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像陳揚這樣身體素質明顯優于廣大群衆的人,再怎麽感冒高熱也不過是幾天就過去的事情。葉祺信守諾言連打了幾天的電話,後來“重病在床需要關懷”這個理由死活用不下去了,陳揚這才漸漸發現葉祺已經跟他恢複了聯系。
一夕歡情,收效便是把千層餅一般的葉祺剝掉了一層,現在他至少不再躲閃了。陳揚暗地裏對自己公然色誘的行為萬分不齒,但每每看到葉祺回過來的短信就顧不得了。什麽事總有個輕重緩急,眼下……面子能值多少錢一斤?!
另一頭,葉祺面對着自己的重大人生抉擇倒是舉重若輕了。在這一年最熱的日子裏,他要麽宅在家裏要麽在市立圖書館與阮元和為伍,再多下來的時間便一股腦兒交給了王援。除了過來人邱礫覺得很正常之外,剩下的三只單身男人都深嘆一場現代婚禮之繁雜與忙碌,可見撈個女人回家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至少,不是花了錢就可以的。
未來的王夫人摯愛落葉秋景。就在滿街的梧桐樹開始刷刷掉葉子的初秋,她挽着王援踏上了通往新生活的紅地毯(Orz)。
新娘是個土生土長的上海姑娘,一說要結婚了,光同學朋友就把自己家擠得水洩不通,王援等人到了之後大大地被刁難了一番。新娘的大學同學在門裏各種搞怪,非要王援親口說個黃段子逗笑了新娘才準進門。不管什麽姑娘,婚禮當天總是要矜持的,王援急得就差上房揭瓦了,人家新娘就是靜若處子一聲不吭。
最後顧世琮拿着手機拼命搜索,換了十幾個笑話才聽到了門內的哄堂大笑。
葉祺站在樓梯轉彎的地方等,好整以暇,頗有點兒看猴戲的味道。結婚證都領過了,難道還愁新娘不肯出娘家的門麽。要是實在不行,他們還可以啓用PlanB,一群年輕男人索性撞門進去搶人算了。
後來姑娘還是出來了,踩着白色漆皮的高跟鞋走得步步生蓮。人确實長得挺平淡,但王援一旦望見就兩眼放光,誰能說這不是緣分呢。
顧世琮緩了一步沒跟上去,湊在葉祺耳邊低語:“袁素言比她漂亮多了。”
葉祺笑着推了他一把:“王援談過的都比她漂亮,但偏偏就是這一個了。快過去吧,人家伴娘在等你呢。”
悠長的弄堂,一身華服的新人,鞭炮一點七十二家房客的祝福便蜂擁而來。新娘純白的婚紗裙擺飄過牆邊的自行車,途經阿婆的小板凳,最後拂着加長版林肯的車門消失在視線中。新娘的父母悵悵凝望,葉祺誠心誠意勸了幾句才把他們引進了後面的車裏。
這就是平凡生活裏的瑣碎幸福,沒有太過驚豔的外表,但足夠每個人去回味一輩子。
前往酒店的路上,邱礫坐在葉祺身邊。
就算是迎親的隊伍,紅燈還是要等的。葉祺摸出手機看了幾眼,有點無聊地開口道:“你家夫人和兒子呢?”
“大概在路上吧,我讓他們別到那麽早。”
話題無以為繼,葉祺沉默了一會兒後還是聽到了最不想讨論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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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和陳揚分了?”
葉祺狀似無謂地笑:“大學畢業都快七年了,好像不分才不正常吧。”
邱礫定睛看了他幾眼,忽然語重心長起來:“一個人過确實挺累的,少折騰點兒,找個人定下來吧。”
葉祺愣了一下,轉過頭去認真道:“我看上去很像成天折騰的樣子?”
邱礫調開視線笑了笑,答:“我覺得很像。”
晚七點,喜宴。
王援攜新娘一桌桌地敬酒,顧世琮早已招架不住癱在座位上不動了,只剩葉祺随着他們夫婦來回轉悠。
敬完了父母與同事,王援深吸一口氣往一堆大學同學那兒走。這會兒倒是新娘子比較有同情心,回過頭有些憂心地問:“葉祺,你還好麽。”
葉祺仔細分辨了一下,并沒有覺得胃疼:“還好還好,保證你們家王援還正常最要緊。”
正巧一張圓桌上離他們最近的就是陳揚,見主角來了自然而然要站起來:“來,祝你們百年好合!”
王援跟陳揚也算當年學生會的同僚、隔壁寝室的兄弟,他接過杯子打算自己喝掉以示誠意,沒想到葉祺從一邊伸手順了過去。
自從聽程則立描述了葉祺胃出血的盛況,陳揚實在是見不得他拿酒杯。剛才看着他一桌一桌走過來,少說八兩白酒已經下去了,這會兒再看到他略微發白的臉色,下意識的反應就是想攔。
當然已經攔不住了,葉祺喝酒的爽快他最清楚不過。
王援在籌備婚禮的這段日子裏沒少跟葉祺閑話,對于他們兩個人的糾葛多少也耳聞了一些。當下他目睹了這一幕,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用征詢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看,而且還不敢太直白。
祝別人百年好合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葉祺卻在電光火石間想起了太多的內容。一杯酒何其涼薄,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早已不是一杯酒能清算得了的。他們彼此成就,彼此毀滅,而今卻遙相對望,咫尺天涯。
習慣了酒精灼燒的食道和胃囊并不認為這一口五糧液有什麽特別,但葉祺覺得他一仰脖喝下去的,是這世上最辛辣的諷刺。
王援大概是覺出了一點不對勁來,挽着新娘先去招呼別的同學,趁亂在陳揚耳邊留下了一句“麻煩你照顧一下”。
陳揚讓出自己的椅子讓葉祺坐下,自己站在他身後握住他的肩:“你不能再喝了。”
葉祺滿以為陳揚僅僅因為他的心髒病而擔這份心,扶着額頭靜了片刻便要起身:“真的沒事,沒聽說過替人家擋酒還能半途而廢的。”
“你聽我一次會死啊!”陳揚就着原本的姿勢用力一按,誰知葉祺人是坐回去了,他施力的位置卻正好把項鏈的一節卡在了人家的鎖骨上,實在是不巧到了極點。
這一下銳痛實在難忍,葉祺倒抽了一口冷氣。
陳揚自己也愣了一下,手繞到前面替葉祺往下解了一顆紐扣,趁他不備用指尖輕輕劃過那兩顆子彈。
再隐蔽不過的動作,但今晚葉祺的忍耐力似乎格外低下。他迅速地擡手扣住陳揚的手腕,倒像是一種保護着項鏈的姿态,順理成章如同天性。
陳揚無聲地笑了,低沉的嗓音仿佛要從葉祺的耳朵裏鑽進去:“交給我吧,你坐着歇一會兒。”
話說到這裏稍稍一頓,左手隔着西裝揉了幾下他剛才受壓的部位:“哪怕你決定要走,我送你的東西也永遠不要拿下來,好麽。”
肩上的壓力轉瞬間撤去,葉祺茫然四顧,很快看到的又是笑容滿面的陳揚,好像那些暗地裏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是夜,月朗星稀。
陳揚看上去處于清醒與不清醒的臨界點上,葉祺跟衆人打了聲招呼就把人拖走了。說來他畢竟是替了自己的職責,否則好好地坐在那兒也不會喝成這樣。
酒店為每一場婚宴都附贈總統套房,估計王援已經開始滾床單了。事先知道顧世琮免不了喝酒,跟他穩定同居那姑娘特意開車來把人接走了。曲終人散,葉祺扭頭看了看走在身邊的陳揚,怎麽看怎麽覺得有點不對勁,索性領着人進了街頭綠地的休憩地帶,伸手拽他一把一起坐在了長椅上。
“到底喝了多少?”
陳揚向他微笑:“不記得了。”
樹蔭下的他披着明滅不定的光與影,笑起來總帶着“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深意,給人以晦暗難言的感覺。葉祺忽然很想伸手去揉一揉他,但從頭頂看到指尖都不知從哪兒下手,只得作罷。
陳揚察覺到他的猶豫,慢慢放松身體換了個更閑适的坐姿:“放心,我不逼你做決定。要不要在一起這種事……還是你自己想清楚的好。”
葉祺默然點頭。
即使前程未定,能與心上人并肩坐在秋夜裏也不失為賞心樂事。兩個人都不想再尋找新的話題,只是乘着微醺的惬意,維持着同樣的沉默。
出于從商的習慣,陳揚過了好一會兒沒感覺到手機的震動便覺得奇怪,掏出來一看才知道早就沒電了。葉祺趁他換電池那點時間回了幾條短信,轉眼陳揚也把手機收了起來,還順手摸出了幾顆糖給他。
葉祺的表情幾乎是立刻柔和起來,含了一點笑挑眉看他:“你幾歲了?西裝口袋裏放着……薄荷奶糖?”
陳揚從他手裏拿過一顆糖,剝開了包裝紙再遞回去,然後理所當然地回答他:“喜歡薄荷的不是我。”
葉祺微仰着頭去看路燈的形狀,心裏并不想去壓制那陣毛茸茸的暖意:“我知道,是我。你除了巧克力還知道什麽……”
兩個人的手機一前一後震動起來,本來挺好的氣氛硬是被打斷了。
結果在掃了一眼之後,陳揚和葉祺都把手機拿給對方看。同一句話顯示在一寬一長的兩個屏幕上,“你們兩個要耍我何必這麽迂回”。
葉祺笑着碰了碰陳揚:“你剛才也收到他短信了?回了什麽?”
陳揚搶過他的手機往上翻,果不其然看到一模一樣的內容,不由也跟着笑了:“跟你一樣,‘有必要麽’。”
此刻賓館裏的韓奕才是最大的受害者,陳葉二人在小公園裏相視而笑,他倒是徹底莫名了。他剛才發出去的是“我剛到上海,明天出來一下好麽,我找你有事”,沒想到半分鐘不到的時間裏陳揚和葉祺的回複紛至沓來,打開來都是“有必要麽”,如出一轍的漠不關己。
不管他們是不是故意的,韓奕都必須見到他們。
相見一敘,這就是他從美國飛回國內的唯一目的,在他正式與琰琰訂婚之前。
韓奕在美國待了一年多,日子過得很平靜。
當初他從成都軍區退伍辭職回到上海,整個精神狀态一塌糊塗。循環往複,不是靠吃藥去戒酒就是靠喝酒去戒藥,人到了家門口硬是沒敢進去,生怕一副千瘡百孔的慘狀吓着了父母。多虧陳揚幫了他一把,動用自己的關系找了靜養的地方和合适的醫生,并且支持他出國留學的想法。
陳揚大度得人神共憤,連陳飛都表示不能理解。
據說那時候陳飛把陳揚罵得滿頭狗血,陳揚一言不發,等陳飛爆發得差不多了才說出這麽一句話。
“放別人一條生路也是放自己一條生路。哥,你不知道,我天天都想去死。”
這話說得夠軟,也夠狠。陳飛最後是捂着眼睛走的,從此再不過問。
韓奕臨走之前,陳揚心平氣和去機場送他。雖然永遠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韓奕好歹不至于被自己逼瘋,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過完了韓奕這一關,陳揚總算意識到他自己就是個爛攤子,再不收拾幹淨早晚灰飛煙滅。所以他敢去追葉祺,他敢去重複當年的一往而深,他只是疼得太厲害,終于受不了了。
韓奕進入美國一流的醫學院,憑着以往的從業經驗和紮實的理論功底,一切都順風順水。早就在美利堅國土上紮根的琰琰找到了他,度盡了劫波之後兩個人還是走到了一起,平平淡淡才是真。
訂婚前夕,韓奕趁着敬告父母的機會回到上海,迫不及待想要解開過往遺留的最後一個心結。
見到韓奕通常都意味着禍事,陳揚一味盯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狂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韓奕是最先到的,點好了三人份的咖啡放在了桌上,所以他除了不去喝之外也不好說什麽推辭的話。
葉祺很快也到了,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先叫來了服務生:“上一份熱可可,沒有的話就随便什麽水果茶。”
韓奕身上風塵仆仆的氣息還沒有散盡,這時看着葉祺落座後極其自然地移開了陳揚面前的杯子,竟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們……”
陳揚心平氣和地回答:“沒什麽。說吧,什麽正事。”
當年老爺子死前曾經分別召見過他們三個和陳飛,就像一股決絕的力量從此扭轉了他們每一個人的生活軌跡。之後陳飛雷厲風行地處理了韓奕的調動事宜,因此只有陳然跟他說的話是大白于天下的,無非是好生安排韓奕的工作雲雲。
韓奕自己兜兜轉轉終于看開了不少,臨訂婚前死活想挖出另外兩場談話的內容來。經歷過一段過于凝重的歲月之後,他需要一個正式的告別,而不是不明不白地就讓它随風而逝。
陳揚的手死死握在冰冷的杯壁上,冰飲的水滴從指縫間流淌下來,但他渾然不覺。
“我爸……他跟你說了什麽?”
淡淡金陽灑在靠窗的桌面上,韓奕借扶額的動作遮住大半的光線,依稀是無奈回望的姿态:“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希望我在合适的時候能完成中斷的學業,還說我……”
韓奕的眼睛沒有聚焦,語意愈發苦澀:“那些話,我沒有一句是當得起的。所以我……”
陳揚迅速地打斷他:“所以你在成都軍總差點沒把自己弄進了精神病院,我們都知道了。我爸那天找我說得很簡單,說他對我失望透頂,他絕不會祝福我今後的道路。”
在場的另外兩個人都點頭,因為沒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情節。
然後陳揚和韓奕都看着葉祺,誰都不開口問,但實實在在地集中了所有的壓力施加給他。
韓奕的目光裏寫着多年前的那種憂郁,半是不甘半是認命的憂郁。而陳揚只是深定地凝視他,好像要在他的靈魂裏挖出最晦暗的那部分,哪怕扯得血肉模糊也不容許他繼續逃避。
“我可以不說麽。”
韓奕苦笑:“我沒有資格說不可以。”
陳揚一聲不吭,目不轉睛依然那麽看着他,幾乎把他釘死在原地。
葉祺用力地閉了閉眼,慢慢舒張了一下完全涼下來的手指,随即用從未有過的狠厲神情盯住了陳揚:“你爸,他咒我。”
“所有你們想得到的,或者想不到的,惡毒的話他都拿來咒我。我當時根本不覺得他是一個将軍,他簡直是……歇斯底裏了,要不是沒力氣他一定會把抓得到的東西全部砸過來。他說我毀了陳揚,糟蹋了他的希望,他死也不會原諒我。”
這些字句在葉祺的心裏發酵、腐爛,終于轉述出來時卻平靜得不可思議。世事,向來荒謬。
他不想說的時候誰都好奇,真的聽到了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韓奕徒勞地張了張口,但立刻被葉祺截住:“別說你能理解。”
“你不能理解,你們都不能理解。”
真正的交談到此為止,葉祺再也沒有多說任何一個字,直到韓奕嘆着氣告辭離開。
陳揚陪着他坐了很久,咖啡徹底冷成了煙灰味才慢慢握住他的手:“我們需要談一談。”
葉祺欲哭無淚。
想他這小半輩子向來潔身自好,真正糾結過的兩個人竟都在今天要找他談話,你方唱罷我登臺。
陳揚站起身拉了他一把,低聲道:“你送我回去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一路上,陳揚一直都在擔心葉祺的狀态不适合開車。
剛才那一場言語的強震讓他們兩個都有些緩不過來,因而狹小的空間裏只有沉默。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路況多少顯得擁堵,陳揚把握着這點時間努力地理順思緒,微微的焦躁灼燒着心髒格外難耐。
他需要一個充分的理由用來說服葉祺,留住這個七年來沒有一天安生過的人。
陰差陽錯,陳揚到了今天才看清楚:原來心理壓力最大的人是葉祺,不是他自己。
車停在樓下,葉祺很自覺地跟着他進了家門。年糕乖乖地趴在地毯上睡着了,食盆和水盆都被它舔得幹幹淨淨,毛還很短的小腦袋搭在自己前腿中間,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兩個人都小心地繞開地上的狗,輕之又輕地坐在沙發上。
葉祺幾乎筋疲力盡,揉着太陽穴望向陳揚:“說吧。”
在車裏的時候他比哪一次公開演講都緊張,生怕一言不慎錯過了最後的機會,但真要開口了卻奇跡般地鎮定下來,大約也是垂死掙紮的孤勇:“我想再問你一次,為什麽不肯跟我在一起。”
茶幾上放着前幾天剩下的礦泉水,葉祺順手拿過來一口一口地先喝了半瓶:“陳揚,你一看到我就思維停滞,我很榮幸。但這并不意味着我們可以什麽都不考慮就重新在一起。你爸一句話耗掉我這麽多年,我真是……不敢再靠近你了。”
聲音明明極輕,年糕卻莫名其妙地醒了。陳揚眼睜睜看着它跳上了沙發,從自己這個正牌主人的大腿上爬過,最後駐紮在葉祺身上,昏昏然又睡了。
葉祺随着狗的行為而放松下來,從正襟危坐轉成了斜倚在扶手邊。
“那你現在覺得解脫了嗎?”
葉祺擡眼,倦得連防備都卸掉:“……嗯?”
陳揚又開始緊張了,他眼前這個懶洋洋的家夥握有判決他的全部權力。這真是命數,一物降一物。陳揚在心底暗嘆,自己在葉祺的面前從來沒有控制感,只能真心誠意地平視他。
“我是說,即使你離我夠遠,你還是不能像別人一樣了無牽挂地生活。你……”陳揚把手放在葉祺的膝蓋上,低着頭字斟句酌:“你要是覺得我仗着你放不下才這樣,我也認了。畢竟我們現在都很難過,而且我也找不到別的、能讓你我好一點的辦法。”
葉祺很專注地看着他,坦然,誠懇。
“我覺得,如果,在一起能讓我們都稍微輕松一些,你會願意一試。”
此刻,這個人毫無疑問是局促的,習慣于用雙手去筚路藍縷的人通常不會貿然開口請求什麽。葉祺仔細地打量他,就像從來沒有見過一樣描繪着那些爛熟于心的輪廓曲線,終于還是心軟:“我知道了,我會認真考慮的。”
陳揚不自覺地在他膝上施力:“如果你已經決定要走,不如現在就直說,別讓我再等下去。”
葉祺覆上他的手輕輕摩挲,語氣變得更加平和:“別瞎想,我真的一直在考慮。原諒我這麽猶豫,如果換了你,一定會比我果斷得多。”
“葉祺,我再說一次,我希望你回到我身邊。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為你想得不夠周全,如果你肯回來……”
葉祺把年糕從自己腿上抱下去,然後起身撫了撫陳揚的肩:“你想說的我都知道了,再讓我想一想,好麽。”
陳揚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葉祺拿起外套往外走,忽然覺得這場景熟悉得令人心寒。
于是他回過頭,留給陳揚最後一句話。
“我對你從不隐瞞,相信我,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待。”
從陳揚的客廳裏出來之後,葉祺沒有片刻猶豫地回去收拾了東西,所有的東西。
鈞彥不在,葉祺在餐桌上留了紙條,托付他把沒法一次性帶走的書全部交給快遞,地址也附在了上面。因為他原先不确定會不會出國,後三個月的房租是鈞彥一個人付清的,說好了事後再跟他結算。
葉祺忽然覺得自己還真是高瞻遠矚,這地方從此與他再無瓜葛。
這麽多年的疲憊,當他把車停在陳揚的樓下時,變本加厲地席卷而來。怨恨、不舍、歉疚,這些東西的力量都不足以撐過如此漫長的時光。但它們混合而成的痛苦,可以。
之前沒完沒了地抗拒無非是出于恐懼,七年前那一場變故将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按理是再也不敢重來一次。可除了重來一次之外,他還有什麽選擇呢?
躲得遠遠的?
不,流落異鄉的感覺他已經了解得很充分。倫敦的陰霾令人崩潰,連刻骨思念都榨不出半點暖意。
袖手旁觀?
更不可能,陳揚感冒發燒都能讓他寸步難離,更何況無數其它的可能性。與其次次牽腸挂肚,不如親手照顧他周全。
況且他這麽痛苦。
人總有趨利避害的本性,在未來不可期的情況下,盡可能地緩解目前的痛苦也算是最優解吧。
葉祺坐在車裏苦笑,管它是不是呢,他不想再去掂量了。
他累了,他想回去。
葉祺關門一向是沒有半點聲響的,陳揚沉浸在他走後的寂靜裏,久久沒有挪動。
一支接一支地點煙成了機械性的動作,要不是客廳夠大恐怕早已成了毒氣室。
他把煙盒裏剩下的煙全點完了,然後,慢慢起身去洗澡。
生活永遠具備無限可能。上天偏要他遵循着最艱澀的那一種,陳揚覺得他也無力去争辯什麽。他已經沒有十幾年前一意孤行的勇氣。
那晚鈴聲響起的時機極好,就在浴室水聲停掉的幾分鐘後。陳揚接了,“喂”完了就不再出聲。
葉祺的聲音聽上去特別地低,低得讓人心疼:“陳揚,你能下來麽,我在你家樓下。”
陳揚心裏一沉,生怕他再出點什麽事:“你等一等……不要挂電話,我馬上下來。”
葉祺握了手機趴在方向盤上,說不清胸口呼之欲出的是酸還是澀:“好,我等你。”
一樓大堂的燈光映着那輛黑奧迪,勾勒出一道明亮的線劃開了滿眼晦暗。葉祺自陳揚出現起便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直到他在車窗前停下腳步。
陳揚專注地看着他,頓了半天想開口,卻被搶了先。
葉祺驟然調開視線,好像直視着他是一件凝重到無法承受的事情:“行李在後面。”
就像他出了一趟遠門剛剛回來一樣,陳揚沉默着陪他把三個箱子一路搬到客廳。都是最大號的拉杆旅行箱,搬出門的時候不覺得重,眼下這區區幾步路卻受不了了。葉祺把它們一一放平了掀開來,看到雜七雜八的一堆就頭大起來。
陳揚站在他身後,聽到他頭也不回的問句:“可以明天再收拾麽。”
“可以。你先去洗澡吧。”
葉祺點點頭,俯身從箱子裏揀出毛巾、牙刷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其餘的就置之不理了。
之前照顧病中的陳揚讓他熟悉了這裏的開關和電器,于是浴室裏的燈暖很快又亮了起來,細密的水聲接踵而至。
陳揚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愣了一會兒便坐在了沙發上,望着一地敞開的大箱子繼續發呆。常用的書、琴譜、各種充電器和連接線、筆記本電腦、甚至還有泛黃的陳舊信件……他用目光緩緩地審視那些物品,最後停在兩軸卷起來的地圖上。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九五年版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它們原先被挂在葉祺家中的卧室牆上,看樣子也是那所舊宅裏為數不多的、葉祺拿出來帶走的舊物之一。它們是葉祺外公的遺物,某種程度上也是他心目中“家”的象征,走到哪裏都一定要帶在身邊。
陳揚終于相信,他不會再生反複。
浴室裏,葉祺按照陳揚的習慣收拾好了殘局。臺面上的水漬全部擦幹,毛巾擰幹挂好,最後關燈開門,讓水汽在夜裏自然散盡。
陳揚在卧室放了個頂天立地的衣櫃,上面挂西裝下面都是抽屜。葉祺走進去的時候陳揚正蹲在那兒整理衣物,聽他人近了才開口道:“我騰空了一半的抽屜給你,你待會兒……”
葉祺在他身後半跪下來,一低頭先在他後頸上落下一個吻:“不是說了明天再收拾麽。”
陳揚的身體起初有點僵,在葉祺伸手拉他站起來之後依然顯得局促。久行雪原的人忽然被塞進了滿懷溫軟,陳揚猶豫片刻後用力地加深了他的擁抱。
葉祺在他耳邊柔聲低語:“我回來了。”
言語上的安慰統統是蒼白的,裸裎相對後葉祺按住了陳揚的胸口,稍用了一點力他就順從地躺回了枕頭上,只是眼神愈發凝定地看着葉祺。
葉祺并不計較他的寡言,側躺在他身邊慢慢地親吻他。陳揚配合地仰起頭,柔軟而致命的脖頸被葉祺一寸寸吻過,然後吻蔓延到了胸口,愈發耐心地巡視着久別重逢的肌理。
在一側突起被含進口中的一瞬間,陳揚渾身劇烈地一顫。
記憶中他從來沒這麽容易被撩撥,葉祺有些意外地擡起頭來,手指輕輕撫過陳揚的下唇:“你怎麽這麽……”
陳揚眼裏有種近乎狼狽的情潮,頓了頓還是選擇了閉上:“輕點……我很久沒有……”
葉祺恍惚是笑了一下,或者沒有,陳揚已經分不清了。細致執着的唇舌輾轉裏包含着不容拒絕的溫存,由于速度過慢,葉祺吻上他的小腹時他居然有些久違的尴尬。
壁燈沒有關,葉祺的身體曲線在光線裏反而模糊起來,陳揚将這奇詭的視覺效果歸為自己漿糊一般不清不楚的腦子。床頭櫃上不知何時多出一杯純水,葉祺低低笑着說了一句“放松一點”,然後含進半口幹脆地俯下身去。
那是熱水。
冗長的前奏使陳揚不知不覺間分開了腿,葉祺非常方便地用手覆住了他的大腿內側,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掙紮都被徹底地壓制。濕潤或是粘膩都可以忽略不計了,高溫的細小水流掩蓋了其它的感覺,葉祺在充分地利用液體的功效,在他完全興奮起來的時候才把半口熱水咽了下去。
接下來,是他們都很懷念的私密游戲。吞吐,舔弄,葉祺甚至興致很好地去描繪陳揚血管的走向,時不時還用牙齒輕咬一下頂端,仿佛是為了回饋他無法抑制的顫抖。
陳揚的手抓緊了兩邊的床單,腰線以下的酸軟讓他感到強烈的無措。葉祺的動作非常到位,挑撥之後的吞咽每一次都容許他不斷地深入,用口腔裏的所有觸覺引導他的快感。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那麽溫柔,絲毫沒有侵占或霸道的意味。
陳揚失陷在這種無限制的縱容裏,應着他舌尖的邀請弓起了腰身。
葉祺用備好的紙巾處理了陳揚的體液,然後平躺回原處輕聲喘息。陳揚慢慢找回一點力氣,手撫過他的胸腹一路向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葉祺。
只是握着而已,陳揚用征詢的眼神望着葉祺,一動不動。
葉祺拉過他的頭吻一吻眉心,聲音稍微有一點沙質:“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眼前此人的身體總是勻稱有力的,漂亮的肌肉和骨架讓人移不開眼,而皮膚則散發着類似于陽光下的,幹草垛的氣味,和暖而充滿生命力。葉祺坦誠地凝視他,以此作為最直接的邀請。
陳揚與他深而長久地接吻,手指殷勤地疏導着他方才被激起的熱情,無所不用其極。
面對葉祺亮亮的眼睛,陳揚老實交待:“家裏還是什麽都沒有,蜂蜜……被我吃完了。”
葉祺忍不住想笑,下一刻卻讓陳揚更激烈地封住了嘴唇,無可奈何地在他身下繃緊了身體。
等陳揚在被子裏滑下去的時候,那一杯熱水正好晾成了涼水。完全放松的狀态讓快意得以很好地積累,每到葉祺瀕臨頂峰的時候他都會換一口接近室溫的水去緩一緩,這一回他好整以暇地用光了餘下的大半杯。
剛剛經歷過潮湧的身體總是慵懶,陳揚很輕易地把葉祺圈在了懷裏,感受着他的鼻息拂在自己臉上。
一刻靜谧,極致的親近如同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媒介,于無言中連通了他們所有分離的歲月。
“怎麽回來得這麽快?我以為你還要想很久。”
葉祺撐起上半身,認真地回答:“我累了,不願意多想了。”
太久沒有人這樣親吻他,只有情沒有欲,淺啄深探俱是缱绻。葉祺轉而去吸吮他的眼睫時,陳揚并沒有意識到那是為什麽,直到挪回來的吻帶上鹹澀的濕意才明白過來。
葉祺有些慌亂地安撫着他,一點一點把水分全部吻掉:“你別這樣,別這樣……”
陳揚閉着眼睛,也懶得動,任他折騰了半天才慢慢開口:“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你比我看得開,也許沒有我你能更輕松一點。”
葉祺聞言不由停住了,然後伏在他身上笑開來:“輕松?你哪兒看出來我輕松?”
陳揚擡手順着他光滑的脊背上下撫摸,用手心的溫度去暖他的皮膚。他知道葉祺有話要說,自己聽着就好。
“我們分手沒多久我媽就走了,臨死前打了個電話給我讓我好自為之。家裏那套房子我賣掉了,四分之一的錢轉給小姨謝謝她給我媽送終,四分之一轉給了我爸,拿了那二分之一我才去得了英國。那陣子……”葉祺笑得茫遠,心神已經沉在了回憶裏:“那陣子真是難過,我有一次發神經喝到胃出血,一個人。”
陳揚沒有點穿自己已經知道了,只伸手在他後腦上揉了揉:“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
葉祺在他懷裏尋找了一個舒适的姿勢,漸漸不願意再動了:“手術前阮元和問我有什麽要交待的,我說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告訴你。所以他們一直不敢。”
“……為什麽。”
“你太容易內疚了,你爸的事還壓在那兒,我不想讓你雪上加霜。”
陳揚嘆氣,手上加了點力道把他抱緊:“你啊,看着挺溫的一個人,做事永遠這麽狠。”
在睡意鋪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