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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清白。臣記得,上一任起居郎老家是在燕州,這樣的人陛下敢留在身邊麽?”屈指将三只動物推給岑睿:“陛下不妨借此機會學學一學‘識人選才、知人善任’這八字。”

最重要的一點是,世家們吊緊的心啊晃回了原地,伸出去的爪子又悄悄地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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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一過,蟬鳴一聲,恭國的夏季伴随着似火驕陽悄然而至。

送走了燕王,料理了岑嬛,掠過中間被傅诤逼得跳了幾次井不提,岑睿總算從看不完的奏折、寫不完的功課裏成功地茍延殘喘了幾個月。

天氣愈發得炎熱難當,本定好的避暑之行,因為宮裏敬太妃病情垂危被岑睿臨時取消了。龍素素和敬太妃投緣,成日伺候在太妃那,岑睿自己也去看了幾回,人确實病得不清,不是成日昏睡就是疲憊得連話都說不清。

新上任的年輕官員在各自崗位幹得還算不錯,沒給岑睿惹出什麽大麻煩。秦英的上司過來向岑睿訴了兩回苦,無非是這個狀元郎氣場太強,他鎮不住啊之類的。

岑睿揮揮手,該打的打,該罵的罵,君請随意。

禦史臺的鐘疏挺老實,想來也是,到了令衆官員聞風喪膽的禦史臺主手裏,不老實也難。

起居郎陳彥略嫌啰嗦,品行做派無可挑剔。

天下太平,海清何晏。

不安生的只有岑睿一人。

天熱得連宮裏樹上的麻雀都快掉完了毛,在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裹胸布外岑睿還要套上寬大厚重的龍袍。每晚脫下外衫,內裏濕透的中衣能擰出水來。這也便罷了,可恨的是隔三差五被傅诤押去尚苑随魏長煙那小王八蛋習武。

岑睿試圖和傅诤讨價還價,換來的是魏長煙更得意狂狷的笑容。

活不下去了啊啊啊啊!!!!岑睿蹲在養心殿的角落裏狂抽傅诤和魏長煙的小人,嗷嗷狼嚎。

早朝上朝臣們耍嘴皮子的耍嘴皮子,耍賤的耍賤,閑的慌了就找點事給岑睿添添堵。這不,禮部和戶部聯名上奏,說今年貌似又有旱情啦,陛下趕快提前去祭祭江河,祈禱老天多下幾場雨吧。

恭國每年這時候都有夏祭,這個提議合乎常情,無可厚非。

縱岑睿百般不願出去曬太陽,也只得準了。

禮部尚書和起居郎排了排岑睿的行程,定了半月後去吳江祭祀。

半月的時間沒過去,京醫署的署官帶着請罪的折子連夜入了宮,哭天喊地地把岑睿從好夢裏折騰起來了。

事不算小,京郊某個農莊裏生了瘟疫,起初只以為是風寒發熱,當整個莊子的人畜幾近死絕了,人才慌了起來。讓署官絕望的是,當他知曉時疫情已向四周橫行蔓延開去。同時收到消息的還有京兆尹,京兆尹吓得衣服都沒穿好就派人立即封鎖了瘟疫發生地,與醫署的人燒了大把艾草,又灑了熟石灰。一想,還不夠,索性把京城大門一關,暫不容人通行。

歷朝歷代,瘟疫所行之處屍橫遍野、白骨成山。不用傅诤言說,岑睿也知此事非同小可,當即遣了張掖協同京醫署尋醫治之法。

疫情發現得不算晚,京城中百姓惶恐了幾日,沒有出現相應的病例,人心也漸漸安定了下來。東西市的鋪子開了門,親朋好友也恢複了走動。

在岑睿與朝官們的商議下,夏祭照常進行,畢竟吳江離瘟疫之地相隔甚遠。

吳江繞臨京城北方,面寬約百丈。水映嵯峨山崖,蒼蒼翠翠染盡流波。

岑睿站在浩浩蕩蕩的百官之前,挂着厚重的幾層龍袍,神色萎靡不振。

反觀傅诤紫袍飄然,白扇徐搖,一派清爽閑靜,看着就令人心靜不少。

傅诤看岑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将扇子遞了過去:“陛下熱不住的話,便用它遮一遮日頭。”

岑睿撇撇嘴:“罷了,祭禮馬上要開始了,朕總不能當着百官的面一邊搖扇子一邊拜龍王。”

恰時,禮官唱聲響起,來喜幫岑睿正了正衣冠,上前去了。

晨時的太陽已顯出毒辣,烤得岑睿口幹舌燥,雙眼都似被汗水黏在了一起,眼前的祭臺微微晃動。

站在斜後方的傅诤,眼角掠見岑睿赤紅如火的臉色和搖搖欲墜的身子,眉峰皺擰。眼光下移,神情巨變,沉凝得竟有幾分駭人。

下方的官員也瞧出了皇帝的不對勁,喁喁私語聲一波波傳來,已官員忍不住欲上前詢看。

在岑睿意識模糊,倏然倒下的頃刻,傅诤及時一步,攬住她的腰。于衆目睽睽之下,打橫抱起了岑睿,緊攏在懷中,冷然道:“回宮。”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然後明天請假一天,趕稿。後面會補回來的。看!我們傅大人主動抱了都!

【貳肆】危境

在無數驚愕的眼神中,傅诤抱着岑睿丢下滿朝文武,疾步登上禦辇。

車辇飛馳而去,卷起漫天沙塵,迷濕了朝臣們眼睛。

颠簸的禦辇內,岑睿窩在傅诤懷中,頭沉得有千斤重,渾身滾燙,似如碳烤。手卻牢牢揪着傅诤的衣袖,昏昏沉沉地呢喃着:“傅卿,我冷。”

傅诤喂了她些水,稍是猶豫,手搭在岑睿衣領上,慎重遲緩地拉開一小個口子,露出的脖頸上紅瘡點點,觸目驚心。

這樣的情景與半月前京醫署在折子裏描述的時疫症狀如出一轍……

皇上去祭天,養心殿得閑的宮人們捧着瓜果叽叽喳喳圍在一塊唠嗑。才八卦完今科的狀元郎,茶還沒喝上一口,忽見着首輔大人抱着個人從半月門拐出,步履飛快。

宮人吓得跪伏在地,眼前一花,人已入了殿,冷厲的一句話飄出:“傳太醫!”

張掖匆匆趕來,同時踏進養心殿的還有宮裏的另一個主子,龍素素。

“陛下出了什麽事?!”因行走倉促,龍素素氣息微亂,臉頰上的胭脂也抹得深淺不均。

傅诤抿緊唇,看向龍素素的眼裏一縷狐疑閃過。從岑睿回宮到現在,僅一炷香不到的時間,這也來得太快了些……

張掖一看岑睿臉色,再一掀衣袖,看見關節處的瘡斑,心叫不好,立即請傅诤等人避出殿外。蒙住口鼻,取出金針在燭火上燎了燎,紮入岑睿幾個大穴之中。

幾計重針下去,岑睿的指頭動了動,悶咳一聲,從昏死中蘇醒過來。暈乎乎地看了會帳頂上的龍紋:“回宮了?”一句話說到一半,胸口撕裂的疼痛嗆她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一杯冷水遞來,岑睿轉過臉,看清榻邊人,咧嘴一笑:“看樣子我病得不清啊。”

“陛下……”張掖不忍言語:“是瘟疫。”

“……”岑睿勉勉強強撐起幾寸身子,手一滑,又跌回了枕頭上。良久,幹巴巴道:“我受了很大的驚吓。”

……

張掖回顧數日裏所見所聞,滿目深深痛色:“這種瘟疫一旦發作,瘡毒即會迅速遍布全身。京郊農莊上下百餘口人,從病起到氣絕,不過短短七日。”頹然捶桌:“時間太短,對這疫情我沒有一絲頭緒。”

“沮喪什麽呀。”岑睿沙啞着聲,苦笑了聲:“你是郎中又不是神仙,還能治盡天下病不成?我就說嘛,哪有白白掉個皇帝給我做的好運氣。”胸悶地喘了幾口,攤開手:“你瞧,運氣用完了。倒是你啊,還在這……”

張掖正色:“醫者行救死扶傷之事,豈能為了保全自己而罔顧他人性命?”

“糊塗!”岑睿故作怒色:“你一命又換不回我這一命,賠本買賣啊這是。去去去,別在我面前擺着一張明天老子就要死球的寡婦臉。”

在被哄出去前,張掖握緊拳頭:“臣一定會找到醫治陛下的方法!”

岑睿靠在床榻,無聲地扯扯嘴角。

內殿門啓開,又合上,張掖走出,朝着傅诤輕輕地搖搖頭。

“你們不必進來了,就在外頭聽着。”內殿裏傳來皇帝喑啞低柔的聲音,飄飄忽忽像風中随時熄滅的燭火:“傳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養心殿,朝務暫由右相徐師代理,首輔傅诤監國。提為南衙十六衛統帥魏長煙為大都督,掌皇城戍衛。”

龍素素柳眉一豎,擰着脖子:“我不走!”

岑睿冷絕道:“來人,‘送’龍貴人回宮。但凡有抗旨不尊者,當庭杖殺!”

龍素素不可置信地看着緊閉的殿門,臉色白如霜雪,被左右挾回了麟趾宮。

幾句話耗盡了岑睿所有力氣,不堪疲憊地閉上了眼:“都,散了吧。”

來喜含淚望着寝殿,吸吸鼻子,按傅诤下的令,将養心殿的宮人聚集到一起,全數禁足在一個屋中,裏外封死了消息。

傅诤在門外默立了近一個時辰,終是轉身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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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魏長煙受召入宮。

禦書房裏,傅诤凝視着那座龍椅。“哧”刺耳一聲,指間翻疊的紙張裂開一角。傅诤靜靜看了它一眼,五指緊握,初具憨态的小貓轉眼揉成團廢紙。他的心不靜,這讓傅诤生了無來由的薄怒……

隔日,百官還在家裏悠哉悠哉地吃早飯,等着上朝。一個驚天消息從刑部抖出——一品大員魏長煙領了二十杖刑,哐當入獄。

“噗!”大小官員噴出才入口的粥。

一口氣還沒緩過來,早朝上首輔傅诤怒斥魏長煙以授皇帝陛下武藝之機,報個人私怨,致使龍體抱恙。當場削去其一品公爵之位,停南衙統帥之職,着刑部禦史臺兩司合審。

不是他們不明白,而是這世界變得太快。相比魏家子弟的如喪考妣,文臣那邊也個個是副消化不良的表情。被點名的禦史臺主拈了拈須,對身後的中丞道:“這個案子就交給鐘疏去刑部跟進吧。”

中丞大人啞了啞,道:“大人,鐘疏僅是殿中侍禦史。”要個從七品小官去審個國公,不合規矩呀;何況,鐘疏此人的性子……

臺主掀掀眼皮:“沒聽見首輔說的嗎?魏長煙被削爵了,無品無階。而且,除了鐘疏,臺中還有誰敢去拔那只老虎的胡子?要不你去?”

中丞眼中湧出淚:“下官回去就安排鐘疏暫調刑部一事。”

魏老爺子是最晚得知此事的,主要是沒什麽人敢來刺激這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家。紙包不住火啊,沒到晚上,老爺子哭着奔進了宮。跪在養心殿外一一哭訴魏家自開朝以來出了多少忠臣,死了多少名将,得了多少多少封賞。

失魂落魄來喜被吵了出來,道:“魏老,陛下吃了藥,睡着在呢,聽不見。”

……

魏老爺子深感白白浪費了一腔感情,擦幹眼淚,再接再厲地轉戰傅诤所在的禦書房。人沒進去,碰上從裏邊出來的徐相爺。

徐師笑容滿面:“魏老年事已高,怎不在家好生休養啊?”

你個小兔崽子,你爹和我打對臺時,你還在家吃奶呢!

魏老爺子瞪他,徑自往書房走。

徐師咳了聲,露出個賤兮兮的表情:“陛下受了重傷,首輔正在氣頭上,剛才還在痛斥令孫呢。小輩勸魏老這個時候還是別進去求情了,小心适得其反哪。”

哎嘿!給你三分顏色你還開起染坊了啊!老爺子橫眉豎眼:“老朽只有一個嫡親孫子,自然寶貝得緊。比不得徐大人兒子多,送上龍床一個還有第二個。”

徐師臉黑了。

嘴上逞了能,魏老哼了聲,使勁搓紅眼眶,嘴一癟,哭喪着臉進了書房。

哭回來的成果是老爺子一回府病得卧床不起,翹首顧盼的朝臣們奔走相告,這回啊,魏家是真栽了喽。

朝上風雲暗湧,京城之內亦再起事端,一夜之間京兆尹額頭的皺紋添了數條,城郭下一家三口集體發了高燒,疫病入京了……

猶如一場燎原之火,由一家到兩家,再至整個京城的外圍籠在揮之不去的陰霾之下。街上冷清空蕩,沿街宅院皆是門戶緊閉,連蚊蟲螞蟻都似絕跡般。偶有動靜,也是微弱的哀哭聲。

京醫署在內外城的隔離處設了病遷坊,将沒未病入膏肓的病人們安置在內。署內郎中們向家中交代好了後事,抱着藥箱入了病遷坊,再不得出去。

內城百姓們若非必要,也減少了出行。不得不處理公務的六部官員每天上朝,擡頭望着京外燒埋屍骨的滾滾黑煙,甚是心酸,這多出一日門,說不定自己離陰曹地府就又近了一步。也有人打了假條請假休養,傅诤看了眼,徹底讓他在家休到了老。

疫情雖得到了控制,但久久尋不到病源與根治之法,街頭巷陌漸漸傳出了冤魂作祟之說。沒有安全感的京城百姓一傳十、十傳百,竟也傳得有鼻子有眼。道是在瘟疫發生之前,有個走夜路的人在京郊帝陵旁撞見了一大一小兩個黑影,大的是個身着宮裝的長發女子,腳下汪着灘鮮血,抱着個男嬰哀怨啼哭。接二連三,好幾人紛紛稱也見過類似情景。

京兆尹抓了這幾個影響和諧穩定的傳播者回來,一審,皆說得煞有其事。傅诤得知,命人查了那些人的底細,并無可疑之處。

新帝只有一個妃嫔,沒有子嗣,便有病急亂投醫的人尋根覓跡,尋到了先帝的妃嫔身上。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出了冤魂的身份——先帝的娴妃。

這個娴妃是因難産去世,孩子還沒生下來一口氣沒掙上,撒手人寰了。據說咽氣時血崩如流,大半個身子浸在鮮血之中,青腫的眼睛瞪得渾圓,當場吓暈了去探視的徐貴妃。

一個意外去身亡的妃嫔為何有這麽大的怨氣?

人們不禁将輿論焦點放在最終繼承帝位的新帝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三更中的一更!等會送上第二更!!!!!

【貳伍】心亂

皇權争奪這檔子事上演了幾千年,殺個兄弟弑個父什麽的不算稀罕。可你搶皇位不要緊,連累了無辜群衆就不對了,是吧?

生活在瘟疫陰影下的百姓們看着皇城,怨聲載道。

閑言碎語趁着風飄入各個臣子們的官宅裏,得到的反應不一。

積極響應者:

“我就說嘛,這瘟疫來得蹊跷!”

“嗯嗯嗯!”

“還記得上回的‘巳蛇沖馬’麽?老天也看不下去陛下的德性啦。”

“嗯嗯嗯!”

“其實吧,陛下要是給我們加點薪水,好像也沒那麽昏庸無道。”

“……”

激動反對者:

“荒唐!胡鬧!無稽之談!”

“大人淡定啊!”

“真要是娴妃鬼魂作祟,為何不在陛下登基時就生瘟疫?!”

“大人冷靜啊!”

“就憑陛下那個腦子,能有那麽深的心機算計?!”

“……”

淡漠無視者:

“大人大人!聽說是因為陛下害了娴妃和七皇子,所以才招得這場瘟疫啊!”

“哦。”

“大人大人!好多人非議陛下不該坐這個皇位啊!”

“哦。”

“大人……您給個其他反應嗎?”

“哦,今天晚上吃什麽?”

“……”

鬼神之說伴随疫情愈演愈烈,俨然有一發不可收拾之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京兆尹能抓一個兩個,總不至于把京城大半百姓都關進大牢吧?吃牢飯都得吃死他。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又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傳出當今聖上在昏倒在夏祭之上,已有數日不曾臨朝。

百姓即時道:“看吧看吧!陛下一定是受了詛咒了!”

對着空空無人的龍椅,一些朝臣也開始動搖揣測:

“陛下這休朝休得是不是長了點?”

“莫非中書令也相信坊間那些傳言?”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吶。”

“大人莫忘了,魏長煙眼下還關在刑部大牢裏。下官一次去刑部辦事,正巧看見獄卒對他用刑,浸了鹽水的鞭子可是真刀真槍地往身上落啊。若非真是傷到了陛下,首輔緣何會得罪魏家,削爵又關人地大動幹戈。

“這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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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內,依舊殿門緊鎖,僅在下端開了個小口,以供每日送入飯食湯藥。往往早上送的粥食,午時去看,紋絲不動地擺在那。

來喜公公歪坐在門口,過一兩個時辰就趴在門上聽一聽,生怕裏面再沒個響動。

開始兩天岑睿還有些精神和他笑言兩句。但一日日過去,岑睿說的句子越來越短,聲音也越來越輕。有時好半天,急得來喜直撓牆角,才飄出個氣若游絲的“嗯”字。來喜一聽,眼淚撲撲往下直掉。

張掖說從疫症初發到致人死亡,有個半月的時間。岑睿偶爾從高燒裏醒過來,就用玉帳鈎在床頭劃個一字,紀念自己尚在人間一日。後來燒得糊塗,記不清晝夜變化,就抛棄了這個原始的計數方法,自己清醒一次就算做一日,瞬間有種感覺從閻王那賺了好多天的愉悅感。

天生樂觀缺心眼,也是種幸福啊!岑睿如斯感慨。

瘟疫沒她想象中的可怕,日子一長,那些猙獰可怖的紅瘡也不再疼痛難忍,就是不大好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岑睿照了次銅鏡後,痛心疾首地把鏡子塞到了床底下。整日躺着很無聊,沒發燒不咳嗽的時候,岑睿就枕着雙臂,用回憶往昔打發時間。

清水郡的童年,可以算是她最輕松自在的日子。她和張掖、龍素素都是在那裏相識。張掖是前朝太醫之後,脾氣和醫術一樣好。他性格暴烈的老爹不喜歡岑睿這個沒規矩的潑皮,每次發現張掖偷偷給挨打的岑睿療傷,就暴揍一頓兒子。揍完後,張掖仍不計前嫌地給岑睿送傷藥。真是個好人啊,岑睿感動地抹抹淚。

再想龍素素,龍素素原先家也在清水郡,可親娘死得早,嗜賭如命的親爹娶了□後,為還賭債就把她賣去了京城的長樂坊。龍素素與岑睿有義結金蘭之情,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時岑睿才能想起“啊,我也是個姑娘啊。”

在清水郡,她還認識了一個人……那就是傅诤。做上首輔之位的他好像已經完全遺忘了那段舊交情,好吧,隔三差五被他逮去蹲大牢,實在不能算是交情。岑睿還是挺能理解傅诤這點的,每個人都不願面對自己的黑歷史嘛,就像那時候她也深恨她娘動不動就到處宣揚“這臭小子四歲還尿床呢!”

京中重逢,身份陡變,當朝天子與天子之師。岑睿飲恨,她踩着老天都看不過去的狗屎運混成恭國最牛掰的人物,竟還擺脫不得這厮的陰影籠罩。這是八輩子的奪妻之恨才種下的孽緣因果吧?

而自她關進養心殿裏那日,再沒聽到過傅诤的聲音。兩人勉強有段師生之誼,相處過程雖不完滿,但連隔着門的一句問候都沒有。岑睿的心泡進冰水裏的涼啊,涼着涼着,自己都沒發覺地橫生出了沖天怨氣。

來喜端着飯菜回養心殿,老遠就看見一人立在寝殿門口,手搭在門上,遲遲沒有動作。要不要去阻止首輔大人呢?來喜苦思冥想,原路退回。首輔和陛下,沒得選,他自是堅定不移地站在後者那邊的。

岑睿身患瘟疫起,傅诤便日夜留在禦書房裏。一封封文書時辰不斷地進了出,出了進;一班班的朝臣從天亮坐到夜起上燈。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帝久不登朝,必引得朝綱動蕩。果如他所料,理應消弭的瘟疫莫名潛入京城,順帶出了應景的故事。如果說上一次流言對岑睿的攻讦是渾水摸魚的試探,這一次即是有備而來,娴妃之死只是個引子,怕就怕後面還有他最不願聽到的……

他不是不來看岑睿,只是,生死之事他經歷無數。起初夜夜還會溺于噩夢之中,逐漸的,自己也仿佛與那些噩夢化為一體,冷眼漠視一條條性命如蜉蝣彈指揮去。

晚風驟起,地上未燒盡的菖蒲白術一絲絲飄起,澀然的藥氣彌散在養心殿裏。

傅诤想起暖閣內的那盒熏香。初點時,淡如清水,嗅之無味;俄而迸出辛辣酸苦,惹人皺顏;苦至濃時,一縷清冽之氣徐徐漫出,暖暖甘甜這才姍姍來遲,助人一夜好眠。

倒是很似調制它的人的秉性。

他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岑睿這步橫沖直撞的亂棋,終是亂了他的心如止水……

而現在,這扇門後那人獨自承受着疫病的折磨,慢慢地消亡……

傅诤垂下眼眸,是不是意味着一切又要重新回歸一成不變的起點之上?

“傅诤,你個白眼狼!”殿內突然響起一聲恨恨的咒罵。

聲音低迷,但足以清晰地入了傅诤耳中。手垂落回身側,傅诤一言不發,提步往禦書房而去。

可憐的中書令大人在家裏陪兒子玩投壺玩到半途,被首輔大人從府裏喚進了宮,鋪開紙墨,執筆恭候。

傅诤慢踱數步,一字一頓道:“拟旨,即時起右相徐師暫代朝務,委太師秦潤以監國之責。另召左衛上将軍魏衍領兵回京,掌皇城戍衛,不得有誤。”

筆從中書令手中掉在了地上。

天,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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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熱的夏夜,挨不住滾滾轟雷,一場暴雨傾盆而下。急驟的雨聲沖刷在琉璃瓦上,擾得昏眠的岑睿左右輾轉,前半夜咳得她想剖開胸膛,掏出那副糟心的脾肺掼在地上踩兩腳;後半夜盜了一身黏糊的虛汗,被子踹開一半,當空炸開個驚天動地的烈雷,吓得她迷迷糊糊又縮回了被子裏。

五更天時,岑睿捂不住了,吃勁地頂開被褥,濕淋淋的從水裏撈出來般。舌苔幹得發苦,喉嚨裏燥得冒煙,靜躺了會,岑睿拽着華帳,半睜着眼挪下床想去倒杯水喝。

這一睜眼,不提防,一襲飄然白影躍入她的視線之中,一步步走近。電閃雷鳴,照得那白影虛虛無無,空曠陰寂的殿內似盤桓着無數魑魅魍魉張牙舞爪。

岑睿脊梁骨一寒,身一軟,從床上直摔了下去,顫着聲:“是鬼是人?”

莫非今夜她大限已至,閻王派白無常來收她了?

白影走近,蹲□,掌中豆苗大小的燭火搖曳晃動,一雙眼眸幽深如潭:“陛下?”

“傅、傅诤?”岑睿眯着眼費神地看了好久,一股邪火騰得蹿上腦門:“你吓我吓出人生愛好來了啊!”心悸未平的她,猶記得兩人在養心殿第一夜時的情景。

傅诤看着岑睿皲裂蒼白的雙唇,放下燈盞,默不作聲地給岑睿倒了一杯水來。

岑睿沒好氣地伸出手,胳膊彎到一半,僵直住了。

“啪”茶水被打翻一地,濺濕兩人的袍沿。

“你好大的膽子!”岑睿嘶聲喝道,緊緊捂住口,蹭着地,往後急退:“你,你竟敢抗旨!”

傅诤步步緊逼,直逼得她“嘭”地抵在床上退無可退。不顧她的左躲右閃,一手握住她瘦細的肩膀。

壓在肩上的力道平穩有力,岑睿腦子裏亂哄哄的,無數的聲音對自己叫嚣:“這人瘋了,快推開他!”人卻好似被凍在了地上,失神地看着他。

傅诤微微傾過身子,貼近岑睿的面,揉了揉她睡得亂蓬蓬的毛絨腦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臣抗旨了,要砍了臣麽?”唇角微勾:“反正臣也快死了。

貳陸照顧

雷鳴滾向西方漸漸隐去,雨聲淅瀝,躲在葉叢裏的蟬沖又爬了出來,一聲長過一聲地嘶叫。

“你進來做什麽?”岑睿從嗓眼裏擠出幹澀的一句話。

傅诤氣定神閑:“先帝把陛下托付給臣,臣豈能辜負先帝所托,眼睜睜看着陛下一人吃苦受罪?”

岑睿的心糾成一團亂麻,一會在想傅诤究竟是夢游還是吃錯藥跑進來送死;一會又在想明天臣子們發現傅诤也失蹤了,會不會痛不欲生地淚淹朝堂。

檐上水珠“啪”一聲,清脆地滴落石階上,好似也同時落在了她的心中,漾開一池渾水。

昏淡的火光落在傅诤眼中,鋪成薄薄的暖晖。手輕滑到岑睿的前額,探了探:“好似不大燒了。”

貼在額上的手背和他本人一樣溫涼溫涼的。岑睿悄悄擡起眼,那只手修長白淨,絲毫看不出它翻可殺萬民、覆可救蒼生。

傅诤攏着燭芯将塌前的琉璃燈點亮,回首時看見岑睿仍癱軟在地上,眉尖輕挑:“陛下還起得來麽?”

經他這麽一提醒,岑睿始覺自己全身的骨頭散了架般地又酸又痛,尤其是剛剛撞在床腳的脊背,動一下簡直和分筋錯骨似的。咬咬牙,撐着床努力了下,跌了下去;再努力次,還是跌了下去。

陷入自我唾棄中的岑睿默默用頭撞了三下床。

傅诤擱下燈盞,低頭俯視她,氣定神閑道:“要臣抱陛下上去麽?”

“……”岑睿很有骨氣地擰直了脖子,不受嗟來之食。

傅诤閑淡瞥了她一眼,有條不紊地開始清理殿中積累多日的灰塵。

更漏聲過,岑睿掐死那點自尊心,仰起屈辱的臉龐:“抱我上去……”她骨氣挺的住,可她的屁股卻膈得受不住了……

到底是病着在,懷中的人比數日前輕上許多,身子一蜷像只幼小的貓崽。傅诤平靜的目光自岑睿巴掌大小的臉上,移到掩在高高領口內的脖頸,唇角壓低幾分。

岑睿被他這眼神看得渾身發毛,身子一沾床,扯起被子急吼吼道:“我睡了!”

傅诤淡淡的聲音響起:“陛下睡了,那臣睡在何處?”

岑睿縮在被子裏差點被他這一句話噎死,寝殿裏統共只有她這一張龍榻好不好?!本欲脫口而出讓他打地鋪,可一想到人家抛了性命進來照顧自己,再說這話未免太狼心狗肺了些。

就見着窩在被中的一團磨磨唧唧地向裏蠕動幾尺,一只精瘦精瘦的爪子伸了出來,拍了拍旁邊的空處,鼻音濃重:“角櫃裏有薄被,你自己去抱。”

傅诤強自按住喉嚨裏的笑聲,不再逗她,調暗了琉璃燈,從架上尋了本書,往桌邊走去。

岑睿蒙頭百般睡不着,聽得外面沒了動靜,小心翼翼地挑開一條縫。

燈火依稀下,傅诤執書無聲翻過一頁,側影氤氲在模糊的光線中,柔和而溫潤。

看着看着,岑睿的眼睛沉了下來,被周公強行拖走了。

輕輕的鼾聲響起在殿中,傅诤回眸看了眼禦塌。放下書,徐步走來,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放回被中,掖實了四角,方坐回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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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岑睿所言,傅诤的消失給恭國臣子們捅了剜心的一刀。

皇帝不在,首輔也不在,早朝自然沒得上了。宛如迷途羔羊般的官員們嘤嘤嘤地湊在一起:

戶部度司主事:“首輔大人出了什麽事?我交上去的賬簿還等着他審閱完送去支部呢?”

國子監副正:“說好的新任祭酒大人呢?下官今年都五十八啦,首輔再不派人來,是要下官老死在位上麽?”

吏部侍郎溫溫吞吞道:“……你們就沒人關心下陛下麽?”

“……”

任同僚如何盤問,草拟诏書的中書令牢記四字箴言“言多必失”,始終三緘其口。

直到和他家訂了娃娃親的門下侍中大人脅迫道:“大人不告訴下官,下官就把兒子嫁給令郎!”

這個威脅殺傷力巨大,為了親生兒子的幸福,中書令屈服了:“首輔大人因為沒護好陛下,自行向先帝請罪去了。”

“首輔大人自盡了?!”衆人驚駭。

中書令額頭挂着黑線,重重甩袖:“是去帝陵跪拜先帝啦!”

而被無視到底的徐相爺,快要爆發了——你們看看大人我啊!我現在才是你們的老大好麽!

在和政治挂鈎的朝官外,也有另外一些的人遙望着養心殿的方向,牽腸挂肚。

麟趾宮的龍貴人乒乒乓乓砸完了所有最不值錢的東西,仍沒得到探視皇帝陛下的機會,又乒乒乓乓地砸完了最值錢的東西。洩了恨後,提着裙子直奔向目前後宮的最高領導人敬太妃處騙了道恩旨,氣勢洶洶地殺出皇宮去白馬寺吃齋了。

徐氏大宅裏,知敏小姐從母親那聞得當今聖上重傷卧塌之事,心事重重地回到閨閣,看到笸子裏的繡篷,端了起來,繡起了花樣。

這些看似雞毛蒜皮的事情,皆在暗中不遺一件地送入了森嚴禁閉的養心殿中。

傅诤彎腰從門下抽出這疊紙,随意翻了一翻,當看到某頁時,手指一頓。

正欲撕去,詢問聲響在床幔之中:“你在看什麽?”

岑睿已很久沒有睡上這樣一個黑甜無夢的好覺,可惜到了晨間掌心額頭又升起了溫度,難受地醒過來。床頂從未亮起的琉璃燈尚散發着微弱的光芒,愣了下,她才想起寝殿裏多了另外一個人。

桌邊沒尋到傅诤的影子,趴在床邊伸出個腦袋,就看見他低頭站在門口,便有了這随口一問。她本無心,可傅诤遲遲沒有回應,心中起疑,以為張掖送來了什麽不好的消息,操/着破銅鑼似的嗓音又道:“給我看看。”

傅诤握着紙張,篤定道:“這些東西,陛下不願看到。”

岑睿哼道:“你太小看我了。大不了就是過不了幾天我要去地下和我老子見面了呗。拿來。”

傅诤看她執意如此,靜思片刻,遞了過去。在岑睿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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