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阿良
莫征對宋辚即敬且畏,他不想背叛自己的主子,又不想讓眼前這個單純的孩子受到傷害,苦惱許久,才終于說了些模棱兩可的話。
阮雲卿聽莫征含糊其詞,不由追問道:“免得什麽?”
莫征煩躁的抓了抓頭發,他單手拽着阮雲卿,停在一棵樹上。
踩着粗壯的樹杈,莫征在繁茂的枝葉上撸了一把,胡亂揪扯着手裏的葉片,對阮雲卿講起太子小時候的事情。
“我從太子五歲時就做他的貼身護衛,每日幾乎寸步不離。記得那時候,十皇子剛剛出世,皇後忙着照料十皇子,對太子有些冷落。我記得就是那一年深冬,太子的性情大變,原本愛說愛笑的孩子,突然變得陰沉多疑起來。”
莫征把手裏光禿禿的葉梗扔了,随手又拽過一把新的,才繼續說道:“就在那一年,新舊交替,快到除夕的時候,太子讓人從野地裏抓了一只狼崽回來。太子本就是個寂寞的孩子,有了玩伴,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他日日摟着小狼崽,不管吃飯還是睡覺,都一刻不離的帶着它。狼這種東西是養不熟的,可不知太子用了什麽法子,卻偏偏把那小狼崽養得服服帖帖,跟狗似的護着他。太子養了這狼崽兩年,這兩年間,他們倆好得要命,一個碗裏吃飯,一個被窩裏睡覺,是個人都看得出,太子是真喜歡它。”
阮雲卿不知莫征是何用意,聽他講的鄭重,便也認真聽了起來。
“就在兩年後的冬天,那狼崽已長成成狼,身長過丈,毛色黝黑,一雙眼睛兇得怕人,誰都不敢靠近它,只要一靠近它就露出一嘴獠牙,兇狠的撲上去咬人。宮裏人人都怕它,只有太子才能親熱的摟着它的脖子,叫它“阿良”。”
莫征蹲坐下來,背靠着樹幹,剛毅的臉上露出幾分苦澀難過的神情,“大家都覺得,這狼鐵定是要跟太子一輩子的。可誰也沒料到,就在那年冬天,一個飄着大雪的夜裏,太子讓人把阿良裝進籠子裏,送回了野地。”
莫征突然放慢了語調,“他們一直親密,就在前一日,阿良還靠在太子懷裏,吃他撕給它的碎肉。沒人知道為什麽,太子沒說理由,只是面無表情的下了令。阿良嗚嗚的叫喚,它知道它要和太子分開了。平時它兇得誰也抓不住,那天,太子只說了一句:‘進去,’阿良就乖乖的進了籠子。聽送阿良走的兄弟說,阿良到了野地,也不肯離開籠子,給它打開籠門,它還是一直趴在籠子裏面,眼巴巴的望着遠處,一聲一聲狼嚎,叫得慘極了,連那些殺人如麻的兄弟都聽得不忍心,可太子……”
莫征回想起當時情境,止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他永遠都忘不了太子送走阿良時的神情,就好像過去那些疼愛寵溺都是假的,太子只是靜靜的看着侍衛們将阿良裝進籠裏,關好籠門,耳邊聽着阿良嗚咽般的嚎叫,眼中空洞的沒有一絲感情。
那簡直不像一個活人該有的眼神,更何況太子當年,還是個才剛剛八歲的孩童。
莫征不知道太子為何會如此對待阿良,這件事是他心裏的一根刺,他講出來,就是不想讓阮雲卿成為下一個“阿良”。
阮雲卿默默聽着,從莫征哀戚的神情和有些顫抖的話語中,他仿佛就能真切地感受到當年的那份悲傷,一只狼被養成了一只忠心的狗,然而就在這只狼交付忠心的那刻起,他的主人就把它無情地抛棄了。
“阿良最後怎麽樣了?”
莫征聽了阮雲卿的問話,只露出個艱難的笑容,“死了。七日之後,我忍不住去看了看。阿良趴在籠子裏,身上蓋着很厚的積雪,那幾日一直下雪,天冷得呼出口氣都帶着冰茬兒,阿良不吃不動,就那麽活活凍死了。我想,它到死還等着太子來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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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雲卿沒有說話,莫征也許久沒言語,夜風吹過樹梢,葉片嘩啦啦直響,莫征站起身來,強笑道:“瞧我,真是上了年紀,陳芝麻爛谷子的,讓你聽了半天沒用的。”
拉起阮雲卿,莫征道:“走吧。天不早了。”
阮雲卿輕輕點頭,“嗯。”
回了雜役房,阮雲卿突然開口向莫征道謝,“多謝莫護衛了。我懂你的意思,我也永遠會記得自己的身份。”
莫征一笑,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他今晚已經多事了,再往深了的話他不能再說,言盡于此,只希望阮雲卿心裏能多少有個防備,別像當年的阿良似的,實心眼兒的一頭栽進去,卻只換來一份冷酷無情的回報。
莫征揉了揉阮雲卿的腦袋,“快歇着去吧。”說罷不再多言,辭別了阮雲卿,一閃身,已經消失在了一片夜色當中。
這一夜阮雲卿惡夢不斷,一時夢見父母,他苦苦哀求,求他們不要送自己進宮,一時又夢見自己變成了阿良,正趴在風雪交加的野地裏,盼着太子能來接他回去。
夢裏的情境是那麽真實,阮雲卿好像真的置身于冰天雪地當中,寒風如刀一般刮過自己的身體,他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惟有腦海中太子的模樣,卻越來越鮮明。
醒來時渾身的冷汗都出透了,阮雲卿坐起身來,緊緊抱着被子,出了好一會兒神。
周俊揉着眼睛看他,問阮雲卿怎麽了。
阮雲卿無力的笑了笑,說聲沒事,下床去綽起水瓢,灌了一肚子冷水,才稍稍覺得清醒了些。
第二日一早,阮寶生就派桂圓來傳話,說明日正是鄭長春當值,他已安排好了,明晚就帶阮雲卿去見鄭長春。
阮雲卿謝過桂圓,讓他告訴阮寶生,明夜晚間他一定過去。
這幾日無人搗亂,白天過得格外平靜。沒什麽大事,阮雲卿依舊跟着崔太監幹活,空閑時就拿出太子給的書冊,發狠似的看了起來。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天就黑了。這晚不該阮雲卿當值,他和周俊早早回房,想早些歇着,睡醒一覺,正好也到了去端華宮見太子的時候。
周俊這兩天都樂呵呵的,沒人找阮雲卿的麻煩,他心裏也跟着高興,兩個人談笑幾句,洗漱完畢,剛剛脫了外衣,門外突然闖進一個人來,傳話說:肖長福叫阮雲卿過去伺候。
阮雲卿心裏一驚,千算萬算,還是躲不過這道坎兒去。周俊更是苦了臉,悄聲罵道:“沒完了他!簡直欺人太甚!”
阮雲卿搖了搖頭,示意周俊不要再說。低頭想了想,此時若是不去,肖長福又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他現在萬不能做什麽令肖長福起疑的舉動,以免打草驚蛇,讓這幾日的心血前功盡棄。
此外,派出的鷹軍傳回了不少證據,可林林總總,淨是些能做旁證的東西,直指肖長福殺害趙淑容的,竟是一樣都找不到。阮雲卿心裏着急,再過十來天就是中秋宮宴了,錯過了這一天,可就再沒這麽好的機會了。
肖長福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這事拖的越久,變故就越多。時間緊迫,此時也說不得要冒冒險了,他今晚去見肖長福,在值房當中或是肖長福身上,說不定可以找到些要緊的證據。
打定了主意,阮雲卿穩了穩心神,起身整好衣裳,讓周俊不必擔心,他推門出來,跟着傳話的人,去見肖長福。
還是那日的值房,阮雲卿一到值房門口,就覺得頭皮發乍,後背發麻,說不害怕是假的,這會兒,他真是怕極了。
邁步進屋,阮雲卿不由自主的往西北角望了一眼,那日平喜受刑時的木架子還立在當地,他瞥了一眼,心頭就是一跳,急忙移開目光,再也不敢往那兒看上一眼。
當日的情形還歷歷在目,一眼望過去,阮雲卿仿佛還能看見平喜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的被綁在木架之上,頭頸無力的歪着,身上的鮮血一滴一滴的掉落下來,正發出悶悶的聲響。
屋子裏早已酒氣沖天,肖長福已喝得爛醉,歪斜着身子,半躺在羅漢床上。他一條腿耷拉着,另一條腿橫跨在欄架上,床前的高幾上擺了幾個酒菜,高幾旁邊還站了一個小太監,阮雲卿側目一瞧,正是前日從阮寶生屋裏出來的那個小裴。
小裴戰戰兢兢的,被肖長福摟在懷裏。他雙手抱着一只青瓷酒壺,低着腦袋,緊盯着肖長福手中的酒杯,不時給他往酒杯裏添酒。
肖長福乜斜着醉眼,瞟了阮雲卿一眼,“你躲那麽遠做什麽?老子還能吃了你?過來!”
阮雲卿硬着頭皮走上前去,他故意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低着頭,垂下眼皮,把眼中的厭惡全都收斂起來。
肖長福對阮雲卿這副乖順的樣子十分滿意,他怪笑兩聲,一把扯住阮雲卿的衣襟,将他強拉過去,和那小太監一起,一左一右分別摟住,揉捏兩把,心中越發得意,不由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