像的臉龐跟莊紹元有幾分重合。這讓莊宴覺得親切,他在雕像旁的椅子上,安靜地坐了一會兒。
就像是陪着素未謀面的父親,一起傾聽吹拂過廣場的風聲。
……如果能把收到的糖也分給父親一顆,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