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謝謹聽完了下屬的彙報, 表情平淡,一言不發。
下屬忍不住問道:“東家, 可有示下?”
謝謹淡淡道:“她要查便随她去。”
“萬一……”
“她查不出來的。”謝謹手中握着一根被摩挲得十分光亮的簪子,語氣很輕卻很肯定, “不管是關家還是護着她的那個神秘人, 都不會讓她查出來的。”
下屬仿佛明白了什麽,瞳孔一縮:“東家的意思, 莫非這件事的幕後黑手是……”
“是誰?”謝謹擡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屬咽了一口口水, 不敢再說下去。
誰也沒有想到,謝謹為了查出幕後黑手,竟然順勢而為, 喪心病狂地拿顏亭書開刀, 這才引得顏亭書身後的神秘人露了馬腳, 只可惜對方警覺,所以并沒有暴|露身份。不過大概也沒人會認為這是謝謹做的, 反倒讓他被摘了出去,在一旁冷眼旁觀。
只可惜謝謹所期待的場景并沒有出現, 對方就偃旗息鼓, 這才是這件事莫名平息下去的主要原因。
謝謹沒有在乎下屬的情緒, 淡淡道:“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要查, 但是要慢慢查。”
下屬應下。
謝謹又囑咐了幾句, 才道:“行了, 你下去吧。”
下屬恭敬地行禮,只是在走出房門之前,看到月上中天卻依然坐在書房忙碌的謝謹,心中也有些感觸。他是早早就跟了謝謹的,親眼見到這個不受重視的旁支庶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沒人比他更清楚謝謹為此付出了多少,又吃了多少苦頭。
謝謹有些疑惑地看過來:“還有事?”
下屬猶豫了一下:“東家,這些話原不該屬下說,但您不能再這般沒日沒夜地忙碌了,便是年輕身子也吃不消啊。”他見謝謹沒有反應,又補充了一句,“您的婚期也近了,自個兒的事情還是要更上心一些。”
Advertisement
謝謹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卻并沒有要離開座位的意思。
下屬嘆了口氣,在夜色中拱了拱手,便離開了。
他離開之後,謝謹才收起了臉上漫不經心的表情,垂眸看着手中那根玉簪,臉上逐漸露出複雜的表情。
時間慢慢流走,很快就到了六月,郁長青從二月開始考童生試,雖然院試沒過,但他功底其實還算不錯,再努努力紮實一點應該就沒有問題了。
而蘇清漪也果然沒有查到絲毫消息,只能暫且擱置。她現在依靠《仙緣》的收入,家中已經過得很不錯了,自從《蓮心》之後,已經很久都沒有給《晉江月刊》投稿了。所以葉奉書聽說她又寫了短篇小說的稿子時,絲毫不顧念自己年老體邁,催着車夫就來了蘇家。
蘇清漪看到他也有些無奈,這個稿子她原本并不是打算投《晉江月刊》的。她與謝芷凝相識後,一見如故,謝芷凝沒有隐瞞自己的身份,她也投桃報李,謝芷凝在知道她是顏亭書之後,雖然有些吃驚,但接受的也很快,甚至立馬就跟她約了稿。
其實蘇清漪在看到謝芷凝和闵柔的事情之後也心有感觸,所以才有了現在這篇《錯生》。
不出她所料,葉奉書看完《錯生》之後,罕見地遲疑起來。
故事講述了一位名叫昙娘的聰慧女子,她為一個名叫唐生的少年舉子所追求,但她并不喜歡對方,只是對方的癡情感動了昙娘的父母,所以昙娘被迫嫁給對方。
婚後唐生對昙娘很好,但昙娘卻一直無法接受唐生,時間一長,唐生性格裏的一些東西就開始顯露出來。先是納妾,用妾室來侮辱昙娘,後來又摔摔打打,甚至還動手打過昙娘,雖然事後他總是痛哭流涕地懇求昙娘原諒,但若有下一次又故态複萌。
昙娘回娘家哭訴過很多次,家裏人一開始也生氣,卻也只是勸昙娘忍耐,後來随着唐生考上進士,又當上官之後,這些勸她忍耐的話也沒有了,而是将一切責任都推在她的身上,認為唐生對她極好,反倒是她矯情,沒有盡到做妻子的責任。
昙娘心灰意冷,本想守着孩子好好過完這一輩子,卻不想,人生竟然還能發生轉機。
在唐生又一次升遷回京的路上,因為路程拖延,沒有趕上住宿,衆人只得露宿野外,所幸找到一間破廟。衆人就歇在破廟中,誰知半夜裏卻突然響起一聲炸雷,一道閃電穿過廟宇直接落在了唐生和昙娘的頭頂。兩人都暈了過去。
唐生再次醒來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變成了昙娘,還是不曾嫁給他的昙娘。不僅如此,他還被一個和自己原來身份差不多的少年舉子所追求,連追求的手段都差不多。
唐生自然無法接受自己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百般拒絕,對方卻根本不放棄,轉而感動了“昙娘”的父母,唐生完完整整地感受了一遍當初昙娘所經歷過的一切,甚至因為他的叛逆,被家人關禁閉,挨餓,在險些餓死之前,他終于妥協了。
唐生這才明白,這是他當年強逼昙娘嫁給自己所遭受的報應。
而昙娘卻與他不同,她醒來後發現自己變成了唐生,還是娶了妻的唐生,只是妻子對她十分冷淡,沒想到這卻恰合她意。
除了家事,更重要的卻是學業,昙娘不比唐生苦讀多年,她雖然也是出自書香世家,但畢竟對男女要求不同,她雖然吟詩作對勝過唐生,在學業上卻還是比不上對方。
這一點昙娘自己也很清楚,但她卻并沒有放棄,而是自己制定了計劃,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都用來念書,就這麽足足堅持了兩年,再加上她心态平和,最後也考上了進士。
在進入官場之後,昙娘一開始雖然有些忐忑,但後來發現男人們也會談論八卦,在處事方面他們有優點也有缺點,于是她漸漸就習慣了。
久而久之,她溫潤耐心的性子漸漸為她贏得了好名聲,她在官場之上如魚得水。
後來妻子病亡,她去廟宇替妻子做法事,在離開的時候,在廟前看到了一個傷痕累累的老妪,幾乎只是一個對視,兩人就都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這老妪就是變成了昙娘的唐生。
兩人的心情如何,并沒有再寫,他們只是遠遠地朝着彼此點了點頭。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
故事其實寫的相當克制,蘇清漪也并沒有如旁人一般在言論中發表自己的看法,但她想說的都已經體現在了字裏行間。
葉老的心情極為複雜,想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
蘇清漪明知故問:“葉老,可是有什麽不對?”
葉奉書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沓紙,又看了一眼蘇清漪,幾個月之前那場驚心動魄的世家平民之争,還有剛剛結束的和《蓮心》有關的争鬥,讓他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尤其是《虎将軍傳》,其實他并不知道謝謹在這其中的作用,但一切的事情都始于蘇清漪所寫的那篇《虎将軍傳》。在官府插手後,他一直心驚膽戰,擔心書坊會被牽連,以至于在看到手頭這篇文章的時候,他遲疑了。
但看到蘇清漪态度平靜,仿佛早就意識到他的反應一般,葉奉書便明白,她其實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但他還是開口道:“不知姑娘可否聽老朽一言?”
“您請講。”
“這個故事寫得很好,老朽看完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相信大部分人與老朽的感覺是一樣的。”葉奉書将手上的稿紙放下,“如今你是以顏亭書的身份在寫書,縱然有人說什麽,也不過是斥你胡言亂語罷了,可若是你是女人的消息暴|露,必然會有人說你別有用心、心思狠毒,對一個女子來說,這些話很有可能毀掉你的一生,這些,姑娘可想過?”
蘇清漪陷入了沉默中,她本以為葉老只是覺得這個故事會狠狠刺傷男性的自尊心,所以才想方設法勸她,卻沒想到他會想的這麽遠。
他說的這些,蘇清漪不是沒考慮過的,甚至她還考慮的更多一些。
她想過萬一她的身份暴|露,說不定還會牽連蘇燮,誰知蘇燮卻絲毫不以為意:“為父連自絕宗族都做出來了,便是再多個特立獨行的女兒又有何妨?只是你自己,可曾想明白了?”
這句話讓蘇清漪陷入沉思中。
她不會天真地以為顏亭書這個身份能永遠不被人識破,也不會認為一篇文章就能改變女人的現狀。在農耕為主的男權社會,女性在體力上的弱勢先天就決定了雙方的地位,只有當科技發展起來,女性才有争取平權的可能性。
但即便如此,在科技發達的二十一世紀,性別歧視依然存在。甚至很多時候,性別歧視并非發生在男女之間,而是很多女性自己就是這麽認為的。
聽起來似乎很絕望,難道這樣就該視而不見,明哲保身嗎?
蘇清漪覺得,自己至少可以将現實撕開一道口子,至于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她并不想去管,總有裝睡的人叫不醒,卻也有願意清醒的人。但她哪怕只叫醒了一個人,也是值得的。
她并不覺得自己是英雄,只是覺得自己既然能穿越,多活這麽一世,總該要做點什麽才不辜負這樣的奇遇吧。
所以,蘇清漪朝着葉奉書重重地點了點頭:“您放心,我早就想明白了。”
葉奉書嘆了口氣:“既然姑娘心意已決,老朽也無話可說,這個故事老朽雖然覺得寫得很好,但文昱書坊沒有辦法再經歷一場風波,抱歉了。”
被葉奉書退稿雖然還是第一回,但蘇清漪卻并不覺得意外,雖然她當時怕葉奉書多想,沒好意思說這是《繡心》的約稿,但也是想看看葉奉書的态度,葉奉書已經足夠委婉,但蘇清漪還是能夠想象得到,這篇文章将會帶來比《蓮心》更大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