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說服
怎麽可能?
阮雲卿苦笑着搖了搖頭,笑自己太過年幼,爹不疼娘不愛的,竟連這一點小小的溫柔都看在眼裏,也不管那溫柔的背後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太子與他身份懸疏,指望一個高高在上,甚至能夠支配他生死的人,對他這個卑微的奴才有一星半點的真心,簡直是這天底下,最最好笑的笑話。
太子打量着阮雲卿,他對眼前這個少年很感興趣。
畢竟,他手中的棋子不少,而不安于棋子的身份,敢于反抗的,阮雲卿還是第一個。
太子自認多疑,性情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多年來勾心鬥角,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能信任,他的性情早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變得扭曲而病态。
太子并不認為這樣有什麽不好。他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緒,更懂得利用人心。他把他所有的真情實感都壓在心底,帶着一副溫文儒雅的面具給外人看。這麽多年來,沒人能夠走進他心裏,發現他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陰暗和寂寞,外人一談起他,都說太子溫潤如玉,風姿秀逸,誰也不會想到,他這樣一個外表風光霁月的人物,內裏卻有着一顆扭曲變形,恨不得毀天滅地的暴躁心靈。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要被他做的那些殘暴的夢境驚醒。夢與現實,原本就該是兩個毫不相關的對立面,可太子卻清楚的知道,那些夢境,是他潛意識裏最真實的想法,他喜歡折磨人,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他都要完完全全的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喜歡毀掉美好的東西,凡是看見的,無一例外都被他用殘忍的手段從這世間抹去了。
他可以成為一代明君,可以無數次的抵擋住皇宮中的明槍暗箭,可這些,都不足以填補他殘缺的心靈,反而讓他越來越冷漠無情。
收回目光,太子轉過身來,從窗前轉至床榻,他身子一歪,斜靠在床榻之上,動作慵懶随意,帶着一股子不羁放蕩的味道,可卻偏偏沒有一絲放肆輕浮的感覺,反而讓看着的人覺得就該如此,自然之極。
太子斜倚着床榻,朝阮雲卿招了招手,“這裏就我們兩個,你也別拘着,我雖是太子,可也是個寂寞的人。我身子不好,你瞧見了,既然你主動提出要見我,那就安心陪我這個病人聊上幾句。長夜漫漫,風雨欲來,今夜怕是睡不成了……”
太子的話語溫和,也沒擺架子,在阮雲卿面前,甚至連“孤”這個稱謂都沒用,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阮雲卿的反應,看着他從吃驚到平靜,看着他飛快的調整好情緒,慢步走上前來,到自己面前,垂首而立,态度謙和恭謹,卻并沒有一絲谄媚讨好的意思。
太子很滿意,阮雲卿的表現,真如顧元武所言,聰明、冷靜、識時務,也能夠在最快的速度裏,找到自己該要表現出來的最好的一面。
是個能用的人才,可惜,還是有些美中不足。那就是阮雲卿還沒有很好的學會掩藏自己的情緒,倒不是他不懂,而該說他心裏明白,可做出來的效果卻實在差強人意。他的眼睛太靈動,即使臉上的表情刻意僞裝過了,可是他的眼睛,還是暴露了他心底最直白的想法。
太嫩了。也太純粹、幹淨,能看得出,這個人即使被人逼到了絕地,也不會做出低三下四的舉動去搖尾乞憐。明明是個身份卑微,受盡苦楚,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奴才,卻仍未磨平他心底裏那份僅存的孤傲。阮雲卿像棵稚嫩的幼苗一樣,倔強的站在自己面前,用他細瘦的肩背,杠着他難以承受的重負。即使是懇求自己的幫助,也不肯低下他的腦袋。
真是個有趣的人。難怪肖長福會對他窮追不舍。這樣純淨驕傲的人,是最能夠激發一個人心底裏的陰暗的,得到他,淩辱他,折磨他,削去他的棱角,讓他在自己的手裏,一點一點褪去那份高傲,別說是肖長福,就連自己,都覺得興致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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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把玩着手裏的一只玉石帶扣,目不轉睛地盯着阮雲卿的一舉一動,心裏暗暗思量:“要是把眼前這個人,也調教得如同自己這般,病态而扭曲,實在是件想想都覺得興奮的事情。”
阮雲卿只覺如芒在背,太子的目光像一把利刃,剝皮拆骨似的在自己身上刮來掃去,不舒服,可也不能不讓他看,阮雲卿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僵硬了,一盞茶的工夫過去,才聽到太子輕柔的聲調又再響起:“坐吧。”
阮雲卿望了一眼太子,他臉上似笑非笑的,還是看不清楚他心裏的情緒。阮雲卿幹脆放棄了觀察太子的心思,他道行不夠,何必還費心費力的察言觀色,去探究太子內心的想法。
讓他坐,他便坐,剛剛短短一場交鋒,阮雲卿已經明白,以他如今的這點本事,還不是這個深沉老辣的太子的對手。
四下一掃,這間寝室緊挨着回廊,回廊之外便是一個極大的園子,園裏滿種荼麋,花莖幽綠,纏藤攀樹,朱紅果實遍生藤上,結出一串又一串的豔麗圓果。一道閃電滑過天際,雷聲震天作響,空氣中的味道也漸漸濕潤起來。
屋裏的擺設十分清雅,沒有過分奢華的裝飾,從裏到外,反倒透出一股缺少人氣的清冷。
從窗下搬過一把椅子,阮雲卿在離太子約十步的地方坐了下來。
太子許久沒有說話,他在考慮阮雲卿這個人,到底能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回報。
阮雲卿極聰明,也很有膽識,小小年紀,已有了破釜沉舟,險中求勝的魄力,在他們這一批派到各宮的眼線當中,已算是十分出挑了。
給他些助力也不是不可以,能夠帶來回報的手下,太子還是很樂意付出一些額外的報酬的。
如今,單要看這報酬付得值不值了。
廊外的風聲更加大了,一陣呼嘯過後,暴雨驟然而至,雨點被狂風裹挾着掃進屋裏,不一會兒,窗口就被倒灌進來的雨水打得精濕。
阮雲卿急忙站起身,跑到窗邊,将大開的窗扇掩好,撥上銷子,又把桌案上吹散的宣紙全都攏在一處,拿鎮紙壓住。
正忙亂着,背後突然傳來太子清冷的聲音,“肖長福看上你了?”
阮雲卿整個人僵了一下,他怎麽也沒料到,太子與他的第一句對話,居然是問這個。
不禁又漲紅了臉,垂頭答道:“是。”
阮雲卿臉漲得通紅,連脖頸上都泛了米分色,纖長的眼睫垂了下來,遮住他眼中全部的羞憤和難堪。他雙手緊緊握着身側的衣裳,咬牙狠道:“給我半個月,我定将肖長福趕出麗坤宮。”
阮雲卿說得決絕,語氣裏十分自信,仿佛成竹在胸。他瘦小單薄的外表和這份自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太子看在眼中,越發對眼前這個孩子感興趣起來。
肖長福于宣德二十九年入宮,歷經兩朝,在後宮中浸淫多年,勢力雖比不上顧元武、鄭長春之輩,可在內監當中,也十分可觀了。
更何況……他背後還有皇後撐腰,若沒個實打實的罪名,很難扳得倒他。
想到皇後,太子的眼中就多了些複雜的情緒,不到萬不得以,他還不想和自己的母親有什麽正面沖突。
本該是自己最大倚仗的人,如今卻要百般提防,太子煩躁的搓了搓手中的玉帶扣,冷冷對阮雲卿說道:“半個月?你可知肖長福在宮中的勢力?還有母後那裏,可容你動她的心腹奴才?”
太子的問話步步緊逼,他的目光直盯着阮雲卿,臉上的表情也為之一變,從溫和轉為冷酷,阮雲卿甚至能夠感受得到,太子周圍都起了冷冷的冰茬兒,空氣裏的氣氛,也變得凝重起來。
關鍵時刻來了。阮雲卿知道,他下面要說的話,直接決定了太子會不會答應幫他。
此時不必多話,只要直切命脈,一語中的就好。
阮雲卿言簡意赅,答道:“戕害嫔妃,毒殺儲君,不管肖長福有多大的勢力,這兩項罪名揭發出來,他都難逃一死。只怕到時候,頭一個要殺他的,就是皇後!”
太子眼中精光一閃,心裏先暗暗叫了一聲,“好!”
站起身來,在屋中來回踱步,太子思量片刻,問道:“你想怎麽做?”
阮雲卿不由大喜,他知道,這事,已經成了七八分。
當下不敢怠慢,忙把心中的想法細細說了一遍。
打從肖長福将他調入漱玉閣時,阮雲卿就開始盤算對付肖長福的計策。那時的他,對肖長福只是心裏厭惡,并沒多少仇恨,原本的計策裏,也并沒像如今這般狠辣,只是小懲大戒,想讓他知難而退罷了。
肖長福步步緊逼,又毒打平喜來要挾自己。經此一事後,阮雲卿才發覺,對待想要害你的敵人,婦人之仁只會害人害己,再這麽下去,自己和身邊的人,都要被肖長福活活折騰死。
“只要依此計行事,中秋宮宴當日,就是肖長福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