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我後退數步,欲逃離,奈何那霧氣凝成的怪物行動迅速,轉眼便要将人吞噬,不留喘息餘地。
我不怕死,卻也不願這樣死。付出太大代價換來的短暫自由,竟是須臾如彈指。腳下仿似生了根,再挪移不開,眼前的塵灰飛揚似乎緩慢起來。那猙獰霧氣将近,一團團,一縷縷,離散,聚合,聚合,離散,挨近了竟似一朵緩慢洇開的水墨花朵,點出漸變的紫。
風聲止了,天地間格外靜,我聽見雪落的聲音,那樣輕,一層層落。
額發染上雪,肌膚冰涼,細雪挂在發間,不融化。
一瞬時光悠長,我看雪落,看眼前的水墨花朵,看霧氣裏鋒利的齒。真是奇怪,分明不過指顧間,我竟來得及看這許多。細小石塊劃破面頰,姿态亦是閑适緩慢,然而我避不開,足下似有重負,便是後退,亦無奈何。我怔怔立着,只得看它玩樂似的割開皮肉,任疼痛蔓延。
青瀾沖過來,用足了力,步子邁得很大,卻不能靠近分毫。
再一次生生阻隔,他神情顯得猙獰,停下來,放聲呼喊。
青瀾喊些什麽,我聽不分明,他那樣焦急心憂,大約是要我快逃。
這樣的情形,是該逃離,只是我要如何逃,逃到哪處。原以為此次逃出再無顧慮,誰知橫生變故,塔中的怨氣總要有人來受,沒有血液與魂魄,它們便不會罷休。
我注定無可逃脫。
談不上懼怖憤恨,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片刻的黑暗,原是殘塔石塊傾倒,合着塵煙滾滾,要将我掩埋。
一瞬間的怔愣,一雙手推在腰間,身軀便也随那力道倒向旁側。我跌在寒涼的雪裏,依稀覺出那雙手很瘦,分明的骨節貼在腰間,有些咯人。
相貼的一瞬,那雙手的主人于我耳邊喟嘆出聲。
悠長的嘆息只得半聲,石塊與塵灰将它覆蓋滿,餘下的半聲嘆息,便隐在小山似的雜亂碎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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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氣息更濃些,我的命仍在。
是誰以命易命。
我回轉身,看見那只骨節分明的手,血液泥塵相染,看不出本色,熱的血遇上冷的雪,融在一處,竟是格外豔烈。
我未殺他,他怎能死。
他只能由我親手了結。
我蹲下身,一塊一塊,将碎石土塊挪開,指間覺出疼痛,許是指甲崩裂。慌了神,頭腦也變得愚蠢,竟不記得能夠以術法将土石挪移,只一下一下,木然地翻動石塊。
我要一個答案。
僧人的臉終于現于我眼前,他的身體掩埋于殘塔之下,唯餘頭顱與右臂見得天日。他艱難地睜開眼,額前一道傷痕,隐約可見森森的白骨,腥甜血液緩緩流下,我低下頭,看他的臉。
這是一張被血液沖刷的臉,猙獰,肮髒,蒼涼,可憎。
塔中怨魂于上方,一點點吞噬他魂魄。
他仿佛很痛苦,眉心都緊蹙。
“為何救我。”
心中空茫,開口卻沉靜,我看着他臂間破碎衣物,肮髒形容,卻尋不出半點多餘情感。我坐于雪中,只是覺出時光悠長,天地冷寂,雪落未停,将血腥覆蓋,我笑起來,想要尋出一點快意:“你這是第十世對不對,十世的修行,如今全毀了,這樣真好,好得像個笑話……沒了正果,沒了大義,真好,真好。”
僧人未嘆息,未苦笑,他面目全非,眉眼間卻仍存昔日端正:“正果如何,苦果如何,毀了又如何,修成佛陀身又如何……修行,降妖,這樣的事,我做了九世……”
我複問道:“你為何救我。”
這是我最不明白的。
這些年裏,他只欲将我誅滅,如今時機恰好,降妖塔倒,無辜死傷,被塔中怨魂吸去魂魄與血液,是我該承的苦果,一切理所應當,他何必以身相擋。
他看向我,血液染了眼睫:“我也不明白。修行這樣久,我仍舊參不透這顆心。為何留下你,為何一心誅滅你,為何将你困在降妖塔中,卻每日來得塔前誦經……這些皆是不由己的,我不知它們會将我帶到何處。我仿佛走上一條歧路,盡頭處是一道崖,我曉得返回的路,卻依舊走下去,走到盡頭……降妖塔,無辜性命,回不了頭。我時常想起從前,你我一同降妖,我将你仔細保護,你躲在我背後,那樣安心。”僧人仿佛傷了心肺,喘息片刻,方道,“隔了一世又一世,隔了仇恨恩怨與執念,殘塔石塊奔來的時候,容不得我想,佛陀,正果,大義,皆忘卻了……”
他極力擡起手掌,指一指上方漸小的霧氣:“像是又回到那時候,它是妖魔,我是小和尚,你喚一聲小和尚,我便救下你……”
我看着他魂魄一點點消逝,霧氣将消散,他的魂魄,亦只剩最後一縷。
一切重歸寂靜,我望向飛揚的雪。
昔時的他,昔時的我,眉目溫和的小和尚,不複有了。
細雪落上眼睫,一眨,便合着溫熱水珠,滾落下去,仿佛很輕,又仿佛很重,輕得聽不見,無聲息,重得砸在他手背,他動一動手指,唇角彎起來,未睜眼,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天真笑意。
“你竟會為我哭……”
我站起身,任由北風吹幹水跡,拾起故劍,沒有花哨舞動,輕佻威脅,結結實實地一刺,他喉間血湧,染紅新覆的雪。
我說過,要親手殺他。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離結局……還是剩個尾巴,又要下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