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風不識入羅帷(一)
京城,秋意正濃。
官員府邸林立、門禁森嚴的城東,粗衣巷子的盡頭,青磚墨瓦的梅府宅院毫不起眼。但附近的鄰裏很少有人不知曉,這裏住的便是那位譽滿京城的翰林院學士梅晏。
說起梅晏,京城可謂人盡皆知。他之所以這麽出名,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為官清廉自守,時常以微薄的俸祿周濟百姓,因而在民間贏得了美名,但更多原因還在于梅晏突如其來的病逝使然。
京城的人中,十個有九個不了解梅晏的為人和處世,不過人心就是這麽奇怪,對逝者總不免懷有一種敬畏之情,因而更容易看到他們生前的種種好處,同時又喜歡人雲亦雲,拾人故智。梅晏生前多行善舉,知道的人并不多,身故之後反倒官聲大起,各種添油加醋的事跡竟然傳為美談。篆兒身為梅府的小厮,梅家少爺的跟班兼書僮,每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無限感慨。
外面那些人,簡直像是比他還了解自家老爺的為人似的。在篆兒眼裏,梅晏雖說是一個很好的主子,但還不至于聖賢到大冬天上街把棉衣除下來贈給流浪漢,又或者自家揭不開鍋也要把最後一口糧食施舍給過路的乞丐的地步。想到人的生和死竟然能産生這樣大的影響力,而名和利又來得這樣不合時機,一顆十五歲的心倏然間蒼老了許多。
如今,老爺的尾七已過,他更加覺得傷感。他想起老爺頭七時家裏的熱鬧,那時前來祭拜的官民簡直像要把梅府的門檻踏破似的一波接一波湧來。而昨日尾七,卻幾乎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個看起來很不起眼的布衣百姓,跪在門外,沖着府門磕了個頭便走了。看着那個人遠去的背影,他覺得人生大抵就像頭七到尾七的過程,來的時候轟轟烈烈,中間小有高潮,走的時候卻無聲無息。
他踩着木梯,伸手摘下梅府門前高挂的素白奠字燈籠。随着燈籠被摘下來,梅晏的一生仿佛也就此落幕了。
篆兒心裏正感慨着人生,梯子下面忽然傳來一聲關切的提醒:“小心着些,別摔着了。”篆兒不用低頭也知道,說話的是梅府的車夫兼雜役陳伯。他聲音輕快地答道:“哎,放心吧陳伯,這點事我還幹得來,您老就不用操心了,這天剛涼下來,您老起早小心着了風。我把燈籠收好放進庫房,自會去禀告于媽。”
陳伯點了點頭。他是一個胡子拉渣的六十歲老漢,但是身子骨依然硬朗,時常覺得自己還像年輕時一樣能力挑百斤,絲毫不比篆兒這樣嫩生生的小夥子差。他提着一杆銅制煙鬥站在門前,腰肝挺得筆直,就着玉制的煙嘴吸了一口,又把煙吐了出去。青煙冉冉升起之際,他眯起雙眼,望見了才剛升起的火紅朝陽。
嗯,是個好天。天氣好,他心情就好,心裏想,這個時辰,于媽一定在宅子西廂的閨閣替大小姐梳妝。而東廂的少爺香夢正酣,至少要再睡一個時辰才會喚篆兒前去伺候起身。
西廂小樓二層的閨房內,隔了一道玲珑珠簾的內進,紫檀嵌寶的妝奁、洛兒殷的胭脂、沐寧香的蜜粉在黑漆鑼钿的妝臺上鋪陳開來。桌上豎着的菱花鏡裏,照出一個年方二八的女子側容。她瞧着鏡中影像,淡淡道:“于媽,差不多了,绾起來吧。”
于媽一手握着梅玉瑤的一絡秀發,一手拿梳子梳。梳着梳着,就想起了老爺的事,小姐的事,家裏的事,一想就想出了神。聽到玉瑤的話,她回過神來,不願招惹玉瑤一起傷感,所以尋了個借口笑道:“好,這就绾起來。其實呀,我是舍不得小姐的一頭柔順秀發,忍不住和了桂花油多揉弄了一會兒。”
玉瑤淡淡一笑,沒有說什麽。
于媽倒是打開了話閘子。她擱下象牙梳子,手裏換了一把墨色發夾,一面扣進玉瑤的青絲中,一面絮叨起玉瑤的秀發如何黑亮,如何柔順,最後道:“人家都說皇宮裏的舒美人豔冠天下,依我看,可不一定比得上小姐,陸大人真有福氣。”
玉瑤正擦着香粉,聞言,手上的動作不禁停了下來,皺眉不樂道:“于媽,我要說多少次,這種沒輕沒重的話不要再提,傳了出去徒惹是非。”
于媽倒不如何在意,只說:“跟了老爺小姐這些年,老奴怎會不識輕重,不過就是在小姐閨閣中說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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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的就是說順了嘴,”玉瑤瞪了她一眼,手上的動作才又繼續。她抹着香粉,視線望向窗戶。天已大亮了,紅木雕花的窗棂外,是一方淺青色的天空,幹淨清澈,仿佛剛剛沖洗過的藍玉。“今天的天氣倒是好,于媽,待會兒你把玉寒的被子枕頭拿出去曬曬吧。”
于媽應道:“好。”梅晏過世後,玉瑤一心惦記着玉寒,萬事都以他為主,對自己卻有些疏于照顧。于媽每每看在眼裏,總不免心疼,忍不住說道,“小姐的被子也一并曬曬吧。小姐也該當心當心自己,別光顧着少爺。”
玉瑤不在意地點了下頭。前陣子忙得手忙腳亂,許多事情顧不上,這會兒心裏有好幾件事壓着,所以一時沒注意于媽話裏的意思。“于媽,遣散的人可都安置妥當了?不要短了他們的安家錢,令他們有怨言。”
這段時間,一面要治喪,一面要往外打發人,所以亂了些,玉瑤自然有些不太放心。于媽爽利地道:“小姐放心,都是照足三個月的工錢給的。陸陸續續,一直到昨兒個,該走的都已經走了。他們都是在梅府多年的老人了,也深知家裏的難處,并沒什麽怨言。綠筠那丫頭走的時候還直哭呢,說舍不得小姐。”
綠筠是玉瑤的貼身丫頭,從小坐立起行都在一處,姐妹似地相處,不管誰離了誰,都會舍不得。可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玉瑤想起綠筠,清亮的眸光黯淡了一瞬,但随即又恢複如常。她伸指撚起一撮洛兒殷的胭脂,在頰上細細抹勻,口中接着道:“空出來的房間也都鎖嚴,家裏人少,得警醒着些,別出了引奸引盜的勾當。”
于媽應了,玉瑤繼續說:“還有爹爹的銀蓋皂帷轎,那是斷不能用的了。我想着改成軟呢的暖轎,給玉寒上下學的時候坐。” 于媽道:“好,我等會兒下樓就囑咐陳伯去轎行雇人來擡。”玉瑤囑咐了一句:“記得用粗麻布遮一遮再擡出去,別壞了規制。”于媽也應了。
“家裏那架車也舊了,得修繕修繕。離我們起程尚有十來天,應該趕得及,等暖轎做好了,你就讓陳伯送到車行去修。”玉瑤又道,那車這幾個月裏用得格外頻繁,不馬上修,是因為照顧到玉寒這幾日上下學還得用。于媽答應道:“記下了。”
玉瑤把事交待完畢,心頭一寬,沒覺着輕松,反倒覺得格外疲憊。于媽默記了一遍玉瑤囑托的事,然後說道:“小姐,老爺過世以後,家裏添了好幾項大開支,日常使用有些周轉不過來了。眼看秋後就是冬,雖說回老家過年,但棉衣棉被炭火的花銷在哪都缺不得。少爺昨兒回來說要領十兩銀子買紙墨,我這兒實在騰不出,就只給了五兩。小姐得想法子周轉周轉。”
見她說的只是銀錢之事,玉瑤倒放下心來,笑道:“這卻不難。”她伸出蔥白玉指,捏了紫檀嵌寶妝奁的玉把手,輕輕一拉,一屜的珠光寶氣立即傾洩而出。“你将我這妝奁中的首飾取幾件悄悄當了,自然就有了。頂一頂,等到年關,老家那邊田莊上的租子收上來,手頭就可寬松些,到時若有閑錢再贖回來,沒有就算了。”
于媽一怔,“這如何使得?小姐這些首飾,十有八九都是陸大人送的,怎麽能說當就當?”
玉瑤卻不在意地說:“左不過是身外之物,我想君亭也不會介意的。再說我是新孝,三年裏都用不上這些,只管當了就是。家中就是再艱難,也不能短了玉寒的紙墨錢。你當了以後,就把五兩銀子給玉寒補上。”玉瑤揀出幾件看起來值錢些的飾物,“你看看這些可夠?”
于媽沒拿,反說:“雖說是身外物,可也是陸大人的一片心意。老奴不明白,小姐的梅圖不是在京中頗為盛行嘛,聽說一幅就值十兩。小姐不如畫兩張拿去書畫行變賣,豈不好過典當首飾?”
玉瑤嘆了口氣,解釋道:“書畫是賞玩之物,貴在稀求,若是市井流通公開買賣,人人花錢便可得之,也就價值不再了。我便再難,也不能如此糟賤自己的畫。”
原來是這個緣故,于媽這才明白就裏,連忙道:“恕老奴無知,辱了小姐的畫。”
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玉瑤笑起來:“哪裏就辱了這般嚴重。”但是心裏又十分感動。玉瑤的母親早逝,她是由于媽一手帶大的。小時候,她總嫌于媽羅裏羅嗦,指手劃腳,甚至有些沒上沒下,可是後來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別的娘待自己的孩子,一邊打一邊罵一邊流眼淚,才恍然明白于媽的情意。
于媽绾好最後一絡青絲,望着菱花鏡中清碎姿影,口中忍不住一聲清嘆。“這幾個月小姐真是辛苦了。老爺為官清正,向來沒什麽積蓄,全靠在淮安的祖産勉強支撐,如今老爺不在了,後事又都是小姐一手張羅。京中別家的千金,哪一個不是十幾個丫頭老媽子前呼後擁,什麽事也不用操心,可小姐如今只有我一個老奴,還要管這些個大事小事……”
“于媽快別這麽說,”玉瑤知道她是心疼自己,聽她說得語聲竟也有些變了,急忙打斷她,“如今家裏不同了,只有我和弟弟兩個閑人,哪用得上那麽多丫頭仆從?正經打發了他們,我們再儉省些,在京中的開支也就夠了,過了這一陣,以後也沒什麽要我勞心的。倒是劉管家回了淮安老家打點,家裏又少了這許多人,裏裏外外倘有我一時顧不到的,還要請你費神多周全。我這裏除了早起梳頭,也沒有別的事,你也不必在我這裏伺候。”
于媽聽她說得平靜,心情也平複了些,道:“小姐這話折煞老奴了,老奴自當盡心。”
她從桌上揀起兩支金步搖。“我看當了這兩件就暫夠了。”玉瑤不愛金飾,陸大人送了幾次就改送寶石玉飾了,倒難得了他這份細心。想到陸君亭,于媽道,“對了,陸大人可是今日下午過府來看小姐?”
玉瑤粉頰微紅地微颔下首。
于媽道:“陸大人許久不曾在我們府裏用午飯了,是不是廚娘做的飯菜不合口胃?小姐不如問一問他喜歡吃什麽,我下次囑咐廚娘好好準備,別慢怠了未來姑爺。”
“我和他從小一處玩大的,怎會不知他的喜好?”玉瑤道,“于媽不用多心,不是飯菜的緣故,是君亭怕我費神招呼他,不願意麻煩我。”
于媽聽了,卻嘆口氣。“唉,要是老爺還在,小姐這會兒都已經過門了,現在卻要守孝三年,也不知三年後是什麽光景。女子的好年華只是一瞬,小姐對陸大人該多點熱情,費點心思把他籠絡住才好。”于媽想起了最近那則鬧得街知巷聞的風流韻事,暗自擔着心,卻又不好當着玉瑤的面明說出來。
玉瑤道:“如果要靠刻意籠絡才能維持,那得來還有何意思?我總有年老色衰的一日,他若要變心,遲早要變,早早斷了倒好。于媽,你今日可有些唠叨過頭了。”
于媽忍不住道:“說句逾越的話,小姐是我一手帶大的,在老奴心裏小姐就跟自己的閨女一樣。我這是心疼小姐,為你着急呀。陸大人一表人才,又與小姐情投意合,難得如此佳婿,我是怕有什麽變故。這人啊,心耳神意全憑一念,若是散了,可就再也聚不回來了。”
玉瑤側身拍拍于媽擱在她肩頭的粗糙手掌。“于媽你不要瞎操心了,君亭他對我很好。”
“只盼他是個真有福的,能把我們小姐娶了去。”于媽喃喃地說。
梅府不同一般官員的府邸那般氣派,但在錯落有致的畫樓暖閣當中,也有一方小小花園。園子雖小,卻能看出前主人梅晏的別致心思。園中繞着一泓淺水,栽種着四季花草,賞梅亭于水上卓然而立,亭前曲徑通幽。
玉瑤踏着曲徑卵石款步行來。此時正是桂花盛開的時節,一徑暗香,清雅宜人。繞過疏疏朗朗的桂枝,陸君亭挺拔如松的身影映入眼簾。月白色對襟綢緞的袍子,腰間墜着一只纏枝紋和田玉璜,幹淨得像《夢蝶集》中走出來的人物。
“君亭。”玉瑤輕喚一聲。
陸君亭回首凝眸,只見玉瑤一襲淺青色暗花長衣配白绫子裙,系了條白色如意流蘇縧,垂鬟分肖髻上不綴一點珠翠,只綁了兩條月白絲帶,卻更顯得質潔如雪。
陸君亭正看得呆住,忽然一聲怪響,佳人一聲驚呼,身子轉了角度。
“玉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