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斯·萊斯

第11章 感謝

“你那個同學長得可真帥。”付莉莉攪拌着杯裏的果汁，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邊的嘴角擡着，另一邊則放得很平，像是在笑，卻未免有些古怪。

譚向輝捏了兩根薯條，在番茄醬上蘸了蘸，把它們送進嘴裏之前，他漫不經心地接話：“你說的是何因榮？”

“嗯哼。”動了動纖細的眉毛，付莉莉喝了一小口果汁，也向薯條伸出了手。

“你喜歡他？”他随口問的。

“哈哈，哪有。”

的确不像是有的樣子，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對他的同學感興趣，所以他也有了追問下去的興趣：“你一直在說他長得帥。”

“長得帥又不一定要喜歡……再說了，我不是外貌協會呀。”說着，付莉莉笑微微地擡頭看着他，反問道：“倒是你們男生，雖然嘴上不這麽說，但其實都喜歡漂亮又可愛的女生吧？”

譚向輝像是把這句反擊一般的玩笑話當真了，還垂着眼簾，仔細地想了一想，才回答：“也不一定。”畢竟付莉莉就是這樣的女生，而他對她并沒有男女之間的感情。

配合他的認真，付莉莉也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誇張地點點頭，道：“也對，男生還可以喜歡帥氣的男生的。”

“……說的這是什麽話。”這樣的話題，讓譚向輝有點不安。因為他無可抑制地想起了鄧楷——他的事情，他還沒有和付莉莉說過。她知道的，不過是他在校隊訓練期的一個夥伴，因為某種原因，跳樓而亡。而這個所謂“新聞”背後的真相，她一無所知。

“實話呀，這有什麽說不得的。”付莉莉收了笑顏，原本随意擺放在桌面上的雙手，不自覺地交握在了一塊兒，放在了身體的正前方。她雖然早就在心裏演習過很多次了，可到了真要說出來的時候，難免會有點緊張：“向輝你很反感這種……男生喜歡男生的情況麽？”

譚向輝一愣。他可真沒想到，付莉莉還會緊接着問出這種話來。

“是？還是不是？”抛出兩個選項，付莉莉歪了歪腦袋，大眼睛始終注視着譚向輝的表情，試圖從其中找出他真實情緒的痕跡——她可是看過兩季《Lie to me》的人，對微表情的了解雖然不到精通的程度，但基本的要素還是能找到的。比如現在，譚向輝的眼神忽地向右下角飄了一下，這似乎是……愧疚？

“不反感，但是也不喜歡。”對待付莉莉的提問，他總是這樣誠實的。而這個答案，也讓她松了一口氣，低下頭咬住吸管，付莉莉一口把杯裏的果汁都喝了個幹淨。

“你要是喜歡上了誰，一定要跟我說呀。”靜了一會兒，付莉莉突然說。

“有的話……肯定會說的。”譚向輝又吃了兩根薯條，一邊咀嚼，一邊模糊地說：“行了，換個話題吧。”付莉莉知道他是有些不自在了，心裏暗暗笑了笑，才順着他的意思，聊起了今天的比賽……她果然還是了解譚向輝的，他怎麽可能會喜歡上一個同性？那個何因榮，只怕是弄錯了對象，如果讓她發現，他在知道譚向輝“有女朋友”的情況下，還繼續接近他的話，她可真得做些什麽了。

校運會結束之後，整個高二年級開了一次大會，主題是會考動員。班主任又燃起了極高的鬥志，之後的三個周，每周五都要折騰班會，把會考的重要性反反複複說了數十次。被這樣高強度地洗腦，大部分同學們也跟着有了動力，每天早讀的聲音都格外得大了起來。不過何因榮完全不在這個氣氛內，依舊是按時踩點到學校，然後按時趴在桌上睡覺。他的頹廢是在是和整個班級格格不入，就連譚向輝都覺得這種狀态不太好，對着何因榮惺忪的睡眼，好幾次都差點要把勸阻的話說出口了，但還是憋了回去。他始終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

上一次接力賽的事情，他倒是對何因榮有了幾分感激的意思。如果不是何因榮提起這件事，他也不會考慮參賽，更不會想到，在奪冠之後，同學們對他的态度會改變這麽多。從暑假結束，加入這個班之後，譚向輝一直沒有身處在集體中的感覺，他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聽別人說太多說話，唯一有過交流的，也就是坐在身邊的這幾個人了。在比賽之後，來找他搭話的人愈來愈多，尤其是班裏那幾個喜歡籃球的男生，到現在已經熟悉到會在下課後，同他勾肩搭背地去籃球場打球了。七八個人分成兩組，打對抗，比兩個人對練要累得多，不過譚向輝仍然覺得開心——是的，開心。母親當年放在他手心的那串葡萄，他現在才嘗出了味道，能把自己心裏的需要，好好地和人說起，的确是件快樂的事情。他已經開始懷疑，之前的那個自己，是不是太過固執古板了，以至于現在想起來，竟會覺得有些幼稚起來。幾年之後他才知道，青春期就是這樣一個自我肯定再否定的過程，所有人都曾固執過幼稚過，但最終，當初的那群玩伴，都長成了像樣的大人。

除了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鄧楷。

不過現在，只有十七歲的譚向輝，沒有想過多少年後的自己會是什麽樣。他現在關心的只有很潦草的幾件事，比如每個月都要舉行的考試，比如周六上午體育頻道要轉播的NBA球賽，比如月底要去付莉莉的學校看她一次，比如他打從心裏覺得感激的那個人，正趴在他旁邊的座位上呼呼大睡，而講臺上，化學老師正時而不時地向最後一排投來警告的眼神。譚向輝想了又想，還是決定把何因榮叫醒。為了避開老師的視線，譚向輝先是擡起腳，踢了踢何因榮的凳子，卻收效甚微，何因榮的眉毛只是稍微動了動，但并沒有要醒來的跡象。在心裏嘆了一口氣，譚向輝只好趁老師轉過頭在黑板上板書的時候，伸出左手，拍了一下何因榮的肩膀，這下總算是把他給弄醒了。何因榮略有些慌亂地直起身體來，翻了翻剛才墊在手臂下的課本，小聲地詢問譚向輝：“老師講到哪裏了？”

譚向輝把頁碼告訴了他，又把目光轉回了講臺——化學老師顯然是發現了何因榮醒來了，而且還翻着書頁，像是要開始聽講的樣子，眼神便沒了剛才的嚴厲。這個認知讓譚向輝放下了心來，轉動着手中的碳素筆，他也要繼續聽課了。

結束了下午的課程之後，幾個男生又開始邀請譚向輝去打球，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收拾書包，好跟上他們的步伐，而是對他們解釋道：“我還有點事，你們先去吧，我過十分鐘再去球場找你們。”男生們點點頭，抱着籃球，笑着走出了教室。譚向輝一面整理着桌上的書本，一面轉過頭，主動問一旁正發着呆的何因榮道：“一起去打球？”

“打球？”何因榮被這個提議弄得有些迷茫。他早和譚向輝說過，自己有先天性心髒病，不能劇烈運動，難道他一轉頭就忘了嗎。譚向輝看出他心裏在想什麽，補充道：“不要打太久就行了。”

“不是時間問題，主要是這種對抗性的運動，我沒法弄。”說着，何因榮做了個掐脖子的動作：“我會喘不上氣來。”

“那，慢跑行不行？”這樣的運動強度，總該受得了了吧。

“慢跑倒是沒關系……不過，等下。”何因榮這才覺得譚向輝的熱情有些不對勁，疑惑地問道：“你問我這個幹嘛？難道你要約我去跑步？”

譚向輝點頭。

如果付莉莉知道，譚向輝問她，“該怎麽感謝一個幫過自己的人？”這個問題的對象是何因榮的話，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拿“你就想辦法回報一下他呀，請他吃頓飯或者出去玩都行”來回應他的。譚向輝自己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可聽在何因榮耳裏，他只覺得自己是産生了幻覺……校運會之後，譚向輝慢慢和班上的同學有了更多互動，和他說話的時候也多了起來，這些改變，他都是看在眼裏的，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的。譚向輝變得外向了，這當然是好事，他也樂見其成。可當譚向輝反過來對他提出這種從未有過的邀請時，他只覺得……反常。他和譚向輝的腦回路根本不一樣，他并不覺得自己幫了譚向輝什麽忙，現在也沒往那方面想，所以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約跑”，何因榮慌了手腳，只能呆呆地看着譚向輝，說不出回答的話來。譚向輝只當他是默許了，接着說道：“晚自習之後，一起去操場跑……八圈吧。我先去打球了。”說着，也不管何因榮是什麽表情，背上書包，便走出了教室。

誰說要答應和他一起跑步了……還有，為什麽非要跑八圈那麽多！何因榮只覺得崩潰，可又沒法找譚向輝問個明白。他頹然趴倒在桌面上，側過臉，窗外是紅得有些發紫的夕陽，和之前的某些日子，特別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