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顧青瑾從那只鬼的執念中抽身出來, 便見他趴在沈岩的後背上,身上籠着的黑氣褪去,露出有些消瘦的臉來。
若是臉再圓一些, 這大概是是個大眼睛的很可愛的孩子。
安靜的、悄無聲息的, 在三人的目光下,他的身體散開,瞬間化作了銀色的光點,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就像是夏日的螢火蟲一般, 亮光微弱, 輕飄飄的散在空中。
沈岩突然覺得渾身輕松, 背上那種沉沉的壓力突然就消失了, 他挺直脊背,終于喘了一口暢快的氣。
瞪大眼睛,看着朝着窗外飛去的銀色光點, 他讷讷的道:“這是怎麽回事?”
顧青瑾伸出手抓住一點銀光,怎麽說呢,若是旗袍中女鬼的靈魂碎片像是雨水, 那麽這個孩子的靈魂碎片, 就像是破裂的鏡子,觸感是冷硬的,尖銳的, 似乎稍不注意,就會被它所割傷。
“……那日他抓住你,是想向你求救, 你大概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希望了,可是你最終放棄了他, 他被那兩個男人帶回去之後,就被他們打死了。”
她開口,語氣平靜的将這孩子所經歷的苦痛道來,寥寥數語,包含的是一個孩子的絕望與苦楚。
沈岩有些手腳無措,他努力為自己解釋道:“我,我沒想到……我當時因為股票大跌的事情,心情有些煩躁,所以……不過我後邊又去找了警察的,警察說他們兩人的确是舅甥,所以我才沒管了的。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語氣也越來越挫敗沉重。
他沒想到,因為自己的失誤,竟然會害得一個孩子丢失了性命……如果,如果早知道……
“當時他把你向你求救,便是想着你能救他,只要你願意出手,也許他就能從那兩人的手裏逃脫……所以,他的執念是你,死後混沌的鬼魂便來尋找你。”
顧青瑾張開手,手中的光點變成了一只銀色的千紙鶴,在空中振翅飛動着,身後拖着點點銀光。
“……這是?”顧昀疑惑問。
顧青瑾道:“那孩子是半生凄苦,潦困慘死的命……而他死後,也是不得安寧,難以入土為安。”
吃了對方的東西,總要為他做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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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來,道:“這只千紙鶴會帶着我們去到他的屍體所在的地方,那兩個人,大概不會好好的将他安葬了。”
“……”
沈岩和顧昀兩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
……
千紙鶴不斷的往前飛走,它在指引着道路,帶着顧青瑾他們來到了郊外。
那裏,野蔓雜草叢生,能看見寥寥幾棟樓靜靜伫立在空曠的天地間,這裏殘舊、破敗、蕭索,幾乎看不見人煙,野生的爬山虎爬到了樓體上去。乍眼看去,就像是大樓在底下被綠色橫空砍斷了一樣。
車子在前邊就進不來了,因此三人只能徒步跟着千紙鶴往前走。
沈岩看着這四周,道:“我記得之前這裏應該是一個大廠的舊樓,後來廠子倒閉了,便閑置了下來。”
而幾棟高樓,原本是員工們的住宅樓,只是後來廠子倒閉了,員工們離開了,住宅樓自然也就空了下來,現在牆體上都是斑駁的痕跡,看上去十分的破敗了。
千紙鶴在一條臭水溝那裏停下,有漆黑的污水從裏邊涓涓流淌出來,帶來一股惡臭。
沈岩和顧昀下意識的伸手捂住了嘴巴,險些嘔吐出來。
“報警吧。”顧青瑾輕聲說。
……
幾輛警車響着警鈴開過來,瞬間将這一片難有人踏足而顯得寂靜的地方變得吵鬧起來,警察們捂着鼻子,将臭水溝給掀開來,然後在臭水溝前邊一截,找到了一個小男孩的屍體。
一個多月的時間,屍體已經腐爛發臭,但是因為這一片原本就是垃圾場,又是臭水溝,聞到惡臭味,也沒有人懷疑,更別說,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人過來,被發現的幾率基本沒有。
按照正常發展,也許要在幾年後,這裏拆遷再次發展的時候,這具屍骨才能被人發現。到那時候,所有的痕跡都已經消失,只剩下一具變得森白的枯骨。
在警察活動的時候,顧青瑾他們便遠遠的站在一邊,沈岩在看見屍體的時候,已經捂着胸口在那邊吐了好幾場,心裏情緒更是複雜極了,很不是滋味。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他閉了閉眼,接過旁邊警察遞過來的水漱了漱口。
走過去,兩個警察正在給顧青瑾和顧昀做筆錄,做筆錄的警察問:“你們是怎麽知道這裏有屍體的?”
顧昀:“我們不知道這裏有屍體……”
顧青瑾:“是他的鬼魂帶我們來的……”
“……”
空氣一瞬間變得有些安靜。
做筆錄的警察就一副表情:編,我看你們編,使勁編!
顧昀:“……”
他嘆了口氣,伸手捂了捂臉,這才道:“不管你們信不信,我們說的都是實話。因為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我們知道了這個孩子被埋在了這裏……”
或許不該說時埋,那只能說是棄屍。
末了他道:“如果,如果後邊案子有什麽進展,請你們一定要打電話通知我們。”
對于突然出現在這裏的顧青瑾三人,警察們的确有所懷疑,但是應該沒有哪個兇手會主動報警的,而顧昀和沈岩又經常是財經報紙上所出現的人物,因此警察對他們的懷疑也很有限。
而沈岩的證詞,那就至關緊要了,在他做筆錄的時候,顧青瑾看了看四周,擡腳朝着一個方向走去。
顧昀緊跟着她,問道:“你去哪?”
顧青瑾随口道:“就随便在四周走一走……”
她走到一棟樓底下停下腳步,擡頭看了看這棟樓,然後擡腳走了進去。
顧昀看了看這個雖然沒有标識,但是整棟樓的狀态明顯表示着“危”的建築,忍不住道:“這樓看上去危險得很,說不定啥時候就倒了,我們還是別上去了吧?”
要是他們走到一半,這樓突然就垮了,那才真得就是災難了。
顧青瑾已經往上走了,顧昀勸她不動,只能嘆了口氣,跟在她後邊。等下要是出了什麽事,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這個地方久未有人至,地上全是灰塵垃圾,但是地上仍然能看出有人走動的痕跡,而且痕跡是最近的。
“咦?”顧昀驚訝了一聲,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五樓。
整棟樓也只有五樓高,樓不大,每層樓只有四個屋子,左右兩邊各兩個屋子,大門都是微掩着的,就像是有人離開的時候,随手把門給關上了。
顧青瑾的腳步沒有任何遲疑,直接走向了右手邊裏邊的那個屋子。
輕輕推開門,破舊的門立刻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了。裏邊是兩室一廳一衛一廚的格局,打開門進去就是客廳,客廳裏雖然髒兮兮的,也蒙上了一層灰,但是厚度有限,顯然是最近才留下的。
而且到處還能看見生活過的痕跡,地上丢了不少垃圾。
顧昀緊跟在她後邊,看着客廳裏的一切,他驚訝道:“這裏有人最近住過?”
熟悉的客廳……
顧青瑾走過客廳,來到了左手邊的那間屋子,這間屋子緊閉着的,但是也不需要鑰匙,擰着把手輕輕一轉,就能打開了。
裏邊的屋子昏暗而狹窄,窗戶被人用木板釘得死死的,外邊的人看不見裏邊,裏邊的人也看不見外邊。
而屋子的地面上,則全是血跡,因為過去了一個多月,地面上的血跡已經幹了,只留下一片斑駁恐怖的痕跡。
顧青瑾似乎能看見那個孩子躺在地上,滿身是血的樣子。
顧昀随着她過來,看見這間屋子,當即就倒抽了口冷氣,立刻拿起手機給沈岩打了個電話,讓他帶着警察過來。
這裏,怕是第一案發現場吧……
而顧青瑾看過這個屋子之後,腳步停留了幾分鐘,又轉身出去了,然後去了隔壁。
空曠……
隔壁的客廳給人的感覺就是空曠,屋裏所有的東西都被搬開了,只剩下空曠的客廳,一眼就望到底了。和隔壁一眼,這套房子的窗戶也都被釘死了,陽光照不進來,因此一片昏暗,
陰冷冰人的氣息在客廳裏漂浮着,像是裹着一股冷氣,門一打開,冷氣就不斷的往外冒,遇到陽光,又瞬間消融開。
一進來,顧昀就打了個哆嗦,只覺得冷氣從四面八方的撲過來,不斷的往他體內鑽,他忍不住道:“這裏怎麽這麽冷啊?”
“來和我玩啊……”
“來和我玩啊!”
一道缥缈的道聲音傳過來,他的目光顫了一下,逐漸變得恍惚起來。
“啪!”
一巴掌落在他的腦門上,顧昀回過神來,此時他發現自己并沒有站在門口那裏,而是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客廳裏。
他忍不住,又是一個哆嗦,這次是吓的了。
“……這,這……”他開口,半天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顧青瑾掃了一眼客廳,道:“別亂走,這裏有東西。”
有東西,什麽東西?
顧昀表情一臉木然。
顧青瑾的目光落在客廳的角落裏,在那裏,縮着一個小小的有些透明的人影――那是個小女孩,穿着紅色的衣裳,雙手環臂,閉着眼睛,就這麽躺在地上,身上也沒有什麽遮蓋的東西。
地縛靈!
死去的人,因為怨念或者某種執念,他的魂魄有可能會徘徊在死亡的地方,久久不去,離不開也掙不脫這裏,這就是地縛靈。
顧青瑾走過去,倒是清楚的看見了這個地縛靈的樣子。
她死去的時候應該是冬天,因為她的身上穿着紅色的棉襖,一張臉慘白慘白的,但是臉頰上還有肉,不像那個小男孩,臉上基本沒肉,就連手腳都是瘦瘦細細的,就跟細小的麻杆一樣。
她全身蜷縮着,雙手抱着手臂,臉上帶着一種冷凍過後的青灰色,整個身軀看上去僵硬無比。而站在她身邊,那種陰冷之氣更重了,就像大冬天對着一大塊冰塊一樣,那股冷氣撲面而來,冰冷蝕骨。
她大概,是被凍死的……
顧青瑾想。
顧昀見她一直站在那裏不動,忍不住開口問:“怎麽了?”
他看着顧青瑾剛剛所盯着的角落,實在是看不出來。但是,世界上有些東西不是你看不見,他就不存在的。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問:“這裏,難道有什麽東西嗎?”
顧青瑾看了看他的腳,神色微妙。見狀,顧昀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然後他便聽顧青瑾聲音幽幽的道:“你踩到人家了。”
顧昀:“……”
他猛的跳起來,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臉色變了又變,完全是靠着自己驚人的自制力,方才沒有失态,然後對着角落那裏抱歉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顧青瑾道:“她沒有意識,只是一個地縛靈,你說這些,她也聽不見。”
“……那,我踩了她一腳,她也感覺不到?”顧昀小心翼翼的問。
顧青瑾:“……”
她無語的點了點頭。
見狀,顧昀頓時松了口氣,又道:“這裏怎麽還會有地縛靈……”
“因為她死在這裏,心有執念,便留在了這裏……”顧青瑾說。
因為不甘而停留時間,也許連她自己都還沒意識到自己死了,因此不斷重複着死亡的過程,還被捆縛在這裏,哪裏都去不了。
只有很少部分的人死後才能變成鬼,更多的是死後,魂魄直接消散于世間,而現在,這種情況更是難見了。很多時候,初生的鬼都是沒有意識的,僅憑本能去行動,有的鬼有很強的攻擊性,有的鬼卻沒有多少攻擊性。
而眼前的這只地縛靈,明顯是後者,一個沒有攻擊性,甚至還懵懂茫然的小鬼。
外邊警察們蹬蹬蹬的走上來,顧青瑾看了這只縮成一團的地縛靈一眼,走到外邊,喃喃道:“這裏死了不少人,不僅僅是一個兩個……”
顧昀擡眼望去,只見外邊空地延綿,占地面積可不少,若是死了的人不止一個兩個……想到這,他頓時有些不寒而栗。
警察局的人很快将這一片區域給封鎖了起來,記者們得到消息,就像是聞到了腥味的貓,一家接一家的記者紛紛趕到這裏來。
此時警察們已經将這一片給翻開了,就差挖地三尺了,甚至旁邊的垃圾場,也被翻開了,一共找出了十二具屍體。
這些屍體,有的被埋在土裏,有的就像垃圾一樣被随手扔在垃圾場中,更有的就像那個小男孩一樣,被扔在了臭水溝裏。
大多數的屍體已經腐爛,最近的是那個小男孩,屍體死去的時間不過一個月左右,而最久的能追溯到十年前,只剩下森森白骨,就連身上的衣裳都被土地給同化了。
警察們将挖出來的屍體擡走,記者們見狀,一窩蜂的湊了過來,話筒直接抵在他們的嘴邊,想要從他們的嘴中摳出答案來。
“……請讓一讓!”
警察們煩不勝煩,最後推出一個代表去應付這些記者。
洪添蹲在一邊,深深的吸了口煙。熬了一夜,他的眼睛都有些發紅,而且剛剛才從垃圾堆裏出來,渾身都是臭味,身上更是免不了沾上了一些垃圾。
同事走過來,和他蹲在一起,在他的煙盒裏抽了根煙咬在嘴裏,嘆道:“這可是一場大案子啊。”
死了這麽多的人,這麽多的屍體,在衆人的眼中擡出去,就算是想瞞着,那也不可能了。
煙霧熏得眼睛發酸,看着被擡出去的屍體,洪添的眼上的每一條皺紋似乎都堆砌滿了肅然與憤怒,他壓抑着憤怒的道:“既然是大案子,那就更應該徹查到底,這樣的惡人,就不能讓他逍遙法外!”
同事嘆了口氣,搖頭道:“不好搞啊……”
能殺了這麽多人還沒被發現,要說這群家夥上邊沒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就因為知道他們有後臺就不去查?
那怎麽可能呢?
“不管他是誰,害了這麽多的人,他就該受到法律的制裁!”洪添站起身來,他将沒有抽完的煙扔在腳底下,用腳使勁的碾了碾,狠聲道:“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任何人能例外!”
他大步往那邊走,同事吸了口煙,眼睛有些模糊,喃喃道:“年輕人啊……”
洪添走到同事那邊,眼前一只綠色的蝴蝶抖動着翅膀在這四周飛來飛去,身後拖着綠色的光點,像是尾後拖着一條光尾一樣。
“怎麽樣?”他低聲問。
同事轉過頭,見是他,叫了一聲“隊長”,而後道:“這只蝴蝶停在這裏不走了,可能是底下有東西。”
底下有東西?能有什麽東西?
經過了一天一夜,他們不用想都知道,這個蝴蝶會停留的地方,那底下必然會有一具屍體。這不是無的放矢,而是經驗之談,這一天一夜,這些屍體都是靠着這只蝴蝶找到的。
這蝴蝶是顧青瑾留下的,當時她讓顧昀直接聯系了洪添,讓他來處理這件事,走的時候便給了他這只蝴蝶。
“……這裏死了不少人,這只蝴蝶會帶着你們找到他們所沉睡的地方。”
當時她是這麽說的。
洪添的同事原本覺得她是在裝神弄鬼,可是在蝴蝶帶着他們找到第一具屍體的時候,他們徹底開始正視這只蝴蝶的神奇之處。到現在,這只蝴蝶所停留的地方,絕無例外,都是有屍體埋葬的。
“……都是些孩子啊。”同事不忍嘆道。
沒錯,這些挖出來的屍體,全都是孩子,大的只有七八歲,而小的,大概才一兩歲。小小的屍骨,被挖出來的時候,就連警察局這些見慣了案子的警察們都有些不忍了。
他們還那麽小啊……
洪添道:“現在不是嘆氣的時候,抓緊時間将屍體找到,也能早點将兇手抓到。”
他看着蝴蝶停留的地方,這難得是這裏比較幹淨的一處了,這裏生長着一大簇木槿花,從泥土中破土出來,枝葉繁盛,紅色的木槿花從枝丫中盛開,開得鮮豔而美麗,就像是一團火焰在燃燒一樣,看着似乎就帶着一股暖意。
綠色的蝴蝶便在這紅色木槿花上方徘徊着,像是某種指引。
掃了一眼,他沉聲吩咐道:“開挖吧!”
一群人不再耽擱,拿着鋤頭就開挖,首先便是這開得如火如荼的木槿花,他們伸手想扯,想直接連跟帶花的從地裏扯出來,但是并沒扯得出來,簡直是紋絲不動,就好像底下有什麽把它死死的拉扯着……
洪添甩了甩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有這麽一個念頭。
“應該是根系紮得有點深,直接挖吧!”他道。
但是因為害怕着底下就是屍骨,也不知道是在哪一處,怕破壞掉,他們只能小心翼翼的挖過去。而在十幾分鐘之後,他們終于看見了一片白色。
這時候也不敢用大鋤頭了,就怕将屍骨給碰到了,所用只能用小鋤頭慢慢的挖過去,然後用手将土刨開。而在一個小時之後,他們終于看清楚了這具屍體的全貌,一時間有些愕然與沉默。
只見這仍然是個孩子的屍骨,小小的身體已經完全被土地腐化了,只剩下一片森白的骨頭。而它的姿勢是蜷縮着的,是一個雙手抱膝的姿勢。
從它的骨頭中,木槿花的根部從中伸出來,密密麻麻的木槿花的根莖緊緊的與這具屍骨纏繞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緊緊的纏在一起,密不可分。
這一簇木槿花,便是盛開在這具屍骨之中,開得如此爛漫與鮮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