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月色并不是太好,婵娟大姐在雲層後面時隐時現,家門口明明滅滅的一條路陳揚走了半個多小時,最後決定停下來憂郁一會兒的時候不幸挑了個不甚恰當的位置。
陳飛踩着拖鞋奉老娘之命出來扔垃圾,乍一眼看到大垃圾桶邊站着一個面無表情的人,怎麽看怎麽不像活物,不由自主想到了“魂兮歸來”,差點直接背過去。
“……哥,是我。”
陳飛緩過神來翻翻白眼,沒好氣地說:“我知道是你。”
陳揚迷離兮兮地看着自家庭院的外牆,握着旅行包帶子的手指緊了又緊。
“都到這兒了還有什麽好猶豫的,跟我進去吧。”陳飛向來不是多話的人,陪他靜默了不過三秒就開了口。
陳揚苦笑了一下,任陳飛接過他的行李箱:還是你省事,不用家裏大費周章騙你玩兒,最後還挖空心思騙你回來。
進了門先“觐見”父親,陳家的老規矩一向做得很足,陳揚放下了東西就上二樓書房去了。門虛掩着,他習慣性地理好了衣領,拉平袖口和前襟,終于吸口氣走進去。
陳然在寫大字。這些年先是眼睛不行了,後來身體又不好,原來那手流暢的小字算是雨打風吹去了。
陳揚一眼瞧上去,還未說話就先多出三分愧疚,自己先郁卒了。幸而老爺子沉得住氣,不以為意,只喚他過去,遞上一個白釉小壺:“你看看。”
獨子學着書法,陳然就把為數不多的空餘時間都拿去琢磨文房用具和擺件了,一晃孩子都不在家裏長住了,零散添東西的習慣卻還留着。這也就是陳揚在外面不太願意動筆的原因,一筆硯臺磨墨慣出來的字如何用得慣塑料瓶往外一倒就完事的現賣墨汁。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他握着小壺的頸迎光一轉,不由眼睛一亮:“永樂甜白?”
老爺子忽然覺得這兒子再怎麽鬧騰,回了家就是說不出的舒心,火氣也消下去一大半,擡頭先笑了:“還是你識貨。”
永樂甜白,特指永樂年間官窯的白瓷、白釉,能使人內心産生“甜”“白”此類美好細膩的感受。
“找人驗過沒有?不是甜白可虧大了。”陳揚捧着那麽件東西愛不釋手,十足書生癡氣,大概給他一只月下幽狐他就準備跟着去了。
陳然眯縫着眼看着,慢慢證實了這些日子以來的念想:也許這孩子性格裏清高的成分還是太多,原本不适合軍旅生涯。作為老輩,縱使一世武勳無人可繼,也不至于要強迫唯一的兒子去委屈自個兒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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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些不甘心都過去了。
樓下陳飛在樓梯口團團轉,招來了陳揚養的德國狼犬跟着一起轉。為了避免跟狗一個德行,陳飛停下步子,笨狗卻一頭撞在他小腿上,傻乎乎地嗚咽了一聲。
什麽人養出什麽狗來,陳飛的拉布拉多就是很有腔調的溫厚狀,全然不似陳揚這只的傻勁。按理說狼狗智商高,但陳飛堅持認為它被陳揚養出了性格深處的本質,兩個字,NC。
陳揚手握一個什麽白生生的玩意下了樓梯,陳飛剛想迎上去,不料又跟狗同步了:狼狗人立起來有一米高,叫得歡天喜地,轉眼被陳揚一聲吼得夾着尾巴逃竄,喜感泛濫。
“叔叔說什麽了?”
“沒什麽,就是既然回來了,安分過完年再說。”當真看都不看陳飛一眼。
“你……你可以的,我爸前幾天弄了個青花的水呈,讓我有空就給你。”陳飛氣鼓鼓地說着,一邊還下意識回頭去注意陳揚別摔死在自家門檻邊上,驚覺自己就是個操勞命,無語凝噎。
那廂陳揚走了,盤尼西林可沒挪窩,俨然把葉祺空蕩蕩的公寓當成了免費住所,就差拉匹騾子來栓門口,再給個牌匾“悅來客棧”。
葉祺之所以沒有趕他,完全是因為他這回垂頭喪氣的程度不太對勁,整天只知道蜷在卧室裏一言不發,給他吃的就吃點,不給就算了。
終于有一天,葉祺受不了這種無形的壓力,叫了份皮蛋瘦肉粥來往盤尼西林手裏一放,盡量平常地問:“你們到底怎麽回事?”
“嘉玥說我不成熟,她不要跟小孩子戀愛。”
葉祺忍着充當居委大媽的不适,催他好歹進了幾口粥,然後細問他幹了些什麽,那麽死心塌地的姑娘都能氣走了。
“我也沒幹嘛啊,就是玩紅了眼,三天沒顧得上回電話。嘉玥那幾天正好生病了。”
葉祺暗自感嘆,我倒是溫柔體貼又不黏人,可怎麽我看上的就看不上我呢。來得無所謂,走得更無所謂,揮一揮手不帶走半分郁結。
跟這種人多說無益,不如直接給條出路:“她就喜歡你這樣的,過兩天送花送卡片,再追回來就是了。”
“真的?”盤尼西林從粥碗裏擡起的眼睛蒙着淺淺一層水光,倒是極真誠。
葉祺嘆着氣點頭:“真的,我看得出來。”
兩相沉寂了一會兒,盤尼西林忽而捅捅他:“喂,我覺得陳揚對你也有意思。”
心頭禁不住一顫,随後立刻往下沉:“少胡扯。”
“我說真的。你前兩天社會實踐不是出去了一趟麽,他問了我不少中學時候的事,還在你家繞來繞去看你常用的東西,反正我看着是不太正常。”
葉祺不語。
“小同志,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林同學拿出了困難時期中央首長的架勢,無奈此話實在過于放蕩,被葉祺一巴掌按在臉上,高舉着碗躺倒了。
四目相對,氣息未定,盤尼西林眨巴了幾下濃眉下的大眼:“你對我會不會有感覺?”
葉祺利落地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不會,要有早有了。”
“你到底為什麽看上陳揚呢,偏偏人家還是直的……”盤尼西林嘟囔着爬起來,躲到一邊喝粥去。
為什麽?為什麽……老子怎麽知道為什麽,無非一朝初雪,從此折戟沉沙,再無退路。天意如此。
小紅樓前的院子裏,陳揚拿着橡膠水管正給狼狗洗澡。陳揚媽心不甘情不願地伺候了兒子的愛犬長達幾個月,早就火冒三丈,如今指尖都不願意碰一下,搞得人家狗狗千百種溫柔心腸都白費。
人,和狗,觸感怎麽就差這麽多呢。陳揚在陽光中舒展身體,揚起晶亮的水逗着狼狗來回瘋跑,心裏卻止不住回憶着那天夜裏……他與葉祺的手臂近在咫尺,不期然牽出無限幻想,卻惘然。
院門外響起一陣熟悉的犬吠,狼狗立馬躁動起來,沖到門邊急停,只等着陳揚替它開門。除了陳飛狗和陳飛,還能是誰呢。兩條狗如久別重逢般纏在了一起,咬得不亦樂乎,滾得天地失色。
陳飛抱着肩站在院子裏,沾上些許水漬亦毫不在意,笑道:“它們倆,八成有JQ。”
陳揚粗粗打量了他堂兄幾眼,也笑:“天氣真好,我和你也好久沒打架了哦?”
說罷,手裏的水管已經拖着大冬天渾身濕透的威脅往陳飛身上甩過去。
于是,兩個人并兩只狗,在小小一方院子裏鬧得塵土飛揚,連陳然都從書房探出頭來欣賞,還時不時扯着嗓子支幾招。
在這兩個河蟹的家庭中,一切都是成對出現的,比如兩棟樓、兩個女人、四個男人、兩頭犬。期間,陳嵇提着一小缸女兒紅進來了,淡定地穿過混戰區域,很快成了窗口裏伸出來的第二個頭。
可惜好景不長,西太後備好了午飯便粉墨登場了,站在門口一聲獅吼:“狗,進來吃飯!”
狼犬和拉布拉多很有默契地停了,搖頭擺尾飛奔而去。
沒想到陳揚媽過了會兒又折回來,對着兩兄弟喊道:“你們倆,沒聽到啊!進來!”
……你,你剛才叫得不是狗嗎?!
老哥倆在樓上笑了個上氣不接下氣,險些一個接一個栽下來。
陳揚拖着步子走到門口,即将沒入室內陰影的那一瞬,接到葉祺的短信:“你幹什麽呢,家裏還好麽。”
真話呼之欲出,但絕對不是能說得出口的。他回了句“都好,勿念”便快步進了門。
這個時候的陳揚,怎麽會知道不過數月之後,他就能臉皮厚如城牆地回人家“當然是在想你”。人生峰回路轉,很可能轉着轉着它就穿越了。
過個年能有多久呢,葉祺覺得一轉眼就回到寝室裏一個人待着了。年前三天加年後三天都是在林家混的,幫着買菜燒飯倒也偷得些許別人家的溫馨,可他們開始走親訪友的時候葉祺就沒法再跟着了,只好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把各路親戚掃蕩了一遍,然後在寝室開門的第一天就搬了回去。
其實這是沒有必要的,只是寝室裏來來往往總有些外地的同學會提前趕來,聽着人聲會覺得自己不是孤絕的。僅此而已。
開着電腦放在桌上,他晃晃悠悠出去洗了一回衣服,回來就聽見這麽一首老掉牙的歌:
“……
而你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
輕易就把我困在網中央,
我越陷越深越迷惘,
路越走越遠越漫長,
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
情願就這樣守在你身旁,
情願就這樣一輩子不忘,
我打開愛情這扇窗,
卻看見長夜日凄涼,
問你是否會舍得我心傷。”
晾衣服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放下盆回到桌邊把歌詞調出來一句一句仔細看,葉祺暗想:我已經捉住了你的眼光,可能也許大概你都快有跟我一樣的賊心了,可我能給你什麽呢。至佳情形不過是“長夜日凄涼”。
去它的“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上完了怎麽辦,相視成怨怼?那還不如早早放手。不,根本不要執手。
可這樣竟還是不夠,什麽都不做守候在他身邊也還是不夠,必須要遠遠退開。
葉祺默默把爪子搭上觸控屏,一不留神把所有開着的網頁全關了,心中兀自循環播放着自己的嗥叫聲:“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何謂業障,就是指這個時候恰好曲起手指叩門的陳揚,帶點興沖沖的意思拎來了他裏三層外三層抱着陳年舊報紙帶來的永樂甜白壺。
葉祺剛接到手裏來就喊着“我什麽都不懂啊”,但真正看清楚了卻不說話了,疑惑着問:“你有幾成把握這是真品?”
陳揚想了想,老實作答:“八成。”
葉祺仰頭向日光燈行了長達十秒的注目禮,視線轉回來卻更猶豫:“我覺得我家用來裝醋的容器跟這個質地差不多啊,十幾年前我爸從徽州老宅分來的紀念品。”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書香門第麽,陳揚心猶不死,決定找個時間跟葉祺再回去一次,鑒定他家的醋罐子。
葉祺素來看人極準,果然開學不到一周何嘉玥已經被盤尼西林追回來了,又濃情蜜意地依偎在一起。小林同學面對失而複得的美女,大喜,特意征召了适齡男女二十餘名,挑了個周日晚上開了間豪華派對包間,只為博嘉玥一笑。
夜裏兩點左右,嘉玥靠在盤尼西林懷裏已經有點倦意,于是重磅炸彈被甩手扔出來,國王游戲。一群人裏只有他們這對是學語言的,純粹的文科,文人要狠毒起來絕不是常人能及,竟然直接用抽簽的。國王可以指定任意兩名玩家在包廂範圍內做出任何動作,自有人會拍照留念。
在這麽彪悍的游戲規則下,戰果還是相當豐厚的:盤尼西林和嘉玥當衆雙唇貼合了十秒,另一對情侶在舞池中央熱舞了一曲,還有人嘴叼玫瑰繞場地蛙跳一周……
瘋得漸漸脫了正形,陳揚緊皺着眉把旁邊一睡得昏昏沉沉的姑娘從自己肩頭扶開,用手背拍了拍葉祺的胳膊:“能先溜走麽,吵得人頭疼了。”
葉祺身上有淡淡的酒氣,離得極近才明晰起來,他開口說了些什麽,卻實在太喧嚣,陳揚根本聽不明白。
上面吧臺上的盤尼西林搶過不知誰拿着的花筒,欣欣然叫道:“诶诶,陳揚,葉祺,我是你們的國王!”
正要解釋的葉祺閉嘴了,無奈地聳聳肩,站起身沖着已經興奮過度的盤尼西林喊:“放馬過來!”
陳揚莫名其妙被人推了幾把,剛站穩正好看到林同學眼珠一轉,興高采烈地公布了他的國王命令:“我要你們……借位吻一次,不用吻上去啊,讓我們留下JQ照就可以了。”
全場只有他們最熟悉的四個人是聽明白內情的,其餘只是看個熱鬧,卻哄然瘋狂鼓掌,屋頂幾乎都要落下陳年積灰來。
好幾臺照相機外加無數手機都已就緒,葉祺倒是很大方地側過身,一手輕輕搭上陳揚的後頸,忽然往前一帶——
真的只是三五秒的功夫,陳揚看着他靠過來,慢慢偏過了頭,精準地頓在接吻前的最後一個相對位置。
陳揚覺得自己胸腔裏的一顆心仿佛被綁架上了雲霄飛車,無限制的失重沖擊,連驚訝都忘得一幹二淨。葉祺的呼吸因為酒精的緣故微微發燙,眼睛低垂,好像只是在偷看他,卻不知哪裏來一種酸楚深情的錯覺。
大約是感受到了陳揚膠着的目光,葉祺在咫尺之距幹脆地合上了眼。竟然是很漂亮的長睫毛,濃密的,黑亮的,還帶着點潮濕的感覺。
陳揚徹徹底底愣住,恰似很多年前玩CS的時候網吧忽然停電,什麽都靜下來了,腦子一片空白,恍惚記得另一個世界還在運行,卻無能為力。
果然有些東西,是真的不一樣了。否認和回避是多麽荒唐而渺小的嘗試,陳揚的大腦和手在絕地厮殺,一個想撫上葉祺的側腰,一個死也不敢。葉祺手心的熱度已經嚴重燙傷了他,究竟怎樣無所期待,才能這樣安然如常。
然而葉祺卻輕描淡寫地松了手,退開一點後對着衆人笑:“拍完了?拍完了藍牙傳我一張,這人的豆腐不容易吃到的。”
盤尼西林高高懸在天邊的憂心終于落下地面,還好他小子留住了最後一點分寸,萬一真的吻個不可開交,就連他都跟着下不來臺。
這一夜如此深沉,沉得像濃墨一樣,葉祺滿腦子都殘留着KTV裏的人聲,洗完澡後在沒開燈的寝室裏坐了很久都睡不着,索性擡腳踹開不怎麽靈活的門,站到了半開放的陽臺上。一架夜航的飛機在天際緩緩劃過,導航燈有規律地閃爍着,有條不紊的樣子。他仰頭望着它劃出一條與陽臺檐頂約成三十度角的直線,遠去了。
樓下那條街道只剩下路燈亮着,一盞一盞連成整條街的昏黃光暈,那種廉價的暖意對葉祺來說,幾乎是銳利而涼薄的。溫暖于常人而言是多麽易得的東西,與親人擁抱、與戀人纏綿、與友人相伴,但葉祺卻什麽都沒有。父母反目,心儀之人近在眼前遠在天邊,而他的朋友們都各自幸福安康,讓他不忍心去打擾。
一串路燈中忽然有一盞滅了,十幾秒後又亮起來,一會兒再暗下去,像是接觸不良。葉祺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由衷地認為那盞壞掉的燈才會跟他有共同語言:他和它都是有序世界中不該有的失序。
葉祺甩了甩自然風幹到一半的頭發,把那些過于美好的回憶甩到一邊去,垂眸打量起自己置身的方寸之地。還是那幾根看着就不牢靠的橫欄,與隔壁的陽臺離得極近,當初陳揚就是那麽輕易地一伸手拉住了他,然後在他的眼皮底下耍帥,利落地撐了下窗臺跳進房間。也許,只是也許,那一瞬間就種下了因果的種子,日後才會這樣盤根錯節、愛欲糾結。
說真的,他自認還沒有準備好将自己與過去徹底割裂。誰沒有白襯衫與籃球的年少時光,誰沒有傻乎乎笑得沒心沒肺的日子,誰不是暗地裏對過去情根深種。他葉祺天天糊着一張自欺欺人的淡定面孔,說白了還不是個人,有血有肉的人。
然而眼下的這段感情來得太激烈,洶湧澎湃擊潰了他所有的理智與掙紮,殘忍而驕傲地展示了“愛”這個東西不可抗拒的力量。陳揚,陳揚,陳揚。念三遍這個平實的名字,一顆心便被滾着蜂蜜的刀刃一切到底,鮮血淋漓,卻甘之如饴。
與韓奕的那段情緣不可謂不靜好,怎奈情深緣淺,最終敗給時間和距離,還有旁人的目光。葉祺從不覺得自己雖敗猶榮,敗了就是敗了,無論多狼狽他都認了。可是他至少可以坦然地對自己說,我願賭服輸。這就是最好的終局,一點一點釋懷,一點一點放棄,總有一天會相忘于江湖。誰也不能斷言那就不算圓滿。
怕就怕此刻他飛蛾撲火,到頭來輸了還不服輸。萬一他毀了陳揚……不,他舍不得。
陳揚,陳揚是不一樣的。他是那麽絕對的存在,他太明白葉祺,他包容他、指引他、陪伴他。葉祺懷揣着陳揚無聲的縱容,如同抱着天下至寶,卻不得不猶豫着是據為己有還是奮力丢開。陳揚是天之驕子,有着最好的家世和最光明的未來,因此他值得一個溫軟的女人來愛他,應該擁有一個安穩的家。沒有誰天生活該一輩子躲在暗處,眼巴巴地希冀陽光下的愛情,葉祺頗有些心酸地想着:既然我已經活在暗處,我寧可你永遠離我遠遠的。
彼時曾有過那麽恣意放縱的青春歲月,愛了就愛了,管你是誰都要一起燃為灰燼。葉祺喜歡韓奕那會兒真的從來沒想過這麽多,那個時候他有資本,他堅信自己才是天理,有能力帶給韓奕難以企及的滿足與快樂。葉祺小心翼翼地回憶着,卻笑不出來:人不輕狂枉少年,可人永遠不可能再年輕第二次。
愛情就是悲歡離合,你願意放棄所有的寧定安然去換取燃燒靈魂的大起大落。平心而論,葉祺覺得自己和陳揚是兩個內心破破爛爛,表象卻完美無缺的人,這樣做不值得,一點也不值得。他們就應該各自悲辛着、哀涼着,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孤獨行走,成為別人口中的傳奇。或許地底三萬尺還真的有滿天星光。
葉祺心裏沉得直往下墜,似有巨大的引力要将他的心髒扯入萬丈深淵。能不疼麽,愛得這麽深,痛不可當,卻已打定主意要疏離。
他回頭看了看隔壁的窗內,陳揚還在伏案書寫。他這人就是這樣,固守着用藍黑鋼筆在稿紙上寫策劃書這種老套的習慣,死不悔改。可他就喜歡他這麽固執、倔強而堅定……
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愛你愛得什麽都顧不得了,局部最優解卻是離你越遠越好。我只能隔着幾道橫欄望着你,寂然無聲。
葉祺覺得自己差一點點就要把一口心頭血全數噴出來,但他只能勉強咽了,回身進門。
公歷三月,柳絮漫天紛飛,為免一身白毛,連摯愛冷色調的陳揚都換上稍稍溫淺的顏色,整個人也跟着和緩一些,收斂了不少十步之內壓力驟增的氣場。
适逢陽光午後,輔導員辦公室裏七七八八一堆雜事,沒的壞了人到草坪上去躺躺的興致。陳揚在辦公樓轉角處碰上大一時一門專業基礎課的老師,不得不帶着點歉疚解釋自己為什麽沒回文學院繼續讀下去,不知不覺耽擱了好一會兒,再一轉身居然碰上葉祺。
“你找輔導員有事?”陳揚懷裏還抱着要重新錄入校正的學生檔案,一時忘記要收起公事公辦的态度。
葉祺望進他眼裏,略微探尋的意思轉瞬即逝:“開假條,明天有事。”
陳揚被他一看,下意識溫和了神色,正要擦肩而過卻想起另一件事,再叫住他:“诶,上次我試着翻了篇稿子,你抽空幫我潤色一下?”
“你晚上發給我,我明天有空幫你看。”
陳揚不由疑惑:“你明天不是請事假麽,怎麽……”
那真的不過是片刻無謂的猶豫,葉祺忽然明白過來,自己是不可能刻意隐瞞面前此人任何事情的,索性實言相告:“我就是去醫院做例行的二十四小時心電監護,貼好電極挂一盒子就可以走人了。”
“你的心髒……”陳揚立刻皺起了眉頭。
葉祺滿不在乎地揮揮手,人已經往前走去:“房性早搏而已,以後跟你細說,我在醫院的預約快來不及了。”
耶和華從來熱衷于跟人開玩笑,葉祺讀了十幾年書從來沒跟同學提過的心髒病相關事宜頭一次出口,三天不到就來了個現世報。這回差點沒玩兒死他。
校運動會那天,團支部書記心血來潮讓陳揚過去,說是“有點急事”。全校在校生接近兩萬五千人,在體育場裏濟濟一堂便組成極難穿越的人潮,陳揚心底默默哀嘆了一下便努力扒開最近的一群人擠了過去。
當他勉力再平安歸來的時候,突發事件已經迅猛發展到了他始料未及的程度——葉祺呼吸心跳驟停。
當年陸戰體能考核的時候他都沒沖得這麽快過,最後幹脆是撐着三米高的欄杆跳下跑道的,迎面而來的是王援慘白的一張臉和斷斷續續的解釋:“我剛才不舒服……我讓他幫我代一下五千米,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應該做什麽?流程早已刻在腦海深處,一觸即發,判斷、人工呼吸、胸外心髒按壓。可為什麽下不了手,陳揚幾近驚恐地看着自己顫抖的手,眼前閃過的竟是濃重的血色。一年之前的實彈演習,他親手在受傷戰友的腿上劃出标準的十字,制式鉗取出彈片,那時不曾有絲毫慌張紊亂,現在卻五內俱焚,生生定在原地。
他僵硬地抓住王援的衣領,聲音枯澀焦躁:“你會現場急救麽。”
王援也是吓得三魂去了兩魂半,經他一問才連滾帶爬撲過去動手,一面自己還大口大口地深喘,活像只快要拉壞的風箱。
陳揚脫力一般跪在葉祺的右側,顫聲問:“你不知道他有心髒病?他昨天還剛熬過一夜。”
王援聞聲就是一愣,緊扣的手掌都一陣發麻,不由大聲吼回去:“他有心髒病?!”
陳揚連跪直了的力氣都不剩,一再地深呼吸,終于敢接手王援的活,卻聽他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啊,他什麽都沒告訴過我們,否則我怎麽敢叫他來代我……”
一分多鐘過去了,陳揚無暇顧及任何四周的喧嚣,他甚至不知道一滴一滴砸在跑道塵埃中的到底是自己的汗還是淚。你個不要命的蠢貨,你當你是什麽啊!你連路邊的流浪貓都要跑過去喂點面包,你就不知道你自己也是一條命?!
我求求你,你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你還答應過我要帶我去看你家用來裝醋的甜白……
真正是急火攻心,眼睛都有些聚焦障礙,還要王援過來拉住他,他才知道葉祺已經睜開了眼。心有餘悸,陳揚把掌心在葉祺的心口一再停留,确定裏面那顆一度放棄的心髒又恢複了功能,這才盯住他慢慢開口:“你……”
平日不慌不忙的王援此刻才真的瘋掉,膝蓋一軟跌在地上,眼淚都滾下來:“你為什麽一聲不吭就答應我,你要不要命啊……”
陳揚什麽都聽不見了,只顧自己把話說完:“你要是就這麽死了,你讓我……”
葉祺剛找回來的寶貝心跳又是一滞,險些并發了心肌梗塞,哪裏還敢聽這位祖宗說下去,連忙自己往起撐:“我沒想到會這麽……額,我真的自己也不知道會這樣。”
王援這下真的哭了,手心還沾着灰就往臉上抹:“葉祺你tmd神經病!……”
人聲驟然間炸響,輔導員匆匆趕來,正看到他自己坐起來,撫着胸口就數落起來,一時哭的哭笑的笑,成了活生生一臺情景劇。
而葉祺卻只有一個念頭:剛才陳揚那是什麽眼神他再清楚不過,他簡直不敢與他對視。要不是割去了心頭肉,人類絕做不出那麽痛苦的表情。
我什麽都想明白了,可你居然愛上我。
你怎麽能愛我?!
自從校運會上那事之後,葉祺打心底裏有點害怕陳揚,早上先于他逃出去,晚上仗着課多回來得也越來越晚。在那些不得不相處的時間裏,兩人總是詭異地沉默着,古怪的張力像攔着洪水的大壩,但誰也不敢去洩洪。就在這樣的氣氛裏,轉眼暮春時節姍姍而來,葉祺二十周歲的生日。
鑒于壽星近來實在郁郁寡歡,盤尼西林都看不下去了,征得葉祺同意後一手包辦了聚會所有的準備工作。葉祺的好人緣在這時候充分地發光發熱,等他被陳揚和盤尼西林一左一右簇擁着走進他們事先定好的飯店,這才知道他們給他弄出了多大的排場。
就是那家去年秋天跟盤尼西林一起吃過蜂窩土豆的小店,幾乎被四面八方趕來祝壽的同學們塞滿了。看他這個主角姍姍來遲,許久不見的程則立第一個從座位上跳起來:“罰酒三杯,居然幹晾着咱們!”
半真半假的埋怨夾着誠心誠意的祝福,一切蜂擁而來。
盤尼西林從椅子下面拿出一個紙盒子,眼神躲閃地遞過來,葉祺拆了一看,竟然是整整一盒走私的CD,一張一張都是挑過的,包括很多他死也找不到的珍品。盤尼西林窺探着他的表情:“我到夜市去挑了半個晚上……”
葉祺張開雙臂,然後用力把他勒緊:“謝謝!”
全場歡聲雷動,不由分說先每人灌下去一杯青島純生。衆人紛紛拿出禮物來,順便敬酒,場面立馬變得狗血起來,一堆大男人抱來抱去,陳揚看了只能暗笑。
酒過三巡,少數幾個人已經多了,葉祺也感覺有點薄醉,而陳揚就在身邊坐着,他很自覺地閉緊了嘴,生怕自己一沖動說出什麽不應該的話來。陳揚是縱容他,但人要臉樹要皮,他不能恃寵而驕。
可他那個暈乎乎的樣子引起了陳揚的注意,半邊側臉竟然被陳揚的視線燙傷,無可救藥地火熱蔓延。葉祺逼不得已,擡頭道:“幫忙拿瓶酒過來。”
陳揚有些嚴厲地看着他,沒動。
所以葉祺也不動,迷迷糊糊盯着他。支開他一秒兩秒也是好的,至少可以緩一緩。
陳揚瞬間被挫敗了,二話不說起身去拿酒。天知道他有多害怕聽到葉祺說出“我求你”這種話來,估計稀松平常的一句“拜托你”他都受不了。葉祺的驕傲,不知何時起成了他的心頭至寶。
又過了一會兒,程則立搖搖晃晃自人堆裏站起來,拎着半瓶酒往葉祺這邊走來。盤尼西林看他那樣實在擔心,趕緊在背後撐了他一把。
“葉祺,你……我有話跟你說。”
葉祺奮力甩了一下頭,好歹清醒一點,擡頭很誠懇地說:“你說。”
“你……你到底為什麽要甩了他?”程則立沒忘了給他留情面,又往前晃了幾步,聲音也刻意壓低了。
葉祺猛地一愣,話出口就有點打結:“他……他怎麽了?”
“你知不知道他跟琰琰分手了?!琰琰從小喜歡他,就因為在街上遇到兩個同性戀,說了句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惡心的事情……他當街甩開她就走,你知道麽……都是你啊,高中的時候要不是你,他怎麽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和琰琰早就應該……”程則立憤怒地揮舞着酒瓶,離他最近的陳揚偏了一下頭才躲過濺出來的啤酒。
葉祺一言不發,低着頭聽。
“韓奕他那天喝得站都站不穩了,那時候才敢打電話給你,說他愛你,他離不開你,結果呢?啊?你一聲沒吭就挂了!”
陳揚不知為什麽,心髒開始狂跳,酸和辣滾成一鍋粥,不自覺地環顧四周:還好葉祺的同學們都在紮堆聊天,沒人聽見程則立有些失态的質問。
葉祺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依舊沒出聲。
程則立急了,掙脫盤尼西林的扶持,舉起啤酒瓶就砸過來:“你說話呀你!”
陳揚下意識伸手去拉葉祺,快搭上他的時候卻神使鬼差想起寒假那天淩晨他說過他會有反應的事情,居然愣了一下,手臂直接迎上那個酒瓶子。
葉祺完全震驚了,只見陳揚的右手硬是頓在半空中替他擋着,酒瓶自瓶頸處斷裂開來,上半截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斜立在陳揚的前臂上。
下一刻,血流如注。陳揚咬着牙撐過最初的銳痛,自己上手把形狀猙獰的玻璃卸了扔到地上。
葉祺慢慢站起來,手指收緊揪住程則立的衣領,一字一句道:“你罵我什麽我都聽着,要動手你也沖我來,可你不能動陳揚……”
陳揚從未見過葉祺真的動怒,第一反應是要攔他。但等他真正聽清了葉祺在說什麽,竟被震得待在原地,動都動不了。
明明怒極,說出來的話卻猶如夢呓。葉祺的手又緊了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只是一陣陣久違的火氣沖上來,頭痛欲裂。
那廂程則立的反應卻透着幾分怪異,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陳揚手上汨汨的鮮血,眼裏半是震驚半是悔意,過了幾秒竟然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全場人都愣住了,盤尼西林也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