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又是一年年關将近,陳揚再次開始為回家還是不回家的問題而煩惱。誰知天降喜訊,陳家三位長輩早早定下要與梁副參謀長夫婦一同出游,可見旅行度新年的理念傳播得确實夠快。
這事顯然有陳飛耐心勸說兼全力鼓吹的功勞,他也希望陳揚能想清楚了再通報家人,若能為他拖延出一年的時間,也算是善事一樁。陳揚感恩戴德,偷偷請他吃了一頓海鮮,并且給他老婆買了燕窩,給他女兒買了兒童手機。
葉祺從來不過問陳揚的外事,所以他什麽都不知道。陳飛吃人家的嘴短,與陳揚裏應外合以期瞞天過海,效果居然很好。于是這一年簡直是偷來的寧靜,陳揚恨不得找個陰暗的小角落捶牆大笑。
但根據RP守恒定律,某些人,出于自己也說不清的心理,做了某些自己也說不清的事情,轉眼就要倒大黴。果然沒過幾天他就遇上了兩難的境地:有個實力不容小觑的公司提出了合作意向,但該公司向來的行為都有投機性質,這一筆生意可能贏得很精彩,也可能輸得很凄慘。
籌碼,大約是陳揚現有總資産的三分之一。
陳揚躲在家裏冥思苦想,一屋子煙味熏得年糕團團亂轉,聽到門口有鑰匙聲便一溜竄到葉祺腳邊。
“……年糕,你有點出息,尾巴別搖那麽歡。你爸雖然很傻,但你媽很彪悍。”
想當年,梁副參謀長家的小花咬遍軍區無敵手,只有狼狗這厮咬都咬不走。小花驀然回首,發現狼狗跟自己是同一品種的,所以跟它生了一窩小狗,其中最傻的一只就是年糕。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惹出無數場狂笑,葉祺當然也聽不同的人說過好幾遍。
這客廳令人窒息,但葉祺沒有去開窗,甚至窗簾都沒拉開。就像不能從正在喝酒的人手中抽走酒瓶一樣,煙霧籠罩的人也不會喜歡一起湧入的新鮮空氣。這樣會讓他覺得私人空間受到侵擾,或者原本的思緒被突兀地打斷,因此葉祺只是慢慢地走到了他身邊。
可能陳揚自己也不清楚,葉祺對他的縱容和照顧正體現在這些細節上,絕非一蔬一飯能夠比拟。他的情緒,無論正面還是負面,點點滴滴都被葉祺無微不至地看護着,所以他離不開他。
陳揚握住葉祺葉祺的手,一徑沉默。
“想什麽呢。”
陳揚若有所思:“我在想,我該把你拉到懷裏來抱着,還是靠進你懷裏讓你抱着我。”
葉祺看着他笑:“這取決于今晚你想上我,還是被我上。”
然後他坐到陳揚身邊,摟着他的腰繼續笑:“沒關系,慢慢想,我都不介意的。”
陳揚轉頭吻了吻他,自己走到窗邊去俯瞰夜色。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葉祺回來前他不知道自己整天在追求什麽,葉祺回來後他的得失心卻愈發重了。年輕時太過自信,明明一無所有還敢說要給別人幸福;而現在又太自卑,總是想把全世界都賺來堆在愛人面前,卻還是覺得虧欠他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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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其間葉祺沒有打斷他。
“你到底想要什麽?”這問題真真一語中的,差點讓陳揚以為是自己的內心獨白。
“你明明就是個物質需求低下的人,不管賺了多少都過着跟以前一樣的日子。”葉祺的感慨漸漸染上笑意:“要不是我,你都不知道把雀巢美祿換成好一點的可可粉。或者,你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每天晚上喝的已經不是雀巢美祿了。”
“我承認我很幸運,我的工作就是我一向擅長做的事情。你一直都沒找到最适合的領域,這很遺憾,但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其實也不要緊。”
陳揚沒有回頭,一個人站在那兒靜靜地聽。
“陳揚,你記得麽,你曾經說過希望我成為怎樣的人。”
一陣寂靜之後,陳揚等來一句不着邊際的話,只好答了:“記得。執卷臨窗,不問世事。”
“我做到了。”葉祺在他身後緩緩地說:“雖然不全是為了你,我自己也天性如此,但我全都做到了。”
“現在,你要聽聽看我對你的希望麽。”
反正一輩子都栽在這人手上了,多一個要求算得了什麽。陳揚轉身回到他面前,點頭。
“我希望你不要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傷神。你願意賭,那就盡管去賭,輸贏都無所謂,但你要潇灑一點。”
“你真正的生活在我身邊,其餘的都是游戲。就像我們以前一起打球,傳球還是自己投籃,你可以猶豫可以後悔,但絕不值得你悶在家裏抽一下午煙。”
陳揚低頭看着那雙黑而亮的眼睛,一時覺得失語。
這真是個活神仙,如他所願,錢權不認的活神仙。一切仿佛回到當年的宿舍樓下,葉祺第一次把人生經歷當故事講給他聽的時候,一模一樣的淡漠與清冷。什麽都變了,這個人卻沒有變。染缸裏來回滾了無數遍,葉祺還是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上心,對自己也沒有半點要求。
他不會設定任何高度讓陳揚去努力,永遠不會。他只會把整片可以翺翔的天空指給他看,自己卻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安閑微笑,淡淡地告訴他“你真正的生活在我身邊,其餘的都是游戲”。
陳揚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撫摸他的臉:“你把我照顧得太好了,我總覺得欠你的情。我好像只會賺錢,可你連這個都不在乎?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葉祺把那只手拉到自己唇邊,舌尖溫柔地掃過他的掌心:“我就想要你欠我的情,永遠欠下去。”
陳揚驟然發力拎起葉祺的衣領,繼而一邊擁吻着一邊往卧室走。
妖孽含着他的耳垂反複輕咬,低沉的笑聲愈發嚣張起來:“一進門就問你的問題,居然考慮到現在,要上你倒是早說啊……”
陳揚被撩得眼底發燙,縱身把他撲倒在床上,很快兩個人便吻成了滾來滾去的一團。
後來陳揚究竟有沒有去賭那一局,葉祺當真問都沒問過。
葉祺的寒假就這麽過去了,很快那些在家裏被滋養得圓頭圓腦的學生們就重新充斥了校園的每一塊地盤,從教學樓裏寬敞明媚的教室到小樹林裏陰暗暧昧的角落。這一年的雪來得很晚,開春前的最後一波冷空氣才讓上海的天空有了昏昏雪意。雲層徘徊了好幾天總算真正陰沉下來,至傍晚時分便飄起了細小的雪花。
葉祺匆匆歸來,看到書房裏的陳揚便松了口氣:“你在啊……在就好。”
陳揚習慣性地擁抱了他一下,然後被一個碩大的包裝袋劈頭蓋臉地砸中。他滿心狐疑地拆了一會兒,從裏面剝出一件黑色的長風衣來,于是小聲嘀咕:“我都有半打這樣的風衣了,你怎麽還買。”
葉祺近前來直接解他的紐扣:“趕緊換,我特意繞路去買的。”說着又想起什麽來,轉身去卧室拿來一套牛仔褲、毛背心和厚絨襯衫,一并扔給陳揚。
“快點,待會兒雪大了,我就舍不得把你牽出去了。”
陳揚莫名得很,但看他一副兩眼放光的樣子,只好按照他的話換好了他指定的衣服。
葉祺一路拉着他往外走,出了住宅樓後便撐開傘罩住他:“陪我走走。”
這麽冷的天,還下着雪,身邊此人的一意孤行讓他感到十分古怪。但葉祺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揚,沉默中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雀躍來,陳揚漸漸被勾起了好奇心,也就一言不發陪着他在小區裏漫步。
到了一處不怎麽繁盛的小花園,葉祺故意停下了腳步。陳揚忙着猜測他的意圖,多走了幾步才發現葉祺慢了,于是回過身來——
葉祺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手指在傘柄上握得死緊,眼睛裏卻是異常罕見的熱情。
“你……”
陳揚沒說下去,因為葉祺的目光開始移動了。
就像一團流動的火,裹着無限愛戀與溫柔,從他的眉眼一路向下。那感覺實在奇異,如同被一只虛化了的手慢慢撫摸,順着面部輪廓滑下之後,又一根一根巡視過他的肋骨。陳揚喉嚨幹渴,心頭也陣陣發顫,接着幾步上前遮住了那雙作祟的眼睛。
——別看了,再看我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了。
葉祺用力把他的手扯下來,轉眼就要去碰他的嘴唇。
陳揚趕緊攔住他,然後又推又拽地抓着他往回走:“回家回家,別在這兒有傷風化。”
葉祺在後面亦步亦趨,一邊低笑一邊說:“你也想起來了,是麽。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當年看上你就是因為一件黑風衣和一場雪……”
陳揚急急忙忙又去掩他的嘴:“你饒了我行麽,回家再說。”
天知道他多麽想就在雪地上把葉祺放倒,再加幾句語言刺激就真的要幹柴烈火了。
葉祺一直在笑,心滿意足地笑,肆無忌憚地笑。陳揚聽得心癢難耐,一進電梯就撲上去封住了他的唇,舌頭滑進去盡情地挑逗。
葉祺喘息着回應他,一面脫他的上衣一面斷斷續續地說話:“就憑你剛才回頭看我那眼神……我都會再愛上你一次……”
兩個一刻不停地相互糾纏,葉祺想摸鑰匙都被打斷了好幾次。陳揚用膝蓋擠進他的腿間,揉了沒幾下便迫不及待起來,手指拉下拉鏈直接伸進去。
葉祺恰在此刻推開了家門,被他一激迅速喪失了理智,扣着陳揚的脖子便湊了過去,看準位置使勁一吮。
陳揚渾身一震,報複的念頭席卷而來,把人壓在地板上後他一口含住了某個劍拔弩張的地方。
隐秘的皺褶被舌尖展開,然後不堪入耳的水聲從腿間漸漸傳出,葉祺不自覺地分開了腿,手也摁在了陳揚的後腦上:“不要……磨蹭,快點……”
陳揚合上牙關,在他的頂端輕輕一咬。葉祺驀然顫動起來,眼看着大功告成,不料陳揚倒是罷工了。
“東西都在床頭櫃裏……”陳揚單臂支撐在他身側,含住他的耳垂又舔又啃。野獸般純然的侵略氣息撲面而來,葉祺努力讀取着他滿眼縱容中的那份兇狠,與當年如出一轍的心動又泛了上來。此時此刻,他渴望被拆骨入腹。
“幫我弄出來,用那個随便潤滑一下。”葉祺想要自行解決,手卻被陳揚緊緊壓住。
看他依然在壞心眼地笑笑笑,葉祺只覺得周遭的空氣都快燃燒了:“大不了你就直接進來……”
這話說出口,就是聖人也忍不了如此誘惑。陳揚欺身覆上他,深而熱烈的一吻正式開啓了這場昏天黑地的戰役。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滾無數次床單,但其中沒有幾次可以稱之為“戰役”。月上中天,陳揚仰面躺在床上喘氣,眼神渙散,滿臉的難以置信:“葉祺,我們一定是瘋了。”
葉祺用紙巾大概清理了一下,然後坐在床頭沉默不語。
“你居然睡過一覺還把我晃醒,你就這麽饑渴啊。”
葉祺咬着牙答曰:“第一回洗完澡,是你又撲上來的。”
“我去拿了外賣回來,是你脫了我的褲子。”
“說好了吃完飯就不做了,是你吃着吃着就來親我的。”
陳揚長嘆一聲,痛心疾首地看着葉祺:“這樣不好,真的,對身體不好。”
葉祺愣了一下,忽然開始狂笑。他從床頭滾到陳揚懷裏,笑着笑着幾乎掉下床去,幾番努力就是停不下來。
陳揚扣着他的腰防止他自由落體,結果死撐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沒幾秒就跟這個瘋子笑成了一堆,最後發展為捶床大笑。
明明累得快動不了了,心裏的快樂卻像開閘的洪水一樣滔滔不絕。身體的契合與糾纏如同舟船,他們企及了某個更為私密的彼岸,萬物俱滅,唯有彼此。他們相互求索,相互滿足,在征服的同時也被對方所征服。
很難形容那種淋漓盡致的默契,每一次律動都将人逼到懸崖的邊緣,但下一次卻可以更深更狂肆地進入,真的好像永無止境。中場休息的時候他們彼此凝視,緩一口氣又不約而同地纏在一起,變本加厲。
客廳那個分戰場早已一片狼藉,兩個人在等外賣的時候勉強收拾了一下,後來一頓飯頭腦發熱就吃到了床上。八九點鐘的時候他們去洗過一次澡,葉祺本來想睡,躺進被窩又落入陳揚的熱吻裏,很快被吻得什麽都忘記了。
那一回好像很過分,葉祺睡過去時嗓子都快啞了,整個尾椎及周邊地帶全部酸軟如泥。然而那一覺睡得并不安穩,陳揚勒他勒得太緊,以至于他心頭火起直接把人搖到半醒,上了……
原來這才叫放縱,徹底的,盡情盡興的放縱。
葉祺笑了很久才緩和一些,揉着陳揚的頭發長籲短嘆:“明天誰照顧我呢,我渾身都酸了。”
陳揚趴在他胸口上懶得動彈,頓了頓才拖着聲音應他:“明天我們就在床上挺屍吧,誰餓得不行了誰去做飯。”
葉祺抓過手表看了一眼,又是一陣悶笑:“什麽明天,現在都兩點多了,早就是‘明天’了。”
陳揚用被子把自己包起來,半真半假地哀嚎着:“這個世界太瘋狂了!你這個色魔!”
葉祺奮起捍衛自己對一半被子的所有權,生拉硬拽把陳揚剝了出來,然後采用拳打腳踢等多種方式搶回了容身之處。
“你賊喊捉賊……”葉祺睡意濃濃,語音都含糊起來。
陳揚伸手環住他的腰,低聲相答:“彼此彼此,食色性也。”
兩人暫時放下了追究責任的大業,筋疲力盡,昏然入睡。
這事過去大半個月後,葉祺從雷允上拎回來一個牛皮紙包,默默煮了一鍋黑漆漆的東西端了出來。
陳揚老早就聞到了陣陣藥味,最後連那點僥幸心理都被踐踏了。葉祺皺着眉把冒白氣的藥汁一飲而盡,剩下的一股腦全都給了陳揚:“快喝,不準耍賴!”
自然是苦得要死,陳揚抓起巧克力立刻往嘴裏送,好不容易才把反胃壓了下去。
“這是……什麽鬼東西……”
葉祺有點可疑的臉紅,賊兮兮地把碗收走了。
陳揚步步緊逼:“到底是什麽?”
葉祺垂着頭,蚊蠅狀嗡嗡:“……”
“大聲點!你給我喝了什麽!”
這一聲暴喝堪比軍訓時的欠扁教官,葉祺不由一凜,條件反射脫口而出:“補腎的中藥!”
陳揚的面部表情瞬間扭曲,伸手就去掐他的脖子:“你自己不行了別扯上我!誰要補腎?!我說了嗎?!”
葉祺矮身躲了幾下,迫不得已開始反擊:“狗咬呂洞賓啊你!我還不是……”
陳揚一腳踢過來,葉祺拿手臂用力一擋,肢體相撞發出“啪”的一聲。
兩個人的眼睛忽然都亮了,當年在寝室裏大打出手的場景歷歷在目,令人萬分懷念。
活像電影放映中按下了快進鍵,這二位在家裏上演了全武行,只可憐年糕被吓得不輕,躲在沙發後面拼命狂吠,就是不敢出來。陳揚好歹是服過役見過血的人,一兩分鐘後就順利地壓制了葉祺的抵抗。然而滑稽的是,他這個下手的人卻有保護葉祺的潛意識,一手摁着他一手還墊在他的後腦下面,生怕真的磕着碰着。
昭示勝負的姿勢僵持了一會兒,陳揚“噗嗤”一聲笑出來:“這還像個打架的樣子麽。”
是啊,誰也舍不得誰,确實施展不開。葉祺推開他自己站起來,活動着肩關節問他:“你跟陳飛會讓着對方嗎?”
“我上高中的時候被他擰脫臼過。”說着,陳揚拉過葉祺的胳膊示範了一下:“就這樣,現在想想還像昨天一樣。”
葉祺笑着調侃他:“你高中,陳飛已經在國防科大了吧。那麽大人了還沒下數?”
陳揚眯起眼睛,表情有點陰沉:“不是沒下數,是他非要問我服不服。他進大學就開始體能訓練了,那陣子特別雞血,據說回家連他爸的老骨頭都要練練,手癢。”
這樣一閃而過的狠厲已經久違了,葉祺沉默了一刻才撫上他的肩:“比起脫臼,被子彈打成對穿是什麽感覺?”
陳揚覆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慰:“比起對穿,胃出血是什麽感覺?”
誰知葉祺居然笑了,興致盎然拉着他縮進沙發裏,然後捧了個水杯開了腔:“其實那天挺滑稽的,真的。我只買了兩瓶白的,本來想喝到差不多正好睡覺。中間一段不記得了,胃疼了醒過來發現桌上好多酒瓶,我自己還先笑了一陣才出門……”
“出事那天,我早上起來發現旁邊的帳篷塌了。問過別人才知道,前一天夜裏有流民搶劫他們。紅十字在那邊一直吃力不讨好,一邊進行醫療和食品援助,一邊還要防備當地居民的哄搶什麽的,天天烏煙瘴氣。”
葉祺從未聽他說過這些,不由為自己剛才的游戲态度感到一絲悔意。
“白天經常有來路不明的武裝分子掃街,人群見了他們就四下逃竄,基本生活的常态就是如此。”陳揚說到一半,忽而莫名地笑了笑:“他們掃街可比這兒的老少女人買衣服仔細多了,誰也不知道誰要殺誰,反正有槍聲就逃。”
“我住的地方附近有居民區,裏面有個小孩特別喜歡軍用品,給他個迷彩水壺他就能高興了很久。我中午回帳篷的時候看見他躺在路邊,滿地是血,後來我剛把他扶起來就被人誤傷了……其實只因為那孩子撿了垃圾桶裏的肩章,大概是處理屍體的人随便丢的,他戴在身上就有人以為他不是平民。”
葉祺輕輕撫摸他的膝蓋,低聲問:“你害怕過麽。”
陳揚搖頭:“我也不知道。哪個角落都有可能藏着槍口,不害怕好像不可能。但那時候主要想的不是這些,光顧着自己糾結了。”
葉祺稍微攬了他一把,陳揚順勢将重心轉移到了他身上:“紅十字人手總是缺的,有時說了每天管飯就會有當地人來幫忙,纏纏繃帶之類的。有一次緊急撤離,他們居然只拿着醫藥箱就往外沖,事後我們問了才明白,他們根本不知道戰地手術室裏最有價值的是什麽,應該優先保住什麽。”
葉祺安靜地聽着,心想這些年可能都沒有人跟他談過那段經歷,恐怕悶得久了已然腐壞,多多少少在不斷侵蝕着他這個人。
“我受過戰地急救的常規訓練,但我不是真正的醫生,遇到傷員我實在是不敢動手。所以我比較傾向于掩埋屍體,至少不會擔心做錯什麽,事前事後向他們鞠躬就好。”
真正的戰亂區,人命确實懸于一線。當生和死都無比輕易的時候,人們才能對生命的沉重産生由衷的感慨,繼而得到面對所有殘骸的勇氣。陳揚彼時尚且無法釋然,但至少他再也沒想過要放棄。
因為,驀然回首,任何人都沒有放棄的權利。你只能選擇背負着愧疚和痛苦,不斷前行,直到天意給你一個斬釘截鐵的終局。
“你的緊急聯系人是陳飛吧。”
陳揚垂着眼應了一聲。
葉祺看着他嘆氣:“你出了事在手術室裏,你的同事打了國際長途給他,當時差點沒吓死他。我聽沁和提過這件事,說陳飛一連幾天都情緒失控,不敢告訴家人只能自己着急,就怕你真的死在外面。”
陳揚沒再出聲,只在他懷裏點了點頭。
葉祺摟着這個若有所思的家夥,只能用親吻去喚回他的注意力。細碎的,清淡到不可思議的吻落在陳揚臉上,從臉頰開始蔓延到唇邊,似是悲憫,又像是無窮無盡的深情。
陳揚微啓牙關放他進來,接受他一點一點吸吮自己的舌尖,慢慢地也開始回應。葉祺不會多說什麽,但他總是有自己的方式來提醒陳揚不必傷感,随後謹慎卻堅決地把他拉回眼下的真實。
那雙沉黯的眼睛後面,存在着葉祺最為鐘愛的靈魂。當年一見傾心,原本也不是因為他如何陽光無畏,而是折服于那一抹收放自如的鋒利光芒。
鋒利,一向只用來形容淬血的兵刃。或許這世上終有一個刀鞘,能讓它得到最後的安然。
葉祺看上去是真的放棄了重拾父子情誼的努力,但他找朋友回家一通死灌,最後弄出一地醉鬼的事讓陳揚耿耿于懷。葉父輾轉打聽到了陳揚的手機號,出于各種複雜的、三言兩語說不清的情緒,陳揚答應去見老人家一面。
“伯父,葉祺的态度明擺在那兒,我本來沒有私下見您的理由。”
葉教授細細打量着面前的年輕人,似乎想要從視覺上獲取某種與葉祺共同生活的痕跡。
無論什麽時候,開誠布公總是最快捷的途徑,陳揚深谙此道:“因為一些變故,我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了。就算是我個人不負責任的想法吧,我确實希望您和葉祺的關系能有所緩和。如果有一天‘子欲養而親不在’……”
那是葉祺的父親,應該不會在意幾句實話。陳揚客氣地笑了笑,繼續說道:“那将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我這話可能過于直率,您多多包涵。”
葉教授慢慢喝了一口茶,杯子放回去的時候與瓷碟接觸,發出一陣難以掩飾的細微撞擊聲:“聽祺祺說,你們在一起也很長時間了。他過得好麽。”
陳揚深吸了一口氣,視線避過對方的凝視,迅速轉向窗外。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三年前,葉祺或許都在期待着來自父親的一點關懷,即使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渴求承認的孩子。
關于時機的“為什麽”與“憑什麽”,看來确實是世上最為無奈的诘問。
“您想知道什麽。”陳揚盡量平靜地微笑,故意提醒他:“畢竟十年不是幾句話就說得清的。”
葉教授沉默地抿着茶水,從發根開始泛白的頭發忽而變得極為刺眼。尴尬、愧疚、搖搖欲墜的權威……這些情緒都被掩藏在年長者慣常的淡然之下,沒來由地讓陳揚心中震動。
當然不是沒來由的,在陳揚的內心深處,總存有一點絕望的念想。如果父親還在,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解釋這一切?如果父親看到他的今天,會不會少幾分失望,甚至,給他只言片語的認同?
會不會,在忍不住關心他的時候,也露出這樣勉強的神情。
葉祺那個奇怪的思維方式,大概至少有一半繼承自他的父親吧。這畢竟是撫養他的人,而且還欠着一筆父子之間永遠也算不清的帳。
陳揚暗自嘆了口氣,沉聲開口:“葉祺大學畢業以後轉了專業,研究生畢業去了英國,聽他說是半自費半公派的中英合作項目。”
葉教授習慣性地敲了敲桌面:“這個我知道。高教界的年輕才俊很多,像他這麽嚣張的倒是很少。年紀輕輕就時常抛頭露面,這一點我很不贊賞。應承口譯這樣浮于表面的工作說明他心浮氣躁,以他的年齡,原本應該多花些時間在學術積累上。”
同樣的小動作,同樣的口氣,同樣的邏輯,不知葉祺看了他父親的表現會作何感想。陳揚因為這一細節驟然放松下來,頗有些義無反顧地打開了話匣子。
交談的最後,葉教授毫無懸念地提出,希望葉祺能夠到家裏來看一看。至少,願意跟他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
說實話,依陳揚的本心是完全不想介入這段家庭糾紛,如此一步登天的要求當然不敢一口答應下來。他只說“一定盡力”,葉父也并不勉強,在陳揚送他回去的路上再沒有提起。
臨下車的時候,葉教授留下了一句格外中肯的話。
“這條路不好走。你們既然決心已定,我希望你們能安穩地過下去。”
陳揚只能點頭,感慨萬分地點頭。
……
上海是個屬于夜的城市,無論華燈還是樹影,總在晚風裏才能搖曳出千萬種風情,依稀引人遙想十裏洋場的輝煌往昔。近年旋轉餐廳在浦江兩岸風靡一時,初夏時節酒品行業協會的年度酒會也趕了回時髦,索性包下了這整整一層。
葉祺獨自坐在窗邊,手裏拿着高腳杯緩緩地轉,每隔三分鐘擡腕看一次表。他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這一次是因為陳揚也要來,一念之差才在電話裏答應了別人。按理所有人都會稍稍晚到一些,但守時成了習慣真的很難有例外,結果他卡着分針準時而來,來了卻只能面對人丁稀少的場子自己無聊。
大多數受邀者都是業內相互合作過的生意夥伴,少數才是葉祺這類邊緣人物。他自己是經常出現在洽談會場的翻譯,那邊的小角落裏好像是淮海路哪家大型酒吧的老板,長桌旁還有食品質檢局的二把手……前一晚他和陳揚的枕邊閑談又浮現在腦海中,果然,以利為盟才是最親厚的人際。
此時此刻,陳揚正在一樓大廳等電梯。
等待的時間裏,他想起了早餐時随手翻閱的那本散文集。葉祺在的地方向來到處都是書,從竈臺到茶幾,随便一伸手總能找出他看到一半的各種雜書。那篇文章,好像叫《最好的愛情》。
“有兩個獨立的房間,各自在房間裏工作。”
“散步的時候,能夠有很多話說。擁抱在一起的時候,覺得安全。”
“想安靜的時候,即使他在身邊,也像是一個人。”
“不太會想起對方,但累的時候知道他就是家。”
而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我們兩個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這個落寞的人間”。
那個與他并肩而立的人,應該已經在旋轉餐廳的某個位置等他。陳揚的心底有點隐秘的得意,但更多的是安寧,千帆過盡的安寧。
正是晚餐時間,這棟大樓除了行業協會包場的那家店外,其他的餐廳都在照常營業。電梯耽擱了一會兒才到,陳揚繞着圓形場地找了半圈,很快在窗臺附近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葉祺的裝束相當簡素,上衣淺灰下裝米色,全然一副濁世佳公子的樣子。人如溫玉,但氣質卻冷得很,一言不發望着窗外的浦江風光,好像室內的歡聲笑語皆與他毫無幹系。陳揚最喜歡的那雙手正捧着一只高腳杯,紅酒獨特的光澤在他掌心淺淺流轉,給他那張線條清凜的面容平添了幾分不羁的風采。
這一刻實在神奇,陳揚站在二十米外,如同初見一般品讀着葉祺的氣息。這個人随時可以融入身邊的環境,與每一個人恰當親切地寒暄,對他們微笑,但內裏依然有着遺世而獨立的原則,從不變更。
數年悲喜沉浮,“外圓內方”他已經實踐得這樣得心應手,無須察言觀色也堪稱一只人精。
看夠了,感嘆夠了,陳揚擡腳往葉祺那兒靠近。途中遇上了數位總經理、副總經理,于是他不得不停步打招呼,對上葉祺的眼睛時匆匆流露出一點不一樣的笑意。
有些人确實與衆不同,在他出現的時間段內,所有人都會陷入一種詭異的心理狀态:忍不住要去看他,但又覺得直勾勾盯着不太禮貌,于是全體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詞不達意。
葉祺也在打量他,并且一心一意回憶着大二開學那天走進教室的陳揚。
那個時候,陳揚還是一把出鞘的劍。他想收斂,但不經意間總會透出些許攻擊性,對身邊的人也時常施加着或許無意為之的壓力。而今時過境遷,這家夥也已修煉成了處變不驚的程度,要如何便如何,別人被他牽着鼻子游過了街,搞不好回過頭來還要謝謝他的賞識。
他精明幹練,沉默隐忍,因而可以伺機而動,一擊必中。
如果氣場這東西是有形的,人們應該可以看到一場小型的、因氣場相撞而引發的爆炸。陳揚從對面兩人身體的間隙中捕捉到了葉祺的審視,一時興起,竟然毫不客氣地看了回去。火星四濺,劍拔弩張。葉祺垂下眼調整自己目光中的內容,不經意間卻看到左手無名指上的戒痕,下一刻陳揚已經來到了面前。“你把我連皮帶骨頭都看了一遍,怎麽樣,還滿意麽。”
葉祺從旁邊拿了杯酒遞給他,笑答:“何止滿意,簡直嘆為觀止。”
“哦?嘆為觀止?”
“真夠假的,見了誰笑得都一樣,弄個量角器給你量量弧度好麽。”
陳揚留神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心想還是你做事細致,不用我提醒已經藏起來了:“不跟你貧,來,那邊有瓶好酒,聽說是有人特意拿來助興的。趁人還沒到齊,我們先去倒兩杯來嘗嘗。”
葉祺依言而動,跟在他身後低聲問道:“什麽好酒?”
“産地一般,但年份很好,當時搶購一空,凡是剩到今天的都是上品陳釀了。”
兩人心滿意足地品了一回酒,轉過身來已經有人盯上了他們。
“陳揚?葉祺?你們認識?”
陳揚與這位長期合作夥伴握手,然後回答他:“我們是大學同學,同屆同系。”
“這麽巧啊,那你們先聊,一會兒我再找你。”
陳揚微笑着點頭:“好,待會兒有的是時間。”
誰知往後的一個多小時裏,陳揚被很多人抓住了拼命打聽葉祺。
“他是你大學同學?那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