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晉江獨發
晉江獨發
黎希遙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是晚上七點多鐘。
家裏格外安靜,十一趴在地毯上翻着肚皮酣睡,小五依偎在十一身旁打理着自己漂亮的長毛。
黎希遙拎着車鑰匙進來轉了一圈,在茶室看見了他爸黎遇冬,黎遇冬今年也近五十,身材保養的極好,身上總有種清矜儒雅的溫和氣質。
“爸,我媽呢?”黎希遙在家裏轉了一圈沒看見梁清黎的身影,“出門了嗎?”
“回西郊了,”黎遇冬泡了茶擱在桌上,“我正打算晚點過去,你要是閑着,你現在過去看看你媽。”
“行。”黎希遙拎着車鑰匙,似乎有點兒不太放心,“我媽還好吧?今天本來是她新書發售呢,我帶朋友過去,結果工作人員說她身體不适沒來……我買了三本,比我媽先拿到手呢!”
“有我在呢,”黎遇冬不着痕跡嘆了口氣,“你這今年年底也要出國了,還剩這小半年,你有空多陪陪你媽。”
“爸……我也不是非得要出國……”
“想學什麽就學什麽,咱家沒強.迫孩子的規矩,”黎遇冬說,“去陪你媽說說話吧,你晚上不是還跟朋友約了看電影?我九點多去把你媽接回來。”
黎希遙應了一聲,拎着自己的車鑰匙出門。
路過門廊,十一睡醒了,剛一歲的隕石邊牧特別活躍,纏着黎希遙要跟着。
“爸,我能帶十一一塊去嗎?”黎希遙在院子裏喊了一聲。
“帶吧。”黎遇冬應了一句。
黎希遙回來拎着十一的項圈,十一興奮地搖着尾巴轉,黎希遙給他扣上的時候有點兒費勁,不免多說了一句,“爸,你們就不能換個新的項圈啊,這都什麽年代了還用這種皮革的……”
黎遇冬瞧了一眼,二十歲的黎希遙身高都竄到了一米八八,陽光開朗,今年要去美國讀紀錄片導演,他從小到大接受了最好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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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兒子出國念書這事兒,黎遇冬和梁清黎都沒怎麽限制,全然支持。
黎希遙牽着十一出去,十一飛快地跳上了跑車的後座。
黎希遙打小在燕京長大,梁清黎和黎遇冬青梅竹馬二十六歲結婚,兩年後生了他,黎希遙打小在燕京的私立學校上學,也結識了一群好友,房子還是後來搬得,離西郊檀宮也不算很遠。
就是這兒特別容易堵車。
黎希遙趁着紅燈給幾個約着看點映的朋友回了消息,十一興奮地坐在後排座位上,隕石邊牧的顏色特別高級好看,黎希遙對着他喚了喚,十一就瘋狂搖尾巴。
“傻狗。”黎希遙笑了笑,他家打小就有個老傳統,家裏永遠都是一狗一貓,梁清黎常說她小時候就是這樣,外公外婆養了一狗一貓作伴。
這狗狗項圈和兩只定制的瓷碗都寫着十一和小五的名字。
黎希遙倒也習慣了家裏有貓貓狗狗。
他驅車來到了西郊檀宮——這邊特別僻靜,住的人身份都不一般,老一派的燕京富人區。
他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都住在這。
路過爺爺家的時候,他伸頭看了一眼,院子裏的海棠和繡球開的正茂,黎希遙想了想,還是開了過去先去找他媽。
外公的別墅在最後面,這邊也僻靜,有一片竹林,純中式的園林風格,其實怎麽看怎麽叫人覺得過分肅靜,黎希遙的記憶裏,外婆是個特別溫柔的老太太,外公也話少但頗有文人氣質,家裏除了書法就是古筝。
黎希遙停好了車,牽着十一進來。
“媽——”
黎希遙叫了一聲,上樓循着去了書房。
外公家裏安安靜靜的,仿宋的風格古色古韻,但家裏也擺了不少的小玩意,大多都是外婆買的。
黎希遙上了樓去書房,推開門的時候,梁清黎正坐在書房的沙發上,捧着一本東西安安靜靜地流眼淚。
她穿着一條黑色的蕾絲長裙,頭發散在兩肩,身上有種內斂安靜的氣質——外公說媽媽小時候特別調皮,長大之後才像外婆。
書房挺大的,案幾上有一本還沒臨摹完的《蘭亭集序》,半面牆的古筝,一架深檀木色的古筝擺放在窗臺那邊,落了一點灰。
“媽,我找你半天了,你手機也不接,今天我還帶朋友去看你新書發布會呢,結果你也沒來,”黎希遙搬了張凳子過來坐下,笑着舉着手過去問她,“梁教授,你談一談出版了第一本書是什麽感覺?”
“沒什麽感覺,”梁清黎吸了吸鼻子,“你爸呢?”
“我爸讓我先來陪陪你,一會他來接你回家喽,”黎希遙給她抽了張紙遞過去,“大美女哭鼻子可不好看。”
梁清黎笑了笑,接過紙巾擦擦眼睛,“希遙,你和媽說會話吧。”
“行啊,”黎希遙說,“不過我只能和你說到九點多,我等會得去找我同學了。”
“又看電影啊?”
“對啊,有主演到場的點映呢!”黎希遙問她,“你旁邊是什麽?”
“相冊和DV。”梁清黎說到這兒又沒忍住眼淚,旁邊十幾本都是厚厚的相冊。
“你小時候的嗎?”黎希遙問她,“你以前怎麽都沒給我看過。”
“都在你外公這兒呢。”
梁清黎随手拿開一本,“這邊兒這好幾本,都是你外公外婆結婚的照片……我也是後來看到的,當時就特別感嘆,你外婆結婚的時候好多裙子呢,到現在還在這兒的衣櫃裏挂着,聽說有一件還是咱這兒非遺的頂級粵繡褂皇,人家繡了大半年,我聽你外婆說,光當時那個婚禮下來就花了快上千萬了。”
黎希遙咋舌,這相冊保存的極好,相片也很高清。
他看到年輕時的外公模樣特別清俊有氣質,半跪在外婆的婚床前幫她穿高跟鞋。
外婆捧着花坐在那,臉上笑容溫柔動人。
在往後翻翻,是那張在酒店走廊的相片,阮念穿着紅色的魚尾長裙,跟梁西聞在燈光昏暗的走廊上擁吻。
“他們感情真好,之前媽你不是說他們是家裏介紹的嗎?”黎希遙說,“這不是看起來感情蠻好的。”
“嗯,他們感情一直都很好。”梁清黎想着,就慢慢回憶着,“我五歲之後,他們經常帶着我四處旅游,說是帶我去約會,然後你外婆那會特別喜歡拍照,專門買了幾臺相機和dv錄了好多家庭錄像,後面兒這些相冊啊……基本都是當初我們一家三口的。”
黎希遙覺得挺新奇,拿過來翻了翻,他知道父母都打小生活條件不差,梁清黎更是。
小小的梁清黎穿着一條白雪公主配色的連衣裙,在迪士尼公園牽着氣球飛奔,年輕的外公坐在長椅上笑着看她,媽媽那會也是真活潑,滿臉都是稚氣的笑容。
那都是四十多年前了,外公外婆帶着媽媽去了二十多個國家。
“你看這張……是那年我們在巴黎散步,照片還是我拍的,那年我才八歲吧?還有挺多回憶的,我們放了行李從酒店出來,錢包就被偷了,然後我媽還吃了路邊的蝸牛吃的進了醫院,我爸照顧着我媽,打那之後我們在巴黎逛街再也不帶包了,我爸随身帶着卡,”梁清黎拿着相冊,看着相片上的夫妻倆。
是八歲的她拍的,阮念和梁西聞手牽手走在後面,她捧着相機跑到前面拍照,那天所有的回憶都鮮活起來,她好像好還記得那天巴黎的街頭飄着甜甜圈的香氣,阮念牽着梁西聞的手看見小小的她,驚笑着問她,“寶貝你在幹嘛呀……”
“媽媽我拍了一張照!”梁清黎舉着相機拿給她看,梁西聞順手把她抱起來,誇她拍的真好。
梁清黎舉着相機,給阮念和梁西聞拍了好多好多合照,有一張還夫妻倆坐在巴黎鐵塔前的露天咖啡館旁,兩人正在笑着聊天,梁清黎按下了快門,小朋友拍照還不太專業,爸爸媽媽的面龐有點模糊了,後面的巴黎鐵塔十分清晰。
但這張照片阮念特別喜歡,還當成了手機的壁紙。
“這邊還是我們去了盧森堡,一個路人給我們一家三口拍的照片,盧森堡的風景特別漂亮,我媽說以後想在這兒定居,所以後來我爸在這買了一套小別墅,後來我媽又說特別喜歡丹麥和瑞典,我爸都在這兒買了小別墅,”梁清黎說着說着就笑起來,指着一張照片說,“你看,就是這房子……我小時候還覺得幹嘛要住在這兒呢,沒有火鍋沒有奶茶沒有烤肉的。”
黎希遙湊過去看,那果然是個位于郊區的別墅,周圍綠化環境極好,就是地處偏僻,看起來都不像是市中心,于是他看見自己當年也就十歲出頭的媽媽穿着公主裙坐在院子裏大哭。
他也不免樂起來,“媽,你小時候還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過有一說一,媽你可真是從小美到大,外公外婆這麽疼你,你說你和我爸結婚的時候他們什麽反應?”
梁清黎靠坐在沙發上回想了一下,輕聲一笑,“哪兒什麽反應……你外公外婆一點都不意外,但那會我和你爸談戀愛剛攤牌的時候,你外公一個月給了我十五萬,你爺爺一個月給了你爸二十萬……”
“然後呢?”
“然後我倆都沒花,天天照舊去你外公家蹭飯呢,”梁清黎笑,“倒是你爺爺,督促着你爸學做飯。”
黎希遙表示贊同,“我爸廚藝跟外公學的,特別好。”
“跟着你外公外婆長大,真是挺幸福的,”梁清黎靠在兒子身邊,把相冊往後翻翻,然後突然一樂,“嘿,這邊兒還有錄像呢……那年我們在塞班島度假,是我媽生日,每年我媽生日,我爸都弄得特別隆重,這回也是……”
梁清黎回想着,年年阮念過生日,梁西聞都特別重視,早早回家布置鮮花,訂蛋糕,回家做好多菜。
那年阮念的三十五歲生日是在塞班島度過的。
塞班島的海景特別美麗,深藍到不真實的海與天,澄澈一片,風恰到好處的舒适,梁西聞訂的酒店是海濱的星級酒店,他們那一棟小別墅前面有個草坪,梁西聞下午就在草坪上布置了鮮花,一路沿途布置進了房間,梁西聞給阮念準備了十幾件禮物,有阮念想買了挺久沒時間去試的裙子,有她加了收藏夾卻又絕版的小說,有鑽戒,有她心心念念的高跟鞋……
那天梁西聞請了廚師來做了好多菜,塞班島的水果和海鮮特別鮮美,阮念換了新裙子和高跟鞋,端着蛋糕許願。
梁西聞就那麽站在她的面前,目光柔和而專注地看着她,梁清黎就在旁邊特別快樂地給媽媽唱生日歌。
DV裏,阮念一邊擦眼淚一邊吹蠟燭,對着梁西聞說,“謝謝你一直這麽愛我,成為了我的港灣和精神依靠……”
梁西聞就順勢将她抱過來,雖然口上說着這麽大還哭鼻子,卻又抽了紙巾幫她擦眼淚,梁清黎就在旁邊端着蛋糕吃的歡快,“媽媽不能哭鼻子……”
梁清黎和黎希遙坐在一塊看這段錄像,眼睛都稍稍有些濕潤。
DV是一段一段的,這段播放停止,不手動選擇就不會繼續播放。
梁清黎抽了張紙擦擦眼睛,往後翻看着相冊,卻又沉默了下來。
“媽,你這本書,就是寫的外公和外婆嗎?”黎希遙試探着問了一句,梁清黎就讀于燕京大學文學系,跟奶奶還是校友同專業,爸爸黎遇冬也在燕京大學念的,後來倆人一塊出國讀了Master Degree才回國,黎遇冬照舊進了風投行業,梁清黎反倒成了文學系的教授,這一年閑着,自己寫了本書——或許又像個傳記的故事,這小說寫的也不太順利,至少黎希遙是這麽覺得的,梁清黎斷斷續續寫了快兩年。
“嗯,就是你外公外婆的一生,”梁清黎轉眸,下午的時候編輯給她送了樣書,書籍的就擺放在她手邊,裝幀設計特別簡單,清晨的窗外,兩側竹林清蕩,兩道模糊的身影并肩坐在花園裏看着滿院子的玫瑰。
這設計是梁清黎要求的,書籍很有質感,封皮有點厚。
這本故事字數也不多,像是一本回憶傳記,記錄了梁清黎成長過程中父母的愛。
一開始想了好多名字都不滿意。
後來還是阮念說——
“就叫《我們的一生》吧,簡單,多好聽呢。”
黎希遙陪着梁清黎坐在這兒翻看着相冊。
梁清黎淡聲說,“我這記憶以來,你外公外婆用生活裏的每一天教會了我什麽叫愛,我也每天都覺得,我是在愛裏長大的,他們也是相愛的,直到生命的最後那會……我只是很難接受,我的生活裏出現了這麽大的變故,他們這麽快的離開我。”
黎希遙伸手把梁清黎攬過來,梁清黎哽咽地說完,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媽,都三個月了……”黎希遙伸手拍拍她,“你還有我和爸爸呢。”
話音落,外面傳來了停車的聲音,黎希遙攬着梁清黎,過了幾分鐘就聽見了上樓的聲音。
梁清黎哭得停不下來眼淚。
黎遇冬示意了一下,黎希遙慢慢起身,父子倆唇語比劃了一下,黎希遙才出去了。
黎遇冬坐在梁清黎身邊兒,攬着她讓她哭了一會。
不小心按到了遙控器的哪兒,原本停止的DV繼續開始播放下一段視頻。
在春暖花開的院子裏,梁西聞坐在廊亭那兒彈着古筝,阮念就站在花園裏澆花,太陽晴好,于是水霧後升起了一道薄薄的彩虹。
“梁西聞,你看,彩虹——”
古筝顫音了一下停止,梁西聞琴上的筝碼倒了一枚。
阮念小跑過去,檢查了一番摸出手機打開校音app,梁西聞笑着讓她坐在身邊,重新整好了筝碼開始調音。
阮念坐在他身邊,攬過他來親了一口。
梁清黎舉着手機給黎遇冬錄視頻,嫌棄的聲音問,“黎遇冬,你爸媽在家也這樣嗎?”
黎遇冬那兒也頗為嫌棄,“跟他倆差不多——”
如今,年近五十的梁清黎和黎遇冬坐在書房裏看着這段視頻,都沒來由笑了一聲。
梁清黎眼角還有沒幹的眼淚,黎遇冬幫她擦擦,問她還要不要看。
梁清黎說要看。
于是視頻又跳轉到了下一段,那還是阮念拿着手機錄得,那會梁清黎還小,剛學會說話,哼哼唧唧的喊爸爸抱抱,阮念抱着她,那會黎羨南和葉緋剛好來家裏吃飯,阮念壓低聲音說,“你爸爸做飯呢……”
“爸爸——”梁清黎伸着小手,卻又對着黎羨南招呼,“爸爸抱抱——”
黎羨南失笑,把梁西聞趕出來,“看你閨女去,認錯爸了。”
梁西聞笑着把她抱過來,梁清黎又伸着小手找阮念,“要媽媽……”
“你還知道找媽媽哦?”阮念笑着對她晃晃手,于是梁清黎眼睛轉一圈,又朝着葉緋伸手,“要那個媽媽……”
黎遇冬看着這段視頻也沒忍住笑,“我爸也說我從小就認錯爸。”
梁清黎看着畫面,心裏酸澀難忍。
大約也正是因為父母給了無盡的愛,這會分別才顯得如此突然。
梁清黎挽着黎遇冬的手說,“就是覺得很難接受。”
“回憶是美好的,我們還要往前走的,”黎遇冬寬慰着她,“我們把相冊拿回去?”
“留在這兒吧,帶回去我怕我忍不住一直看,”梁清黎有些歉疚,“對不起,最近三個月我好像一直都呆在西郊……”
“不是還有我陪你麽。”黎遇冬在她額頭上親了親,“我們今晚也可以住在這。”
“也好,”梁清黎突然想起什麽,“十一呢?”
“也來了,希遙帶過來的。”
梁清黎才松口氣,她起身站起來,說去院子裏喘口氣。
黎遇冬說好,讓她先過去,自己給她倒點熱水。
梁清黎慢慢下了樓,看着黎遇冬在廚房裏忙活,好像時光出現了短暫的裂痕。
她想到好多年前,梁西聞也站在廚房裏忙碌着,阮念坐在院子裏喝着果汁,一會看見飛奔出來的梁清黎,于是抱着她一起看書,又過了一會牽着她來樓梯這,阮念在這貼了一只長頸鹿,記錄着梁清黎的身高變化。
她有點難過,自己坐在院子裏,梁西聞養了好多玫瑰花,整個院子裏像私家花園。
只是父母過世的這三個月,花園裏的花朵有些枯萎,長勢也不如以往。
梁清黎坐在那兒吹風,仰頭逼回眼淚。
也不可遏止的回想起父母最後的那段時光——
那時阮念七十六歲,梁西聞八十六歲。
阮念是自然衰老,大約是年齡原因有點兒健忘,醫生說是阿爾茲海默,但病程不一定多久,可能幾個月,也可能幾年。
阮念那會忘事兒挺快的,梁清黎怕兩個老人不能很好的照顧自己,于是找了個環境特別好的療養院讓兩人搬過去住。
但阮念習慣了梁西聞照料,也不怎麽認識那兒的護工。
起先還是總忘記細枝末節的東西,後來幹脆忘記了生活的常識,好像被困在了記憶的房間裏,進不來也出不去。
梁清黎起初也來看,那會在忙着工作考核,僅僅是兩個月沒來,阮念的記憶就惡化了,而這些梁西聞從未告知她。
這些還是護工後來轉述的。
說阮念有一陣子堅信自己才三十歲,于是在某個下雨天去了院子裏,說看海上日出很浪漫,梁西聞撐着傘去陪她,誰都攔不住,兩人在雨裏牽着手,走了大半天回西郊,護工在後面撐着傘追,兩個老人手牽手走在人行道上,梁西聞怕護工吓到阮念,也不願意接護工手裏的傘。
于是兩人淋着雨回了西郊,阮念去找到自己當初結婚時穿的婚紗,問梁西聞好看不好看。
梁西聞也淋得濕透,說特別好看。
梁西聞一直身體健康硬朗,但護工也擔心這麽淋雨回去要生病,可兩人誰的話都不聽。
阮念穿着療養院的睡衣,跟梁西聞坐在西郊的花園裏說以前剛結婚的時候。
梁西聞陪她一起淋雨,跟她一起回憶當初的細節。
護工在後面聽着,心裏也酸澀的不行,阿爾茲海默就是這樣,會做出許多無厘頭的事情,會開始一件件忘記,又會一陣陣的回憶。
後來阮念幹脆也忘記了結婚的事情,常常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梁西聞帶來了詩集,一首首念給她聽。
阮念就會自言自語,“我結婚的時候,梁西聞每天都給我念詩。”
“是嗎?”梁西聞笑着問她,“還有呢?”
“我有照片,”阮念就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手機按開,遞給他看,“你看,這是我,這是梁西聞……梁西聞今年才四十六歲,我們剛從巴黎回來,這張照片是我女兒拍的……”
阮念的病程發展的很快。
加上那天下了大雨,她說想去環山路,于是梁西聞叫了車,陪她一塊去環山路——他一直縱容着阮念,對她的要求有求必應,或許也是因為知道阿爾茲海默不可治愈,所以分外的照顧着她的情緒。
兩個老人在環山路上肩并肩看着雨中的燕京,梁西聞也不知道阮念是否回想起了什麽。
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緊緊地牽着他的手,忽然叫他問他,“梁西聞。”
“嗯?”
“你說,你相信下一輩子嗎?”
“我信。”
“我也信,”阮念說,“那我們的婚戒不要摘了,這樣我下輩子一眼就能找到你。”
“不摘。”
“你給我讀首詩吧。”
“讀濟慈的好不好?”
“好。”
“明亮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但我不願高懸于夜空,獨自輝映……”
阮念過世的時候葬禮很簡單,梁西聞跟她在雨裏坐了一整天,阮念去世的時候很安靜,也沒有任何痛苦。只是那場雨停了,她安安靜靜地在他懷裏睡着了。
怕梁西聞想不開,也念及他淋了雨,梁清黎是希望父親能夠繼續生活的。
所以葬禮一切從簡,也怕吵鬧着打擾了梁西聞休息。
那天梁西聞一言不發地坐在西郊的花園裏,仔細地把自己的琴擦了又擦,他沒來由地說以前都是阮念擦琴,還要給他的琴上塗上保濕膏。
然後又去了衣帽間,看了看阮念結婚時穿的裙子。
最後他換了一身衣服,幹幹淨淨的,甚至是特意打理過的。
他跟梁清黎說想去墓地看看,至少得知道個位置。
梁清黎只好同意了,然而到了地方,梁西聞說想自己在這坐會,讓她在車上等着。
梁清黎也同意了,畢竟父母在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工人早上才将骨灰下葬。
這墓地也是梁西聞和阮念選好的位置,當時說以後要做合葬,但兩人從來沒有親自上來過。
這裏環境很好,風景清秀,附近一片長生竹林。
梁清黎不太放心,扶着梁西聞上去之後,走前還看了一眼,梁西聞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将墓碑上的照片擦了又擦。
然後他坐在墓碑旁,安安靜靜地看着那張照片。
梁清黎于心不忍,想在下面等一會。
畢竟也考慮到梁西聞的情緒原因,梁清黎也不好催他。
然而幾個小時過去,梁清黎始終沒等到梁西聞下來。
她放心不下上去,就看到梁西聞靠坐在墓碑旁,閉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他手裏拿着一個空掉的藥瓶。
他靠在她的墓碑旁,像昨日她睡在他懷裏一樣。
梁清黎渾身發冷,一把将藥瓶拿起來,哆嗦的手看到了上面的藥品名稱,是一瓶安眠藥。
而生産期正是半年前,阮念剛确診阿爾茲海默的時候。
梁西聞穿着幹幹淨淨整潔的西裝,是個溫雅又祥和的老人。
他的西裝內襯口袋裏有一個很小的本子,上面的字跡娟秀,大多是阮念以前的随手塗鴉。
一頁一個片段。
——在初冬的傍晚,你敲響我的門,我總覺得我木讷寡淡、性格也不怎麽讨喜,但你靜靜地在門外等着,好久好久,我以為你走了,我悄悄走到窗邊,卻看到你坐在我的門廊前,眉眼含笑,花瓣落在你的肩頭,你左手拎着玫瑰花,右手提着熱奶茶,你打趣說,蝸牛小姐,你的北極熊先生回家了。
——從此往後,我才知道,原來家是這樣溫暖的感覺,在你的懷中,遠遠勝過風景浮世又萬千。
——梁西聞,愛你的時候,就像我的身體裏綻放了一千只蝴蝶,在追尋着永恒的春天。
——外面烏雲漫天,我把思念折了又折,乘着風就來到了你的身邊。
——我和梁西聞的婚姻像是藏在森林裏的宮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房間,每一個房間裏都塞滿了我們的一年又一年。
——我想和你一起慢慢地變老,像風吹着樹林在一日日衰老,我相信我們還有下一輩子,那裏還會有一萬朵玫瑰和愛我的你,還有永恒的清晨與黃昏。
——你的目光好溫柔,然後我的冬天結束了。
——我想把你和這過往的每一天都塞進我的心裏,所以我的心有無限大,裝得下這個世界,也裝得下一整個梁西聞。
阮念以前總是随手寫點東西,梁西聞鼓勵她記下來,說以後說不定能出版一本詩集。
阮念說怎麽可能。
她其實随手寫寫畫畫,也就寫了十幾段。
梁清黎把這些片段補在了《我們的一生》的最後幾頁附錄裏。
梁西聞同阮念相敬相愛五十三年,度過了他們的金婚。
梁清黎忽然沒什麽來由地想到了濟慈的那首詩。
明亮的星,
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
但我不願高懸于夜空,
獨自輝映。
——完——
紅包!!!明天後天更梁清黎和黎遇冬的青梅竹馬,還有陸邵禮和莫雲裳,就完結啦!!!其實這個番外是我早就想好的,有點戳淚!!感謝大家的一路支持,記得預收俺下本嗷!!!年齡差《午夜擱淺》和少年熱戀《盛夏少年熱戀事件》嗷嗷嗷!!!那個互釣的《寄歡》看上的也可以收一下!!!愛你們
明亮的星,
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
但我不願高懸于夜空,
獨自輝映。
——是濟慈寫給芬妮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