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雙生并蓮
“祁哥,我尋了好東西來給你瞅瞅!”莺歌軟語,帶了女兒家的歡樂之态,執了白子的文祁聽罷展眉一笑,耍賴似地将棋盤一推:“這局不算,表妹來了,得哄着去。”
方錦娘也不惱,淡淡地看了零亂的棋子,也罷,終歸還是自己贏了,這幾日閑來無事,也只是文祁伴着方錦娘下下棋,一開始文祁贏得甚是開心,可幾次下來,局勢就變了,因着方錦娘摸透了文祁走棋的路數,之後就漸漸扭轉了書面,再到後來,文祁竟是連一次甜頭都未嘗到。
這般一想,方錦娘擡頭間便見素秋抱了一個毛團子跑了進來。文祁一瞧眼睛一亮便快步上前帶過了素秋手中的毛團子。此時方錦娘才看明白那是一只通身黑色的狗,四只腳卻是雪白雪白的。
素秋嗔怪道:“祁哥你輕點,才出生不足兩個月呢!”
素秋長得水靈得很,兩只大眼睛很是漂亮。她擡頭看到錦娘,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忽爾又是一笑,走到錦娘面前,淺笑聲如銀鈴:“姐姐長得好生漂亮,可是我未來的嫂嫂?”
文祁一聽,也湊了過來:“怎麽?素秋覺得不錯,我也琢磨着能不能将錦娘納為你的嫂嫂呢!”
方錦娘只淺淺一笑,正等開口,只聽素秋委屈地喃喃:“姐姐笑起來更加漂亮了,真想回娘胎裏修煉成姐姐這般模樣再出來。”
“素家小小姐也是極美的。”
“真的?”素秋盯着錦娘,一笑,露了兩顆虎牙,天真浪漫得緊。轉頭從文祁手中抱過毛團子,獻寶似地塞進錦娘懷裏,“初見姐姐,便将這小狗送給姐姐,權當見面禮可好?”
文祁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還殘留毛茸茸的觸感,有些無力,自家妹子的胳膊何時才能拐回自家啊。
“我如何喚姐姐?剛聽祁哥叫姐姐錦娘。”
“我叫方錦娘,素小姐喚我錦娘即可。”
素秋搖了搖頭,拉過錦娘的手道:“我叫你方姐姐罷。姐姐別跟素秋見外,叫我素秋就成。我還盼着祁哥娶了姐姐做嫂嫂呢!”
文祁笑彎了眉角,心想自家妹子這句話委實讨喜,但看着方錦娘懷中的毛團子又甚覺委屈:“素秋啊,這只毛團子不是給我的麽?”
“什麽毛團子!祁哥你忒沒文化。本來我也是讓你來給它起個名兒的,但看方姐姐與它投緣,就想着送給姐姐。”文祁一聽只想翻白眼,心下腹诽:你哪只眼睛瞅着方錦娘與那只黑團子投緣了?
而素秋也不理會文祁,徑直坐到方錦娘身邊,“方姐姐,不如你給它起個名兒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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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錦娘低頭看了懷中那只,忽爾一笑:“通身烏黑,四肢卻潔白似雪,叫‘踏雪’如何?”
素秋一聽樂開了,轉頭對文祁打趣道:“本是爹爹經商回來帶給我的,有兩只,另一只通身雪白僅四肢烏黑。改明兒我讓人給祁哥送過來,你養着,姐姐的喚‘踏雪’,祁哥的就喚‘尋梅’可好?”
方錦娘一聽也有些尴尬,這素秋,哪有這般牽線搭橋的。文祁心裏卻有些樂,只是這狗的名字叫得這般文藝又帶小家子氣,不覺有些矯情,還不如叫毛團子呢!
素秋甚是健談,一個下午便在素秋的談笑聲中過了。這幾日素秋在将軍府住下,兩人也聊得暢快。方錦娘與素秋不同,斂了女兒家的嬌态,行為舉止穩重不失禮儀。素秋倒不似大家閨秀的忸怩拘謹,活脫脫一個假小子。踏雪也甚是黏錦娘,素秋靠近時它還會沖她龇牙咧嘴,惹得素秋不住地罵它小白眼兒狼。
這日素秋出門溜達了,文祁讓人搬了兩張太師椅同方錦娘一道曬太陽,順道又講了些朝堂之事。方錦娘微眯着眼細細地聽,只在心中将這三年的大事大致地理了理。文祁看了看她這般慵懶卻美得不可方物的模樣,也不禁大呼上天對人不公。
待快落日時分,聶無雙卻出現在他們面前。
文祁挑了挑眉,示意聶無雙說話。聶無雙只将懷中一封信遞給方錦娘,才開口說道:“昨日太子來到軒王府要求見方姑娘,王爺将玉還與太子并告知姑娘不願見太子,太子一怒之下與王爺起了争執。今日王爺和太子被一同召進了宮,王爺說若申時未回便讓我将這封信帶給姑娘。”
方錦娘拆開信,信上只有一個字,文祁偏頭也瞧了一眼,然後揉了揉腦袋,委實沒懂。
“聶大哥可知落師兄現于何處?”
“落公子在軒王府。”
“聶大哥先回去留住落師兄,這兩日麻煩聶大哥守護好軒王府。”聶無雙領了命便退下了。
“這‘等’字是何意?”
“便就是讓我們等。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不像唐珏的作風。聽了将軍講這三年的事,看似平靜無波,可細細想來,即便沒有莊丞相,唐珏卻也将這太子之位保得十分穩妥,朝中大臣大多也還是順着唐珏,這太子之們怕也是很難動搖的。”方錦娘依舊眯了眼,慢慢開口道,“城南街口,有位賣豆腐的寡婦,姓林,将軍可識得?”
文祁想了想,搖了搖頭,這時卻聽得素秋嬌俏地笑說:“我識得!那林寡婦長得可美了,只可惜成親不到三個月便死了丈夫。”素秋在方錦娘身側坐下,“她家的豆腐可好吃得緊!”
方錦娘也笑了,卻沒有再說什麽。
吃罷晚膳方錦娘便抱起踏雪在聽雪閣中坐了許久,文祁來時,方錦娘擡頭笑了笑。
“你晚膳前提起了林寡婦,可後來素秋來了,你便不再說起,可是擔心素秋壞事兒?”
“倒不是這般。提起林寡婦本也是因為她可有助于我們,不在素秋小姐面前提起,是擔憂素小姐卷入這些凡塵之事。素家雖與将軍府是表親,但世代經商,素秋小姐若能安穩過日子那是最好。明日我去尋林寡婦。”
“我同你一起去罷。”
“勞煩将軍了。”
方錦娘回房後,文祁依舊坐在聽雪閣,看了滿天星辰和圓月,忽然想到自己也不想卷入皇室帝王之争的,奈何當初被那只白毛狐貍坑騙了,驷馬難追的一諾也得由着自己擔了。
方錦娘回到房間覺着膝蓋疼痛難耐,嘆了口氣:“這天,是該變了。”踏雪适時蹭進她懷裏,找了個舒适的位置,安安靜靜地呆着。
這夜沒能睡着的人有很多。唐珏和唐珣跪于大殿前,腿有些麻;落平陽寫了幾個藥方子又揉碎了去;千裏之外的大海之上,莊墨玄右左手執白子,右手撿了黑子落下;城南的林寡婦披了衣出院開始磨豆子;萬人之上的帝王放下筆嘆了口氣,吓壞了旁邊伺候的太監。
第二日的雨下得有些纏綿,方錦娘的腿疼痛得不能下榻,吓壞了素秋和文祁。文祁譴人去軒王府請來了落平陽,落平陽看了看方錦娘那張素白的小臉也有些難受,嘴裏還不住地責備方錦娘不跟他去見師父。
等落平陽開了方子,憤然離去後,方錦娘笑了笑,要求文祁帶她去城南找林寡婦。文祁也有些氣悶,他瞬間明白了落平陽的感受,一個不聽大夫話的病人,的确能讓人氣得吐血。但他又扭不過方錦娘,只得讓人去找了輪椅推着方錦娘去了城南。
文祁看到林寡婦的時候也有些愣了,那是不同于方錦娘的美,他早前也聽過別人提起城南的豆腐西施,當時也未曾放在心上,想着市井人物,哪來那麽多美人。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當初還當真是目光短淺。
那林寡婦看到方錦娘時,也愣了神,一塊豆腐切偏,毀了周遭的一大塊。
“姐姐。”
林寡婦的手一抖,那一塊豆腐當真毀掉了。文祁也沒能從這聲稱呼中回過神來。
“姑娘許是認錯了,夫家姓林,我叫林漠蓮。”林漠蓮放下手中的刀,笑着看向方錦娘。
“姐姐,你夫家的确姓林,但姐姐你姓方,你叫方漠蓮,方太傅家大女兒。”方錦娘也笑着,她們倆笑起來很是像,林漠蓮倒出另一塊豆腐:“姑娘,方太傅家只有一個女兒叫方錦娘,何曾出了一個大女兒?”
方錦娘直直地看着林漠蓮的眼睛:“因為姐姐身體不好,爹爹為了不讓姐姐擔起方家家業,只讓外人知曉方夫人只育有一女名叫方錦娘,世人不知,你我是同胞姐妹。”這時林漠蓮才擡起頭看着方錦娘。而文祁早已被“同胞姐妹”這四個字轟得連魂都不剩。他瞧着林漠蓮的确笑起來和方錦娘有些像,但也沒有像到是同胞姐妹的地步。
“你腿怎麽了?”
方錦娘這時才笑開了,文祁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方錦娘,她将眉眼一彎,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揚,似乎周遭的光全在她一人身上,但他也的确看到了那噙着笑的眼角有淚光。“這腿在三年前就廢了。姐姐呢?林公子何時去的?”
林漠蓮開始收拾東西:“你且等等,我們回家說。”
方錦娘握着杯盞細細地看着林漠蓮,林漠蓮将那張易容用的面具換下後,文祁徹底相信了這同胞姐妹之說,方錦娘同林漠蓮長得極像,唯一能看出差別的大致就是她們倆笑起來時給人的感覺不同罷了。
“我記得姐姐出嫁時,錦娘告知過姐姐,不可讓姐夫入官為臣,姐姐怎可由着姐夫?”林漠蓮笑笑:“我同林越琦說起過,越琦說,男兒志在四方,怎可甘于在市井做一個賣豆腐的小人物?後來果真如你所說,越琦的脾性太過剛烈,終是死于這混亂的朝綱之上。只是沒想到,方家的那場大火,毀了整個方家,毀了你我。”
“姐姐,我這樣說,你許是不會同意,但是姐姐,我需要你的幫助。”說罷方錦娘掙紮着從輪椅上站了起來跪于林漠蓮跟前,林漠蓮嘆了嘆氣:“傻丫頭,如今方家只剩你我,我曾以為三年前你就同爹娘他們去了,只是沒想到你活了下來。從小你便被爹爹嚴格教育,這些本來就應該由我承擔的,偏生因為我身體不好全強加于你,本就是我虧欠于你。”林漠蓮扶起方錦娘,拍了拍她膝上的塵土,“說罷,要幾張?”
“姐姐,三年前我本也該同了爹爹他們去,後被莊墨玄囚在了廢宮,當初因為哭鬧着求他放了我,他不允,便想着自己逃,沒想到從宮牆之上摔了下去,摔斷了腿。那天又下了大雨,第二天被人發現暈死在雨中。這腿因救治不及,又感了風寒,便也就廢了。”文祁的眼裏帶有些晦暗,又聽得方錦娘繼續說,“他囚着我是怕我毀了他,而如今,我便是要毀給他瞧瞧。他毀我家,毀我自由,我自是不能這般輕易撒手。所以,我要的易容面具越多越好,各式各樣的最好。”
“我明白了,給我一些時間。”林漠蓮喝了杯中茶,“你如今可是住在将軍府?若我做好了,便給你送去可好?”
“勞煩姐姐了。”
林漠蓮別開了頭,額前碎發零星落下,她的肩依舊單薄,粗布大衣遮住了她的妙曼身姿,她擡起頭直視着方錦娘的眼睛,那雙泛着秋波的眼裏有着迷蒙的霧,方錦娘為林漠蓮重新斟了一杯茶,林漠蓮此刻才将眼中那一抹傷感化去,輕輕笑了一笑:“錦娘,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即便我虧欠于你,你也曾告知我越琦的下場,可我也知道籌劃者是你。錦娘,三年前你便通盤謀劃好了,包括越琦的入仕和他後來的死,你唯一沒算準的,便是莊墨玄會負了你,滅了整個方家。這三年,所有的事都按照你的計劃在進行,莊墨玄也是狡詐的人,在你的安排下他将唐珏的太子之位保得甚妥。就算如今你回來,也有些事是你無法掌控的。錦娘,我曾以為我虧欠你甚多,如今,我賠進了我丈夫,給了你面具,我們便不再相欠了罷。”
方錦娘只管聽着,眼裏一片清明:“這些我都是知曉的,是我對不住姐姐。”
林漠蓮搖了搖頭,看向文祁,文祁一直低着頭,似在咀嚼着她們的對話,感受到林漠蓮的目光,他擡頭沖她笑了笑,左頰淺淺的梨渦煞是好看,眼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林漠蓮有一瞬的恍惚,繼而抿了一口茶,舉手投足之間都顯出了大家閨秀的修養。
“說這些已是沒用了,人去了,我也是明白事理的。如今你來找我,和将軍一起,想必你是幫着十四爺的,只是你得費些心思了。你如今的對手,是三年前的你、莊墨玄、唐珏,以及護着唐珏的所有朝中大臣。錦娘,做為姐姐,我只能告訴你,萬事小心,方家,只剩下你方錦娘了。”
外面的雨依舊沒有停下,文祁推着方錦娘出了門,林漠蓮站在門口看着方錦娘,似是想說什麽,終還是忍住沒有說。直到方錦娘和文祁從她眼中消失,她才轉過身坐在桌旁,握着已然冷透的茶水,眼底迷蒙着霧氣。
方錦娘和文祁來到馬車前停了下來,錦娘回頭看了看那間破舊的小茅屋,伸出手,雨水打在手心,讓她感到刺骨的冷。膝蓋處傳來的疼痛讓她下意識地皺了眉,文祁讓她上車她卻固執地搖了搖頭。方錦娘将手收回,覆于自己的雙膝之上,緩慢地将頭低下,快觸及膝蓋時又擡起頭看着雨簾,就像霧裏看花般看着那間簡陋的茅屋。
“你果真算計你的姐夫?”文祁坐于馬車中,将薄毯蓋在錦娘的膝上,有些小心地問。方錦娘偏着頭看他:“姐姐知曉的,我沒有算計姐夫。”
文祁瞧不明白她們,他跟她們就像是隔了一層霧一般看不清明。文祁也是知道以自己的智慧他能看透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他能看透虛情假意,他能看透那些別人看不透徹的,但他如今發現,他看不透一個人,便是方錦娘。方錦娘和林漠蓮在說話的時候,他沒插上一句,是因他在将她們的對話分析整理,可是他着實不明白她們這樣的姐妹關系,似親人,如仇家。
他側了頭找了個舒适的位置,才開口道:“我還真不知曉方太傅家誕下的是同胞女兒。”
“姐姐從小就像一個影子,見不得光。你知曉的,我和姐姐這個年紀,出路只有一條。”她頓了頓,揉了揉疼得有些發麻的膝蓋,“嫁入帝王之家。爹爹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告知我和姐姐這樣的結局。但帝王之家的争奪又着實不應出現在方家,從小也聽爹爹說得多了,帝王之家無久愛。姐姐體弱,嫁帝王妻機率極大。爹爹是太傅,門徒衆多,為了拉攏,皇帝豈會放過姐姐和我。所以姐姐做了影子,我幼時便與莊墨玄定了親事。後來姐姐遇上了林家公子,就是姐夫。我曾勸過姐姐,姐姐說,遇上了便是遇上了,她這一生沒甚做決定,但這個婚事,是她做的最好的決定。我從小就喜歡同姐姐一同戲耍,但姐姐說:錦娘,我只是影子,而你才是方家的支柱。後來我才明白姐姐說這話時有多麽痛苦。但我不是姐姐,即便體弱多病的那個人是我,即便後來成為影子的人是我,我也不會同姐姐那般安安穩穩地等待宣判。将軍你可知,就算是同一個母親産下兩個外貌相似的孩子,但她們的內心有着天壤之別,所以姐姐僞裝得太好,将軍又怎會知方家有兩個女兒。”
文祁只是怔怔地看着方錦娘:“你,覺得痛的吧?”
方錦娘有些怔忡,疑惑地看着文祁:“是有些痛,跟這腿一樣,到某個時節就會隐隐地痛。”然後疼痛難耐,“将軍無需擔心王爺,皇帝頂多罰上一罰就過去了。”
馬車外的雨下得很是纏綿,方錦娘坐在馬車中有些犯困,她将臉埋進手心中,閉着眼想着林漠蓮的那最後一眼,頓時感到也許從今以後,這次見面便是最後一次的見面了罷。她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即便她慶幸自己不是影子,可是能一直伴着她的,除了影子還有什麽呢?想着想着,便沉沉睡了過去。文祁看着她似乎也懂了她的刻意隐瞞,也不便多說什麽,看着她的睡顏回了将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