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
搬家的事比他們想象中複雜得多,裝修還有些細節還完善,把全部家當大老遠的往那兒挪也并非易事。葉祺年前那半段寒假全貢獻給新房子了,有的時候收拾東西,有的時候索性坐在窗邊曬太陽。
考慮到兩個人一條狗都喜歡落地窗,陳揚拆了大半面臨街的牆,弄出一面積可觀的窗臺,足夠葉祺四肢舒展地盤踞在上面。窗臺下安了三孔雙孔齊全的插座,讓他能在窗臺上抱着筆記本待得更惬意。冬天的太陽看着又大又圓,其實沒什麽暖意,唯一的意義就是讓陳揚飽了眼福:日落時分回到家裏,總能看見他的愛人和愛犬一起沐浴在夕陽的餘晖中,一切都美得好似油畫。
年前,陳揚出于積攢人品的心理給所有人都發了年終獎,連新老員工們遲到早退一兩次理應扣除的那部分都一概發了。自己這新年八成是要驚心動魄了,那麽不如為別人家的安寧做一點貢獻,
哪怕讓同仁們都回家給老婆買件新衣服也好……
想到這兒,陳揚腦子一抽還真去買了件棉衣給葉祺,拿回家去的時候正巧撞見他在整理衣物。過年回南京的行裝被他分成了兩份,陳揚那箱子裏從剃須刀漱口水到圍巾手套都有,簡直是未蔔先知的架勢,料定了他們一回去就要分開住。
本來就是兩手準備,老太太點頭則一起住家裏,老太太發飙的話葉祺就住賓館去。話是這麽說,但看着他早早都收拾好了,那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情。陳揚扶着膝蓋蹲下去,平視坐在地上忙忙碌碌的葉祺:“非要分得這麽清楚?”
“我一想到你大過年的打車到賓館來拿什麽日用品,我就難受得想死。”
葉祺答得淡靜無波,陳揚卻噎得啞口無言。
“八年前,我在南京火車站曾跟自己發誓,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城市。還有,下一次愛上別人,再也不要弄得那麽狼狽。”
陳揚放下一邊膝蓋,半跪在地上抱住他:“再給你自己一次機會。相信我,陳年舊賬,算清楚就不會疼了。”
——我一直相信你,否則怎麽會願意陪着你再去求那個不可求的結果。
葉祺在他背上拍了幾下表示認同,然後也就沒再做聲了。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陳揚提議一起出去吃飯,然後再找點什麽節目把時間打發過去。說白了不過是心裏沒底,葉祺答應得也夠幹脆,在電話裏只問他“吃什麽”。
陳揚的聲音又放低幾分,磁得一塌糊塗:“你說呢?我都随你。”
葉祺頓時覺得心裏一軟,漿糊腦袋裏閃現了兩個字:“……烤肉?”
“好,我去訂位子,然後回來接你。”
昨晚,好像也是這麽一把令人分心的嗓子讓他輸了第一局棋。論棋盤前的心思城府,他和陳揚從來不相上下,有時興致上來了會默默相對大半個晚上。恰在他快要推出陳揚布局的意圖之時,陳揚忽然開口來了句“把領口的扣子扣好,當心感冒”,于是他之前的智力活動統統作廢,再一落子自然是滿盤皆輸。
陳揚究竟是不是故意的,這注定是千古懸案,葉祺無意糾纏于此。陳揚含笑稱“承讓”,面沉如水,眼睛裏卻有明銳的光彩,這麽一來葉祺就更不會追究了。
年華匆匆而過,陳揚的棋風是有變化的。年輕時步步皆有意圖,總有大刀闊斧之勢,不免讓人心驚折服;而今似已有了些安閑的蹤跡,不緊不慢去布局,然後不動聲色地收攏,贏得再漂亮也不過是“承讓”二字。
毫無疑問,葉祺習慣于從他的表象和內在中尋找自己。這個男人始終在壓抑個性中張揚的成分,沉思時一閃而過的神采幾乎是他僅有的嚴峻狠厲,也令葉祺得以窺得他內心的島嶼。那裏絕壁千尺,驚濤拍岸,永遠存着一份恒定不變的決然。
這些年的息息相關在他們身上都留下了印記,就像冰川劃過山脈,刻痕深入靈魂。每每細心打量,葉祺都會在他的神情中找到與自己太多的相似。或者,看到另一個自己都不曾遇見的,自己。
或者,葉祺本身有自戀情結。他找到一個一見如故的人,用時光細細雕琢他和自己,然後像愛自己一樣愛他。
這廂葉祺在面無表情默默回憶,年糕卻在埋頭大吃。昨天還剩下幾根誰也吃不掉的烤香腸,正好賞了年糕作晚餐。一衆人紛紛奔赴老家過年,年糕也只能随行,順便也讓它見見一別數年的娘和埋在陳揚家院子裏的爹。
家裏這人一心等着陳揚的電話,過了一會兒陳揚卻親自上樓來了。
“你想一出是一出,人家烤肉店的座位可沒那麽好訂。我在電話裏只報了持卡人姓名,一會兒估計還要拿給他們看的……”
陳揚去放零碎物品的櫃子前面轉了一圈,拿了貴賓卡,順手還拎來一件大衣扔給葉祺:“穿上,我們走吧。”
“無事獻殷勤。”葉祺早知道他會湊過來,很自然地回頭吻一吻他的唇角。
陳揚坦然接受,并笑着回吻他一下:“我什麽時候對你不殷勤了。”
兩個人并肩站在家門口等電梯,等了半天都沒來,倒是轉彎處備用的公共電梯先到了。葉祺原想往那邊趕幾步,但陳揚正穩穩地扣着他的手,略微一緊他便不動了。這樣十指交握的樣子,任誰也舍不得放的。
如果去乘了公共電梯,見了鄰居怎麽也要照顧一下別人的感覺,免不了欲蓋彌彰地保持一點距離。可能是回家去攤牌近在眼前,點滴親密忽然重新變得珍貴起來,就連欲蓋彌彰也不願意做了。
誰知出了電梯,這大廳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根本不用詢問誰,保安們驚慌的相互交談就把什麽都說清楚了:公共電梯卡在了十七樓。陳揚擡頭一看,果然就是他們差點走進去的那一個。
“幸好我們沒進去。”已經坐進車裏了,陳揚一面看着葉祺系安全帶一面開口:“問你啊,如果就我一個人卡在那電梯裏,你在外面,你會怎麽樣?”
葉祺淡然掃他一眼,轉而平視着前方的鵝卵石路基:“不會怎麽樣。你沒事當然好,如果你有事我肯定會犯心髒病,那麽是生是死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陳揚頓時毛骨悚然:“你這算什麽意思?”
“就是你聽到的意思。就像這條路,我正在走是因為我覺得不算太無趣,絕不是因為誰認為我應該走到底。如果失去了最重要的意義,那就說不準我會不會放棄了。”
對方太平靜,陳揚用力閉上眼,沉默了片刻才接下去:“明天那麽大的事,你別這時候給我心理壓力好麽。到時候我媽不管扔茶杯還是砸花瓶,我都不會躲,打我我也不能閃……你千萬別過來替我擋。”
“這你讓我怎麽保證?到時候,也許就條件反射了。”葉祺笑得雲淡風輕。
陳揚忍不住苦笑,手臂撐在方向盤上,整張臉都埋了進去。
停了幾秒,一只帶有融融暖意的手向他伸過來,以他感到舒适的力道摩挲後頸的皮膚。陳揚悶在自己的衣料裏,憂郁卻輕飄飄地透出來。
“沒事,不用擔心。我想跟你一起過下去,所有的事情我都陪着你,是風是雨都不要緊的,
嗯?”
陳揚緊皺着眉頭看他,幽深的眼睛分明在表達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委屈:“我要是真被我媽砸個頭破血流,年三十我們倆都得在醫院過了。”
“那我也認了。怨氣已經在了,早晚都要爆發的。”葉祺耐心地安慰着他,同時也是安慰自己。
“不過,就算在醫院裏過,也比你一個人待在賓館裏好得多……”
葉祺在他後腦勺上親昵地撸了幾下,笑道:“你都有這麽高的覺悟了,明天還有什麽可怕?你不是說過麽,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五年,我們年年送上門去給她打,總能磨得老人沒脾氣的。”
“你……”一絲酸痛游走在心口,陳揚那一貫“深沉磁性”,為葉祺所鐘愛的嗓子也差點堵了。
葉祺曾經是忍受不了任何一點小瑕疵的性子,如今為了他,寧可用上死纏爛打的下下策。
“行了,快開車吧。剛還說你獻殷勤,現在就耽誤我吃晚飯,什麽人啊你。”
陳揚很是感慨地嘆息:“葉祺。”
“嗯?”
“沒什麽。”
車子發動起來,劃過地面幾乎毫無聲息,好性能這時候顯得格外讨喜。
——沒什麽,我實在是欠你的情太重,說什麽都顯得不夠分量。
那就不必多說了。年複一年,恩愛相疊,我怕是永世也還不清了。
次日,南京市區。
還是那輛車,剛下了滬寧高速,在岔路口便引得人們側目相看。前幾天剛洗過的,在車流中閃着
分外耀眼的光,後座的車窗裏還晃動着一只碩大的狗頭。
“年糕!老實點!”
葉祺轉頭去訓了一句,然後恢複正常的語氣繼續對着手機說話:“嗯,我知道了。”
陳飛在那邊憂心忡忡:“你們兩個都給我收斂點氣焰,謹言慎行。你……就全當你第一次進這個
家門,我小嬸不提,你就跟着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葉祺笑着應了個“好”,手上卻奪了陳揚唇間的煙,破天荒地吸了一口。
“我讓向晚在客廳裏玩兒,老太太再怎樣也不會吓着孩子,你們……”說多了連自己都覺得別扭,陳飛嘆了口氣,忽然覺得這太陽明晃晃的簡直惹人厭。
都是三十多的人了,遇事居然要五歲不到的小女孩充當擋箭牌。陳揚在一邊聽得一清二楚,等葉祺放下手機便來開玩笑:“向晚真是出息了,用處大得很呢。”
“我買了個跟年糕差不多大的娃娃給她,壓歲錢放娃娃的口袋裏了。”
陳揚頓了一下,終于問道:“你給家裏的老人都帶了什麽?”
“給你媽買了一盒蘇式點心,一件羊絨衫一條厚圍脖,還有撒椰蓉的麻薯。你伯伯的煙酒是你備下的,我都沒動過。你伯母我一樣是買了件羊絨衫,另外還有幾斤豆沙糖餅。過年該給的錢都分在幾個信封裏了,要給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哪一個給誰。”
“你還記得我媽愛吃椰蓉,我伯母喜歡豆沙餡?”
葉祺笑笑,狀似無意:“我當年去你家的時候也是留過心的,沒想到真要用上這點讨好的心思,一晃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
昨晚那嗓子發堵的感覺又有卷土重來之勢,陳揚趕緊換了個話題:“一會兒狗肯定要帶進去的,那你的行李呢,拿不拿?”
“……也拿着吧。我人都到了,難道還怕行李拿進去會惹人生氣麽。”
陳揚深吸了口氣,在下一個路口向右轉,直奔軍區大院而去。
福也好,禍也罷,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陳嵇老爺子一早就出去了,說是去梁副參謀長家下象棋。這其中真正的原因,其實只有陳飛知道。
逝者已矣,活人還得活下去。就連當年氣得要把陳揚滅口的陳嵇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他的親侄子已經付出了代價。至于這代價夠不夠拿來贖罪,夠不夠讓親人們選擇性失憶,陳飛認為衡量的标準應當交給陳揚的母親。
自從他出了軍校,陳嵇便開始認真地把自己的兒子當成一回事來看待。他确實有過急躁的時候,拼了命要從父輩的光圈裏往外沖;也有過猶疑的時刻,為了婚後在哪兒安家的事情再三思量,最後還是離開了一線調往上海……無論如何,陳嵇認可陳飛作為兒子、丈夫和父親的各種抉擇,這一次更是如此。
陳嵇和陳然是一母同胞,人生軌跡完全平行,娶妻、生子、一次次升銜調任都差不了幾年。昔年陳然的死徹底擊潰了陳嵇的理智,這是家裏家外每一個人都可以理解的。時至今日,他依然無法忘記那些景象,還有他自己心裏漫天漫地的血色。
當局者迷,陳嵇深知這不是他有能力做什麽決定的境況,甚至他都不該插手。所以他連早飯都沒吃就獨自出了門,打算天黑的時候回去接受那個結果。
老了老了,他并不想計較太多。眼看着在膝下長大的孩子都已過了而立之年,往後的路,也該讓他們自己去決定了。
陳揚和葉祺進門那一刻,客廳裏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陳飛默默站起來,走到門邊接過陳揚手裏的箱子:“你回來了。”
葉祺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門邊,單獨拿在手裏的點心盒則被陳揚順手端過去,置于陳揚媽面前的茶幾上。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顫抖,掩都掩不住的心慌意亂。葉祺很明白地聽到陳揚說:“媽,我回來了。你讓我過年把人帶給你看,我也帶來了。”
空氣裏只有挂鐘的滴答聲,向晚坐在陳揚母親的腿上,乖巧地沒有出聲。有了皺褶、不再光滑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小姑娘,老婦人的語氣溫柔至極:“來,向晚替我嘗一嘗你叔叔帶回來的椰蓉麻薯。”
沁和趕緊拆了包裝,遞了一個到小女兒的嘴裏。
葉祺簡直是滿背的冷汗,控制不住地盯着小向晚的嘴唇,感覺比末日審判還要緊張。
“很細,跟葉叔叔以前買給我吃的一樣細。”
不滿五歲的孩子,除了酸甜苦辣還能說得出點心“細”,的确值得誇贊。陳揚媽笑了,屋裏的人就都陪着有了些許笑意。
“既然回來了,先去跟你爸說一聲。”
老太太根本沒擡眼,輕聲細語一句吩咐,陳揚立刻拉着葉祺轉身。
那黑白相片多年如一日地供在樓梯旁邊,矮案上瓜果酒品一樣不缺,可見有人是怎樣在用心安置。
陳揚也沒鞠躬,就像父親仍然在世一樣,平平靜靜說了一聲“爸,我回來了。”
葉祺倒是恭敬地彎下腰去,還沒直起來就聽見陳揚繼續說着:“爸,兒子不孝,白過了這麽些年,現在帶給你看的還是這個人。”
陳飛是生怕老太太拿東西砸人,或者自己動了怒暈倒,因此放好了箱子就回來站在沙發邊。此言一出,連他都跟着渾身一震,手指不知不覺地根根收緊。
老太太聽了自然刺心,提高音量道:“行了!”
陳揚手心的汗完全收不住,很快又被葉祺更堅定地握住了,一步步引着他回到長沙發的正面。
老太太無波無瀾地打量他們,從臉上一路看到始終相扣的兩只手,終于發話:“既然你也知道你不孝……”
似乎是早有心理準備,陳揚聞言就打算要跪下去。不料葉祺使了點巧勁把他用力一攔,自己“咚”地一聲跪在地板上,不閃不避直視着老人的眼睛:“媽,陳揚沒做錯什麽,您要是覺得他不孝,那就由我來替他道歉。”
陳飛可憐的心髒一陣接一陣抽搐着,這會兒幾乎是要罷工了。他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那個人,怎麽也不明白平時的人精腔調去了哪裏。這是軟着求都不一定求得下來的事,這一對孽障可真是潇灑,回來了沒幾句話直接給他來硬的。
那邊葉祺還在說話,聽着倒是愈發誠懇:“不知您具體知道多少,當年讀書的時候确實是我先纏上陳揚的。後來出了那樣的大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的關系,無論我隔了多少年再來向您道歉,終究是罪該萬死的。”
老太太默然不語,目光就那麽鎖在葉祺臉上,淡淡的教人看不明白。
又等了一會兒,陳揚已經急得要拽他起身了,葉祺這才垂下眼來,溫然致歉:“對不起。”
陳揚心痛如絞,伸手攬着他的肩往門口去,整個人從裏到外全是涼透的。葉祺也不多說什麽,只是又拎起門邊上的行李箱,靜靜等着他拉開大門。
在他們身後,向晚忽然開口叫了一聲:“葉叔叔!”
老太太的嘆息接踵而至:“行李也拿進來了,媽也叫過了,你們還想去哪兒?”
誰也不知道,就在十分鐘前,老太太曾站在二樓的窗前迎着他們進院子。陳揚的腳步停頓在家門前,葉祺自然而親昵地在他背後拍了一拍,低聲說了句“沒事的,進去吧”。
這一幕在老人的眼裏一清二楚,繼而浸透了太多歲月留下的悲辛,最終的那分心軟也因此清晰可見:那是她唯一的兒子,自己總不能親手去阻攔他已經認清的幸福。
料得到開局,卻料不到終局。葉祺直到坐上了陳家年夜飯的餐桌,依然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不
真實感。
老太太不久之前的目光中,實在沒有什麽可以理解為“慈愛”的成分,但也不是漠然。那是極其複雜的容忍,還有失落與無可奈何,勉為其難給了他們一線曙光。
陳嵇回來的時候,一眼就在屋子裏看到了葉祺。老爺子什麽也沒說,只是在席間一直逼着他陪酒。這明擺着不能代,更不能攔,陳揚只好不斷地往葉祺碗裏添點米糕之類的東西,希望吃點實在的能給酒精墊個底。
快到午夜,陳飛這個長子奉命出去點鞭炮,順便把臉色略有些發白的葉祺拎出去“幫忙”。往年這陪酒的任務都是陳飛的,或者陳揚與他分擔,這回總算有人來擋在他前面,結果陳飛還打心底裏不好意思了。
桌邊,陳嵇那張端了一輩子的國字臉上喜怒不明,晃了晃酒瓶子,對陳揚說:“我倒沒看出來,這小子量還不錯。”
“……是,他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是這樣。”
老爺子放下筷子,看着他:“你們才多大的人,說什麽年輕的時候。”
一絲笑容都找不出,陳揚懸着一顆心接話:“伯伯說得是。葉祺他以前喝得胃出血過,能不能……容他緩上兩天再陪您喝?”
“真出過這種事?沁和,這事你知道嗎?具體是怎麽樣的,說給媽聽聽。”好歹陳飛媽還坐在邊
上,氣氛僵了半刻便被轉移了話題。
“就是那年他們分手後沒多久,陳揚出國去找死了,葉祺就自己在家喝出了胃出血。他住院那陣子,我和陳飛一起去看過一次。”沁和難得說出“找死”這樣的詞,不動聲色把葉祺的行徑提升到了某個與陳揚相似的高度。
陳嵇忽然擡眼,問:“你們兩個還去看過?”
“陳飛……跟他關系本來也不錯,再說他也是我哥的好朋友。爸,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沁和臉上有點發燙,掂量再三還是咽下了本來想說的下半句。
看這個态勢,“爸,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顯然比“爸,反正現在都是一家人了”合适得多。
陳嵇頗為不屑地哼了一聲:“就跟陳揚一樣,都是仗着年輕,膽大妄為。”
但終究是把剩下的大半瓶酒放到了桌子下面,不準備再喝下去了。
一牆之隔的院子裏,陳飛倚在門邊,借着房間裏透出來的微光找那一大串鞭炮的引線。葉祺在一旁笑着揶揄他:“連年糕都在裏面,天寒地凍的還讓你出來弄這點聲響。真委屈你了,哥。”
陳飛兇惡地瞪了他一眼,稍微壓低了一點嗓音:“我這是讓你抓緊時間醒醒酒的,你還有心思嘲笑我?!你想吐趕緊找地方吐,廚房裏有沁和準備好的濃茶,我一會兒去倒一杯給你。”
“還是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喝到這份兒上,我喝白開水都像五糧液,濃茶管什麽用。”
看這人還揮手揮得挺潇灑,陳飛不由笑了:“行啊你,到底有多大量?給我也透個底?”
軍區大院養狗成風,遠處院子的鞭炮一響,大年夜裏頓時帶起一片犬只的狂吠聲,還有孩子們依稀的歡笑。葉祺仰頭看了看夜空,輕聲回答:“按理早該暈了,但今天心裏有事,越喝越清醒。”
“你們的事,我爸跟我明說過不會過問。我小嬸那兒已經表過态了,還有點生疏是難免的,你也
不能操之過急。”
葉祺想說些什麽,但陳飛正好點燃了引線,噼裏啪啦的聲音震耳欲聾。
鋪天蓋地的煙塵裏,陳飛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拍:“你可千萬別說陳揚應該帶着自家女人和孩子回來過年,別說他了,連我都想打你。每個人都跟別人天差地別,走的路也沒必要一模一樣,這還需要我在這兒跟你浪費口舌麽。”
“我還……不至于那麽矯情。”葉祺猶豫片刻,還是勾起了唇角。
“那就行了,進去吧。不管誰為難你,就當是……”
葉祺打斷他:“就當是贖罪。哥,真的謝謝你。”
陳飛認真地凝視他片刻,繼而笑着一把将他推進家門:“還是矯情。”
年初一,葉祺醒來時已然天光大亮。
周邊的陳設仿佛從時光深處涉水而來,他撐起身子環視了一圈,慢慢反應過來:這是陳揚住到高中畢業才離開的房間,十幾年前他也曾借住過幾晚。
理所當然地頭痛欲裂,臨睡前陳揚給他喝了什麽,對他說了什麽,葉祺一概是不記得了。
晚起的人自然心裏有愧,走進餐廳裏先遇到的是早就起來料理家事的沁和。
“……姐,新年好。”
“沁和姐”這個稱呼遠比“嫂子”要親切得多,葉祺也已經叫過了不少年,所以改口叫陳飛
“哥”的時候并沒有跟着改過來。
“嗯,你也是。桌上有一碟蘿蔔酥,我一會兒再給你下碗面。”沁和回過頭看看他,發覺還算齊整:“昨天多虧了你,陳飛陳揚都沒醉,真是難得了。”
葉祺依言去進食,在桌邊卻碰見了兩位坐在那兒的老太太,不由有些尴尬地停下了。
“站着幹什麽,坐下來吃啊。我們家年年初一都有一兩個醉鬼要晚起,不要緊的。”
陳飛媽笑語晏晏,葉祺心裏又多了幾分感激。一邊陳揚媽也沒露出多少不悅的神情,只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坐下,而後便繼續去說剛才的話題。
幾塊蘿蔔酥送下去,胃裏終于覺得暖起來了。葉祺擡頭等了一會兒,等這二位說完了好幾樁家常才開口:“媽,伯母,陳揚人呢?”
“他一早就牽着你們家那狗出去了,還沒回來。”
葉祺點頭謝過了,很快起身告辭:“那我出去一下,他的大衣還在房間裏,我想送過去給他。”
陳揚媽有些動容,于是叫住他:“或許一會兒就回來了呢,你別特意跑一趟了。”
葉祺笑笑,很是尋常的樣子:“秋冬這一陣子他都挺容易着涼的,上回也是遛狗的時候沒穿外衣,回來就感冒了。那個……他以前也跟我提過常去遛狗的地方,我還是去找找他吧。”
他匆匆地夾了件大衣出去,沁和在小廚房裏正好看見一個背影。果然所謂的和解不需要過多言語,只要讓陳揚的母親看到他們如何生活,一切就當不言自明
大年初六一早,陳葉二位先生完成了一個籌劃已久的浩大工程:搬書。他們終于把所有的藏書搬運完畢,分門別類地放進了新房那頂天立地的幾個大書櫥裏。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忙碌了将近一整天,最後看得眼都花了,到底是誰的書只能靠藏書章來分辨。同一本書往往他們擁有不同的兩個版本,一次又一次“一時興起”拿起來比較,時間也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直到夜幕降臨。
“你這個版本……嗯?居然有大事年表?”葉祺皺着眉頭把自己的那本丢開,站起來開了天花板中央的吊燈,然後回到地毯上繼續翻看。
陳揚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眼睛還盯在剛剛失而複得的《圍爐夜話》上。誰知道它會長期滞留在大開本的畫冊裏,他還一直以為是什麽時候被自己弄丢了。
燈光驟然亮起來的一刻,他疑惑地看向葉祺:“為什麽開燈?天黑了?”
葉祺沒回答他,整個人已經掉進異次元去了。
“……喂,真的天黑了。我們中午吃的什麽?”
盤腿坐得太久,葉祺慢慢舒展着兩條長腿:“火腿腸吧,好像。”
年糕圍着他們焦躁地轉了一圈,吠了幾聲,表示自己中午吃的也是火腿腸。
兩人一狗,只吃了火腿腸,而已。
陳揚的視線順着葉祺的身體往上,快到面部時正撞上他溫和的笑容,于是索性一點點欺身過去。
葉祺随他的動作往後仰,放任他就這麽躺在自己身上。吊燈的光太過明亮,葉祺覺得不可逼視,眼睑剛閉合就被陳揚的一陣細吻覆上,和暖而熟悉的觸感撲面而來。
這個大起大落的農歷新年,總算在地毯上糾纏出了幾分真實感來。親吻維持了恰好的平衡,沒有如往常一般炙熱起來,倒是順理成章地向着溫馨的方向一路去了。
“你覺得我家……到底算怎麽回事啊。”陳揚在葉祺的下唇上重複咬合的動作,可被咬的人只覺得又軟又癢,那只環在他腰上的手也跟着緊了一緊。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葉祺禁不起誘惑,攬着他又吻了一回,然後才把話說下去:“總之比老太太把我們兩個都砸進醫院好得多了,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初五上午才剛回來,他們還沒有時間好好總結這個問題。
陳揚蹭在他肩上,悶了一會兒居然擡腕看表。那個時刻不知對他有什麽意義,葉祺只看清他面色忽地一沉,很快起身去拉上了窗簾。
地毯上懶洋洋的那位已經坐了起來,眼裏的光斂得冷凝了幾分:“怎麽了?”
“沒什麽,我就是想問問,昨天這時候你在幹什麽?”
陳揚在窗邊環臂而立,唇角勾出一線似笑非笑的弧度。葉祺坐着沒動,毫不猶豫地答:“不是向你報備過了麽,我昨天晚飯是去給一個朋友送行,人家很快就要出國定居了。”
“哦?吃完還陪着在南京路上走了一段吧……”
這尾音似有無限深意地顫動着,葉祺蹙眉看他:“沈鈞彥與我有同窗之誼,他這一走,估計以後就不會再碰上我了。當初在英國,文學院裏根本沒幾個黃種人,我隔好幾天才能見到他這一個中國人……”
要是沒有他片刻的怔忪神色,陳揚也許就能自欺欺人,“順便”把嫉妒壓下去。昨天聽葉祺說不回家吃飯,他索性約了人去打網球,回來的路上竟然看見葉祺和沈鈞彥并肩而行。雖然自家男人臉上沒什麽太過生動的表情,淡淡的一如常态,但莫名的酸勁還是留了下來。
什麽同窗之誼,分明也是同床之誼吧。在陳揚口不擇言之前,葉祺頓了一頓又加了一句:“好歹他也陪過我幾年,買賣不成仁義在。”
無巧不成書,這七個字繼堵上了沈鈞彥的嘴之後,又讓陳揚得到了某種奇異的滿足感。大多數的人情不過就是買賣,完事了各自天涯,臨走前還能面對面吃一頓飯。
沒有愛過,才會如此坦蕩。
于是他走近葉祺,彎腰摸一摸他的臉,随即把他拽起來扔進了單人沙發裏。
“你……我靠,怪不得你拉窗簾……”
陳揚俯身解他的紐扣,笑容深得幾乎看不透。葉祺怕冷,這房間裏的空調開了好幾個小時,他也就只穿了件加厚的長袖襯衫。上下起伏的胸膛被迅速剝了出來,陳揚按住一邊揉了幾下,含上去之前笑着問他:“你到底有沒有這意思?沒有的話,我就不招你了。”
人湊得夠近,葉祺被死死按在沙發裏,咬牙切齒答曰:“你個锱铢必較的……”
“小人”哪裏還來得及說出口,陳揚的吮吻已經細密地落下來。
誰知道陳揚存的是何種龌龊的心理,一手搭着葉祺的皮帶扣,一手慢條斯理地隔着西裝褲深揉淺按:“請問,我可以打開它嗎?”
葉祺深吸了一口氣,眼底都泛了潮卻勉力瞪向他:“當然可以,我很榮幸。”
陳揚幹脆笑出了聲,手上飛快地除去了所有的遮蔽,略扶起他的腰把衣物一并褪下,最後居然捏了他的腳踝左右分開,恰好架在沙發的兩個扶手上。
雖然早就看夠了玩夠了,在恍若天日昭昭的客廳吊燈下,擺成這樣一覽無餘的姿勢還真是第一次。侵占的意味太過明顯了,甚至有肆意妄為的傾向,葉祺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一時沒說話。陳揚吻了吻他的大腿內側,好像是一點安撫的意圖。葉祺等了幾秒鐘,見他拿起兩人分飲了一下午的紅酒,這才徹底明白過來:“……果然好興致,可萬一過頭了呢。”
陳揚笑意不減,第一口先喂到了葉祺嘴裏:“讓我玩一次,否則……餐桌上可還有白酒。”
葉祺微微地變了臉色。
陳揚在他腿間跪下來,滿意地感受到他在放松身體,含進第二口便直接低下頭去。
半擡頭的器官起初只感到涼意,漸漸地紅酒被口腔暖成溫的,酒精成分的功效也冒了頭。葉祺完全壓不住呻吟,腿又被陳揚用手摁緊,一陣陣顫抖之後不得已開了口:“陳揚,陳揚……太,太刺激了,真的……”
聽了這話,陳揚挑起眼來看他,三分強制七分矜持。只這一眼,葉祺立刻神魂颠倒,心裏暗罵了自己幾萬遍:當真半點長進都沒有,這都多少年了,還會這樣恬不知恥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