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葉祺不動聲色下了點猛料,老頭對獨子是同性戀這事兒感到萬分震驚,震驚得好幾天都寝食不寧。但傳說中不着邊際的孫子總沒有活生生的兒子來得重要,幾經輾轉他六十大壽的時間地點還是告訴了葉祺,附送軟話一堆悔意無邊,只是不知後效如何。
陳揚知道葉祺心軟,也猜到他心裏正狂糾結,于是非常識相地絕口不提此事。日子稀裏糊塗自然過得快,後來恰到好處地發生了一件頗為詭秘的事情,邪門兒兮兮的氣氛籠罩了他們長達半個月,父親大壽這一茬倒真的不算什麽了。
怪事起源于一個陌生手機號的來電,葉祺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接了起來,結果直接從陳揚肩頭彈了起來:“嗯,您好。”
這回答倒是淡定如常,陳揚打量着他見了鬼一般的驚悚表情,深感此人離奧斯卡影帝已經差得不是很遠了。
“額,既然您都這麽說了,當然……嗯,好,我知道了。”
葉祺的臉色越發狐疑,眉頭微蹙,仿佛目擊貞子七手八腳地從電視機裏爬了出來。
陳揚把手從他的肩上滑到腰上,掌心攤開與身體曲線貼合,然後随着他一聲“好的,明天見”把他攬進自己懷裏:“校長為什麽打電話給你?還這時候?”
葉祺翻了個身,仰面躺在他腿上:“他說有個特殊會議需要同傳,上面直接找到了他的校長辦公室。”
文人積習,葉祺未能幸免,理所應當地憤世嫉俗。凡是針對人的政策他都覺得不順眼,要不是他心裏不在乎,可能他早就成了個政論家。
“你不是一向讨厭‘上面’麽。”陳揚挑眉看他。
葉祺的神情确實不悅,但并不明顯:“校長這麽大年紀了,鄭重其事的我總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陳揚很想接上一句“你爸也沒比老校長年輕多少”,但遵循着雷區莫入的指導思想,他咽回去了。
次日葉祺本來沒課,為了見校長特意開車跑了一趟,結果不到三個小時就重新出現在了家裏。陳揚一回頭就看到一張怒氣沖沖的面孔,半是稀奇半是憂慮地起身迎他:“那特殊會議提什麽要求了?”
萬物不萦于懷,唯有他的工作是真正要緊的,是他的天分與榮耀。果然葉祺動了氣,車鑰匙淩空扔進門口的玻璃皿裏,一開口連聲音都提高了:“上面就這麽了不起,可以這樣不尊重別人的工作性質?要同傳又不給議題議程,不做準備讓我怎麽去?出了差錯誰負責?”
陳揚目瞪口呆地看他一氣灌下去半壺冷水,他在抹嘴角了才想起去勸:“何必發這麽大火,都說了是上面,哪裏能按你的規程辦事呢。”
葉祺滿心煩躁,敷衍着點點頭便一頭埋進了書房裏,一下午都沒出來過。晚飯過後,他跟陳揚說了聲“抱歉”又閉關去了,月上中天才回到卧室裏準備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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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到什麽了麽。”
陳揚仰頭接受了他的親吻,然後把枕邊疊好的睡衣交到他手裏。
“沒有,不過大概就那幾種可能吧。我懷疑這幫變态要買飛機,或者買精密車床,沒猜準的就真的天馬行空了。”
“你真的沒把握?”
葉祺咬着牙向他交了底:“英語是世界上總詞彙最多的語言,沒有議題,神仙都沒把握把這場同聲做下來。”
再怎麽吐槽,答應了別人的事情還是要做,這種東西人們稱之為職業道德。那天一早,葉祺接到通知說有車來接,很快面色肅穆地正裝出門了。人家明說了最好不要攜帶無線通訊工具,但在陳揚的堅持下他還是拿了手機。一輛加長賓利從他們樓下出發往外駛去,陳揚站在窗前竟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于是打了個寒顫,該幹嘛幹嘛去了。
這天晚上,葉祺十二點多的時候發了條短信給他。“安好,勿念。”
陳揚當真是大半夜都沒睡着,後來吃了藥也只安穩了兩個多小時。半日昏沉,第二天他連公司都不想去了,跟小豬交待了幾件要事後睜着眼在床上窩到了下午。
晚七點,葉祺打電話讓陳揚過半小時出門,只說議程安排是九點結束。那聲音聽着實在可憐,特飄渺又硬撐着一絲不茍,陳揚一心疼就直接拿鑰匙出去了,寧可多等一會兒。
沒想到車剛停穩,葉祺的身影就出現在一堆車的空隙裏,搖搖晃晃地向他靠近。陳揚憑直覺猜測此人被摧殘得不輕,于是開了車燈引着他過來,順便車窗也降到了底。
葉祺把手搭在車門上,稍稍發了一會兒呆才開門進來。陳揚覺得自己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蛻皮過程,一本正經全部卸掉,剩下一個軟而疲憊的內核回到自己身邊。
他有些感慨地揉了揉葉祺的脖子,笑着問:“提前結束了?”
“嗯,最後一個議題沒談攏,那幫人不歡而散了。”葉祺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別問我具體內容,我簽了保密協議。”
“好,我不問。怎麽樣,還算順利麽。”
葉祺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忽然側過身抓住陳揚:“我想你了。”
陳揚有些得意地看着他笑,确定四下無人後吻了一下他的額頭:“我也想你。”
真tmd膩人,陳揚打心眼兒裏鄙視自己,與此同時也厚顏無恥地甜蜜着,好像捕獲了行蹤不定的風一般欣然。
晚餐當然是有供應的,但葉祺連人家送他回去都婉拒,可見對裏面的人實在是無甚好感,估計就算吃了也沒吃多少。陳揚變戲法一般遞給他一個塑料袋,打開來是幾樣葉祺素來喜歡的點心,有些他本人并沒有明說過,只是陳揚根據他的面部表情推斷出來的,然後銘記于心。
民以食為天,葉祺很沒出息地眉開眼笑,但開吃前還是先把東西放下了。
陳揚含笑看着他,看他把領帶扯松拿下來,襯衫袖口解開,領口的紐扣也往下解了一顆。
“你可別讓我誤會啊……你想幹什麽?”
葉祺橫他一眼,神情一點兒也不鋒利:“我還不至于為了這點食物就精蟲上腦。這領帶快勒死我了,我缺氧。”
陳揚沒跟他接着調笑,只是伸手去發動車子:“嗯,你快吃吧,吃完睡一會兒。”
——缺氧哪裏是領帶勒的,葉祺的心髒功能欠佳,熬上一夜他必然胸悶氣喘。
這一睡果然是沉眠,昏天黑地,人事不省。幸好是獨門獨戶的電梯,陳揚摟着他一路到了自家卧室都沒遇上什麽麻煩。葉祺以最快的速度換了睡衣,然後撲到床上一動不動,半晌才發出一點兒聲響:“冷……”
陳揚用力把他拖起來,然後扔進浴室:“電熱毯還沒開,當然冷。你先洗澡,洗幹淨再睡。”
葉祺隔着門向他嚎叫了幾聲,陳揚試圖理解了一下,表示實在理解不了,于是自己先鑽被窩享受去了。
半小時後,葉祺像個死人一樣趴在陳揚旁邊,背部線條随着呼吸微微變動。
“你爸的生日已經過了。”
葉祺悶在枕頭裏回答:“我不知道這會要開兩天。”
陳揚撫着他的後腰嘆氣:“你知道的。”
一片睡前的暖意融融,葉祺對自己睡衣裏的那只手采取了無限縱容的态度。他頓了很久才從混沌的腦子裏抽出頭緒,低低地對陳揚坦白:“I'vetried.”
陳揚一時無言以對,摸着摸着便把人翻了過來:“你精神太緊張了,要不要放松一下?我幫你?”
“……待會兒你來勁了,我還得爬起來伺候你。”
“不用,我不做到底就是了。你只管躺着。”
葉祺眯着眼将他攬過來接吻,吻到興起還是成了互惠互利。一場徹底的疲乏,對他們而言正是催眠的良方。
半死不活的葉祺在家休整了好幾天,好不容易在陳揚的目送下老實去上班了,沒幾個小時又發了條短信前來黏人。
“我來接你下班好麽。”
陳揚愕然地握着手機,心想你明明知道我開了車出門的。
“……好。”
剩下的半天都過得有點飄飄然,陳揚的笑容吓得小豬脊背發麻,并且委婉地建議總經理先生千萬別到大家的工作區域去恐吓無辜群衆。
陳揚恍若未聞,過了半天才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可以滾了。
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的時候,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果然抽風是一時的不是一世的,這家夥一定反應過來這樣太肉麻了,決定恢複正常了。陳揚沉着臉去開鎖看短信——
“我可以上來找你麽,我在停車場了。”
收信人徹底驚悚了,把手機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确定不是它壞了也不是自己幻覺了之後才敢挪動手指。
“……可以。”
葉祺走出電梯時,陳揚已經恭候在一邊了。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大片格子間,長驅直入進了陳揚的辦公室。
門一帶上葉祺就沖動了,死死抱住陳揚,一言不發。
跟自己體格差不多的生物突然撞進懷裏,陳揚愣了一愣才擡手握上他的後頸,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上面”那會議翻出禍事來了。
随即又被自己迅速否決,除非與“陳揚”這個人有關,否則葉祺總能維持一種值得敬佩的絕對淡定,就算動怒也隐含着精确的分寸感。
我做了什麽讓他擔心的事嗎?手臂合攏在葉祺的背上,陳揚發現他竟然有些微弱的顫抖。
放任他矯情了一會兒,陳揚自己的心髒都跟着哆嗦起來,一陣一陣沒着落地發疼。于是他先下手為強,擡起葉祺的下巴仔細地看他:“你今天遇上什麽事了。”
葉祺用格外純淨的深情目光緊盯着他,直到陳揚懷疑自己老臉泛了紅才開口:“陳揚,我愛你。”
可憐陳揚活了三十三年,終于得到這一句夢寐以求的情話。
帶着一點揮之不去的莫名感,他攬過葉祺開始深吻。對方寸步不讓地與他争奪主動權,舌根齒龈都不放過,柔軟而粘膩的依存感洶湧而至,這個吻結束時兩個人都免不了氣息急促。
葉祺與陳揚額頭相抵,喘着氣低語:“本來想等你下班了再說的,但我想……第一次跟你說這樣的話總該有點誠意,所以就上來找你了。”
陳揚連耳根都覺得火熱,可想而知臉紅成了什麽樣子。
葉祺笑着湊上前去,小心地碰了碰他沾上水色的唇。誰知陳揚再次響應了他,眨眼又是一場難解難分。
“诶诶,親愛的,這是辦公室……”陳揚輕輕扯開正含着自己嘴唇的人,摟着他一起坐在茶幾邊:“要發情等回了家也不遲,你先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葉祺拿起他平日用的杯子,顧不得是什麽且随便喝了幾口:“我隔壁辦公室的同事下午接到電話,他女朋友上班的時候猝死,送到醫院人都涼了……他連求婚的戒指都買好了,就差說句我愛你把人定下來。”
他心有餘悸地去握陳揚的手,十指緊扣:“我當時看着他哭成那樣,不停地想如果我也來不及說……”
陳揚笑了,把他的腦袋摁進自己胸口用力地揉:“少胡思亂想。”
葉祺不出聲,手捧杯子坐在那兒發呆。
“按你這麽說,我們是不是還差一對戒指?”
結果葉祺真的往上衣口袋裏伸手:“我已經買好了。”
陳揚不知應當作何反應,三秒鐘後起身拖着葉祺走人:“別在這兒拿出來,太不是地方了。我們回家。”
那是一對簡單的白金戒指,裏面分別刻着CY和YQ,是他們名字的拼音首字母。陳揚一進門就開了客廳的水晶吊燈,葉祺微笑着用戒指圈住他的無名指,稍稍仰臉親吻他的臉頰。
陳揚從絲絨盒裏拿出另一枚,替葉祺戴上後牽着他的手指迎上燈光:“很漂亮。”
“當然了,花了我好幾個月工資呢。”
陳揚給過葉祺好幾張信用卡,但他從來不用。他不跟葉祺算錢,那葉祺就更不計較,說來他連葉祺每個月的進賬數目都沒什麽概念。
兩人點到為止地纏綿了一會兒,然後葉祺去翻外賣單找電話,陳揚随手拿起了店裏送的絲絨盒,品牌标識閃閃發光。上個月葉祺曾拿到過兩張法領館送來的票,拉他一起去看過一場奢侈品年度發布會,而眼下這品牌絕對是壓軸角色——
“葉祺!你到底花了多少錢?!”
“你覺得你值多少錢?”
陳揚氣急敗壞:“老子是無價之寶!”
葉祺從廚房裏沖出來,一把抱住他滾倒在沙發上:“無價之寶,我們晚上吃什麽……”
因為同事的女朋友死了,所以葉祺買了戒指用以私定終生。陳揚在床上的時候忽然覺得這個理由相當令人不爽,怎麽想怎麽血腥,于是他抓住葉祺的手腕,把他的雙手固定在了頭頂上方。
葉祺頗為驚訝:“我一沒掙紮,二沒礙着你,你這是……想在戴上戒指的當晚就玩兒sm?”
陳揚的表情有點扭曲:“我沒有暴力傾向。我就是……”身下這妖人的膚色實在誘人,他頓了頓才說下去:“我就是想問,你真的因為同事來不及求婚才想起買戒指?”
被人死壓着肯定不會舒服,葉祺皺着眉地掙了一下,陳揚沒放。
“你到底什麽意思……嗯……”惱怒的語氣忽而轉成了半聲低吟,陳揚用力吸吮着他的胸口,很快覺察到這具身體正逐漸柔軟。
“我總覺得是我在單戀你,你從來都沒什麽明顯的表示……連買戒指都是受了別人的刺激……”陳揚一點一點把自己往裏送,松開葉祺的手腕,轉而握住膝彎把他整個人折起來:“你到底……愛不愛我……”
葉祺耳邊全是血液奔流的聲音,什麽也沒聽清,自然什麽也沒回答。
過了一會兒,床總算不晃了。陳揚細吻着葉祺的手指,含含糊糊繼續追問:“你這精蟲上腦的家夥,剛才沒回答我的話。”
葉祺哭笑不得:“誰剛上了誰啊,你說我精蟲上腦?!你少給我得了便宜還賣乖,這麽多年了你想過要去買戒指嗎?啊?居然還來說我……”
陳揚突然嘆氣:“我怎麽沒想過。那個時候……我是說我剛畢業那陣子,每個月掙的還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買戒指的錢剛攢了半年多,我們就分手了。”
仿佛一大群螞蟻在啃着自己的心尖,葉祺在他喉間落下幾個吻,低聲問:“後來那筆錢呢?”
“一直沒動,最後拿去買琴了。”
“……唉,早知道你這麽死心眼,當年我根本就不該走。”
陳揚既驚且喜:“真的?”
葉祺用舌尖逗弄他動脈上薄薄的皮膚,整個上身都與他貼在一處:“真的。那時候太年輕,以為時間什麽都能治愈,後來遭報應了……”
陳揚被他弄得頭腦發熱,一時糊塗連身體的中央都落進他手心裏:“你……先別動,你遭什麽報應了。”
葉祺翻身跨坐在他腰上,俯下來更加熱切地齧咬他:“我再也看不上任何人了,只好死心塌地。”
……
次日,陳揚約葉祺下班後出去吃飯。
他們認識了十年,誰也沒想過要去做通常意義上情侶該做的事情,如今倒是被一對婚戒惹出了心思。葉祺站在港彙樓上的圍欄邊等他,心裏實在覺得好笑,但漸漸地便被無名指上的異物感引開了注意力。
小的時候每個周末都要去學琴,鋼琴老師總是一遍遍地重申,彈琴的人從指尖到手肘都不能戴任何飾物,最好手表也要拿下來。葉祺天生對身外之物沒有長性,金錢觀模糊事業心扭曲,所以戴着戒指對他而言,還真的是非常新鮮的感覺。
陳揚從直達電梯裏走出來,第一眼便看到自家男人在翻來覆去地看手指。
那确實是一只漂亮的手,纖長修勁,靈活柔軟。他的指甲剪得很短,邊緣圓潤,指尖因缺乏血色而微微泛白,時常勾得陳揚想把它們抿進唇間去暖一暖。
葉祺聽到了腳步聲,并沒有回頭:“今天有人問你戒指的事嗎?”
“嗯,我說我訂婚了。”
葉祺看着他微笑:“彼此彼此,我也是這麽打發他們的。”
陳揚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臂,還沒用力葉祺就掙開了他,然後解開衣袖上的紐扣給他看:“我還沒找你麻煩呢,今天教室裏空調開得足,我把袖子卷起來才看到這個,後來只好捂了一身汗。”
昨晚葉祺不止要了一次,陳揚忍不了便扣了他撐在兩側的手臂不放,沒想到今天成了一圈淡淡的淤青。
陳揚抱歉地笑笑,輕挽了他一下又很快放開:“我訂了小南國的位置,走吧。”
古人雲,無巧不成書,大約說的就是此刻。前後這麽些年從未遇上的人驟然出現在轉角,葉祺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下意識開口道:“爸……”
葉父也是猛地一愣,待葉祺跟自己現在的妻子問了好,又客氣地問起女兒的名字時才反應過來。他擡手扶了扶也許并未滑下的鏡框,勉強笑着回答:“葉麟……麒麟的麟。”
後面半句解釋不說也罷,這一出口葉祺便有些僵硬了。原本已經俯身去看小姑娘的眉眼,剎那間神情不由一滞,倒是甜美的童音給他們幾個大人解了圍。
“哥哥。”
初次見面,怎麽說也該給孩子一點見面禮。葉祺在身上翻了一遍,除了上衣口袋裏從不離身的鋼筆之外別無它物,又不好直接給錢,幸好陳揚在後面送了張卡過來。什麽書友會的書香卡,大概是哪個客戶送給陳揚的,還來不及去買書就先放在了錢包裏。
陳揚用左手遞給他,葉祺會意,也擡起左手接了。一對戒指在兩個人的手上閃着一模一樣的光澤,葉父猝不及防看在了眼裏。
“祺祺,這位是……”
時隔多年,葉祺再次聽到只有父母才喚過的小名,第一反應居然是往後退了一步,退回陳揚身側:“這是我男朋友,陳揚。”
葉祺面若寒霜,随即轉向陳揚:“陳揚,這是我父親和魏阿姨。”
陳揚依禮與兩位長輩握手,“伯父”“伯母”也叫得比葉祺更自然。
葉麟有些好奇地盯着他們,忽然仰着頭問:“哥哥,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面對小孩子沒必要冷着臉,葉祺牽起唇角對她笑了笑:“十年,跟你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時間一樣長。”
葉父的臉色多少有些灰敗,這話算是很明白地向他宣稱,他這個缺席已久的父親早已沒有資格對兒子的生活指手畫腳。
氣氛實在是降到了冰點,陳揚瞥了一眼葉祺的神情,果斷地放棄了轉圜的努力。葉祺的真性情藏得向來好,但他總是想看,今天算是讓他看了個夠。
告別的話說完,葉祺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陳揚嘆口氣攔住了他:“葉祺。”
“……嗯?”
“難得一起出來吃飯,不要擺臉色給我看。”
“哦。”葉祺果然緩了腳步,等着他并肩而行。
這頓飯吃得還不錯,兩個人輪流說着工作上的瑣事,但終究免不了那種刻意回避的感覺。陳揚擡眼看了看對面的人,目光從他的睫毛一直挪到盛着芒果布丁的匙子上,忍不住繞回了真正的話題:“看到你爸和你妹妹,你很不高興?”
葉祺把好好一塊布丁攪得亂七八糟:“我看上去像高興的樣子麽。”
“……都說了叫你別擺臉色給我看,我又沒錯。”
葉祺回過神來,語意立刻軟化不少:“你注意到了麽,葉麟穿的是圓頭的皮鞋。”
“嗯,怎麽了?”他從不願意提起以前的家事,陳揚對這一塊歷史的了解幾乎沒有。
“我爸曾經說過,如果有個女兒一定要嬌生慣養,要讓她穿着圓頭皮鞋長大,這樣才能養出一雙穿涼鞋也好看的腳。”
陳揚知道他那詭異的腦神經又抽搐了,索性不去理他,自顧自說想說的內容:“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麽被養大的。我早就觀察過,你這人連走路都一直保持着直線,以前學校鋪着菱形地磚的路面也影響不了你,簡直是……”
陳揚搖頭笑笑,适時地給他留出接下去的空間。
“說得像你自己不是一樣。”葉祺繼續虐待着甜點:“不管什麽時候你那背都挺得筆直,重心放在身體的一側絕不超過三秒。你是怎麽被養出來的?”
陳揚在桌下撞了撞他的膝蓋:“當年,是誰說‘一代通文墨,二代識風雅,三代方知禮儀’?”
葉祺的眼神恍惚了片刻,很快與他談起了別的事情,不再執着于讨論教養的問題。
內心深處,陳揚是希望他們父子和解的。懷有怨怼的人終歸不能安然,他不願意葉祺用這樣的态度看待親情,哪怕是失卻了親厚的親情。凡事點到即可,他相信葉祺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态度,接下來的便是他自己的決定。
無論那是什麽決定,陳揚都會不置一詞。夢好難留,詩殘莫續,生活從不是光明圓滿的。這一點對任何人而言,不會有任何區別。
兩人到家後不久,公寓的一樓大堂打電話上來請示,說是有快遞要葉先生簽收。葉祺自己也不知道誰會寄東西給他,簽了字拆了包裝才發現是件舊物。
一個圓形的金屬盒,原來是用來裝月餅的,葉祺看着順眼便拿來存放紐扣。幾乎每件衣服買來了都會送紐扣,存得久了竟也有大半盒放在那裏。大概是鈞彥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了這個漏網之魚,因而按照葉祺臨走時給的地址送了過來。
仿佛打定主意要言盡于當日,沈鈞彥連張便簽都沒寫,存根上的寄件人也只是一個龍飛鳳舞的“沈”字,行事足夠利落。
陳揚倚在門邊看着,葉祺也不去搭理他複雜的神情,自己在抽屜裏翻出陳揚存下的那些扣子,然後倒進了金屬盒裏。
“你這樣……再要分開就難了。”
無心之語,恰巧一語雙關。陳揚說出口才反應過來,但想了一想并沒有去解釋。
葉祺穩當地收好東西,推上抽屜,然後轉過身凝視他。
半晌,他低下頭緩緩親吻自己的戒指:“你聽好了,我只說一次。不準再跟我提‘分開’,否則,後果自負。”
陳揚只覺得心口轟然沉墜,任由自己在接下來的情緒激蕩中,抛卻了一切
三天後,周五。陳揚不幸被小豬交給他的一堆報表纏在了辦公室裏,遲遲未歸。
他們上大學的時候就有人說過,葉祺是個事兒精,一閑着了就要出問題。沒想到這麽多年一晃而過,事兒精居然還是事兒精。陳揚聽到手機鈴聲的時候順便看了看表,一手接電話一手開始收拾辦公桌:“元和?”
“你見過葉祺喝醉麽,回憶一下,什麽狀态。”
陳揚皺皺眉,答:“見過,好像特別冷靜是吧。”
元和頓了一下,接着問:“是不是有條不紊地說話,說的全是鬼話?”
陳揚一聽便知不好,苦笑道:“他真的醉了?他那個胃還能這麽喝?”
元和的聲音格外鎮定,吐字清晰如常:“他本來叫我們陪他出去喝,後來又自己改主意就在家裏。反正你盡快回來,他們兩個都不太對勁。”
“林逸清也在?”陳揚轉念一想,不由追着問了一句:“那你醉了嗎?”
“不知道。他們兩個都說自己沒醉,都說我醉了。”
陳揚關了空調和臺燈就往外走,走出沒幾步已經忍不住笑意了,勉強從牙關裏擠出一個完整的“待會兒見”已屬不易。
葉祺好酒,陳揚心知肚明。既然不能禁止他喝酒,只能反複強調“要喝也在家喝”,但他沒料到葉祺居然聽進去了。至于為什麽……陳揚暗自搖頭,估計他還是為了他父親的事。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傻瓜,從來只知道一個人躲着郁結,打着不讓自己擔心的旗號還要背地裏去找醉。
找醉的作陪人員也不太合适,他阮元和果然一輩子都是冷面活寶,活該只能配個小他快十歲的花癡姑娘。陳揚走到門口了還在回味着電話裏的那幾句話,嘴角噙着笑打開了家門。
葉祺倚在鋼琴邊,元和坐在沙發上,盤尼西林呈癱瘓狀平鋪在地板上。離門最近的是一團疑似年糕的移動物體,之所以說它疑似,是因為它晃得太厲害。
晃了沒幾步,年糕“嗚”了一聲,當場倒地。
你見過一條狗當着你的面暈倒嗎?見過嗎?陳揚趕緊揉眼睛,睜開來發現這居然是真的。
傻狗年糕很快站了起來,四腳發軟地繼續前進,走出一條弧線撞上了玄關處的鞋櫃。
陳揚把它拎起來,聞了一下,由于屋子裏酒氣太重也分不出它是不是跟着喝了點。盤尼西林扭頭看着他,忽然怪笑:“嘿嘿嘿,沒事兒,就一盆啤酒。”
“一盆……啤酒。”陳揚下意識重複了一遍,嘆口氣放開了年糕,任其自生自滅去了。
元和無辜地朝他轉過頭來,開口:“陳揚,他非要問我要個孩子怎麽這麽難。我怎麽知道。”
陳揚欲哭無淚,但又實在想笑,于是只好在門邊先笑過了一輪才回答他:“行了,我明白了,你也多了。”
事已至此,總不能叫他們嬌滴滴的夫人和準夫人來接人,陳揚打算容他們睡上一夜再走。阮元和看上去最正常,所以他先拿了床被子給他,無奈地俯身詢問:“你就睡沙發上好麽,客房給盤尼西林。”
阮元和大概還留了三分清醒,點點頭自己躺下了。
三步之遙,忽然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冒出來:“陳揚,你背叛我。”
陳述句,斬釘截鐵。
陳揚大驚,轉頭一看才知道是戒指惹的禍。葉祺死死盯着他的無名指,恨不能用眼神把它切下來:“你為什麽戴着戒指?”
他是真的,真的,醉了。連這事都不記得,陳揚開始納悶他穿越到哪個異次元去了。
“老子本來就喜歡你,變了心還是喜歡你。嗯,老子還真是欠你的。”他蹲在葉祺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從兇狠變成一片迷茫,最後決定過會兒再處理自家人。
葉祺用一種愈發寧靜的聲音又加了一句:“我為什麽戴着戒指?”
地板上的盤尼西林再次怪笑,陳揚被哭和笑這兩種沖動撕扯得快要瘋了。
在陳揚艱辛的搬運盤尼西林的過程中,他居然以無限近似雜技動作的扭曲姿态又順過了半瓶酒,歡天喜地拿着它大肆揮舞,嘴裏還嘀嘀咕咕:“憑什麽別人都有孩子……結婚沒幾個月都tm懷孕了,我靠……”
陳揚把他用力扔在客房的床上,嘆氣:“你到底是怪你自己,還是怪你老婆?”
盤尼西林愣了一下,接着嘀咕:“不怪她,怪我,怪我以前不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揚耐心地聽了一會兒,實際是等他灌完最後一點酒。他從“孩子”進展到“我媽煩死人”的時候,客廳裏驟然傳出一聲重物墜地的響動。
陳揚咬牙切齒地沖出去,發現應該在沙發上安眠的阮元和躺在了地上。此人十分滿足地翻了個身,竟然比之前還太平些。
陳揚無語至極,洩氣地坐到了葉祺旁邊。沒想到葉祺像看怪胎一樣看着他,好半天不發一言。
“你還認識我嗎?”
葉祺嚴肅地點頭。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直接問“你是哪個年代的葉祺”,但考慮到對方不具備回答這個問題所需的思維水平,他只是笑着說:“為什麽這樣看我?”
葉祺的眼神全都散掉了,碎光閃爍,恍若星辰:“我一定醉昏頭了,居然會看見你。”
陳揚莫名地被震撼了一下,猛地意識到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看見我很奇怪?”
“嗯,很奇怪。是你逼我走的,你不會再出現了。”
哦,這原來是退回了留學時期的葉祺,怪不得每個字都讓人覺得傷心。陳揚盡量小心地架起他,轉移到卧室裏才接着挖掘:“陳揚逼你走,但他不想讓你走的,你知道嗎?”
葉祺似是萬般疲憊地閉上眼:“我知道。”
可能把陳揚當作陌生人來談論更令他習慣,葉祺仰望着天花板,慢慢微笑:“我還知道,我完了。”
在他的內心深處,永遠有這樣一個殘破不堪的時刻存在着,無論之後世事怎樣變遷。在倫敦小酒館的角落裏,在學生公寓沒有暖氣的寒夜裏,在與當時的陳揚遠隔重洋的地方,葉祺曾經過着啃書寫論文與買醉自言自語交替的日子。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那一刀既然劃下去了,如何能全當沒發生過。
陳揚覺得自己心痛欲裂,毫不誇張地說,他抖得像個篩子。他爬上床去抱起葉祺的上身,貼在他耳邊低問:“如果陳揚再追你一次,你會答應他嗎?”
葉祺合着眼想了一會兒,突然翻個身埋進他懷裏:“不知道……心,心疼死了,受不了。”
暖意漸漸浸潤了陳揚的白襯衫,他心慌意亂地抱着腦子不清楚的葉祺,想安慰他卻不敢下手。
“你別哭,別哭……我……”陳揚說了幾個字便全盤放棄,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知道什麽叫心疼得受不了了,你還真會折騰人,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