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山河正好
墨河的水原來這麽冷,灌入口鼻時帶來冰涼刺骨的寒意,然後便是胸口如同被大石壓住的窒息感。
她不通水性,只感覺到渾身的力氣都在流失,那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從胸腔裏爆發出來。
約莫這就是死亡的懲罰。
眼前迷迷糊糊浮現出一個人影,她視線已然模糊,卻仍然忍不住伸出手去觸碰他。
她一直都記得那個春日裏,他是如何站在一樹梨花之下,身姿挺拔,白衣翩跹。她打那裏經過,卻看見他不經意地回過頭來,于是一眼萬年,時光靜止成畫。
她告訴自己,這就是她的如意郎君,缱绻回眸間,便能讓她的一顆心跳成水面上的點點浮光,躍動不已。
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
他喜愛太白的詩,于是自小受到父皇寵愛而不愛讀書的她竟破天荒地拿着太白的詩歌翻來覆去地看,可是事到如今,最深刻的竟然是這首《長門怨》。
他是她在這偌大皇城裏親眼目睹的一道萬丈霞光,而他走後,從此朱紅色的深宮裏只剩下她和她無邊無際的愁怨。
卓定安在看見長公主跳下墨河的那一瞬間,萬念俱灰。
他再也抑制不住奔向她的沖動,大腦一片空白地朝着她落水的地方飛奔而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水面上,徒留下一圈又一圈晃動的波紋。
他什麽也來不及做,只能跟着她跳下去,不顧一切地去抓住那抹青色的身影。
清澈的河水之中,他終于看見她了。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在笑,那笑容輕輕淺淺,宛若十五年前他還未曾離開時,她每回看見他時都會綻放的笑顏。
沒有一點愁怨,只有思念和眷戀。
卓定安感覺到眼角有滾燙的液體流出,可這是河裏,誰也看不見他的眼淚。
他終于抓住了她,帶着她一同朝水面浮去,兩個人渾身透濕地倒在岸邊。
顧不得人群如何喧鬧嘈雜,也顧不得自己是多麽狼狽,他顫抖地抱着她,呼喊着她的名字:“歡陽!歡陽你怎麽樣了?”
一旁的陸雅玉帶着回春堂的少主撥開人群,擠了進來。
曲嚴冬蹲□去,伸手便朝着長公主的肋下探去,早已只剩下本能反應的卓定安倏地出手狠狠拿捏住他的脈門,聲音陰冷地喝道:“你做什麽?”
陸雅玉幾乎聽見曲嚴冬的手發出些奇怪的聲音,想來是卓定安出手極重,她急忙解釋道:“這是回春堂的曲公子,他是我請來幫忙救人的!定安,快放開!”
卓定安怔怔地放開他,那個容顏似冰似雪的曲公子從頭到尾都平靜得很,眉頭都不皺一下,繼續低頭察看長公主的狀況。
他摸到了腹部的積水,便朝下按壓着,沒幾下,長公主就開始毫無意識地往外吐水。
她的容顏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渾身濕漉漉的,頭發更像是黝黑的水草。
卓定安死死抓住她的手,眼裏只剩下她的臉。
他要失去她了嗎?
十五年前已經失去過一次了,難道今日要眼睜睜看着她死在面前?
時間無限延長,與卓定安而言幾乎已經過去好幾百年的光陰。
終于,曲嚴冬停止了按壓腹部的動作,站起身來對陸雅玉說:“沒有大礙,只是吸入不少河水,接下來的日子好生調養,莫要染了風寒就好。”
陸雅玉趕緊道謝,末了又道歉:“定安他太着急太焦慮了,所以才會得罪了曲公子,還望公子不要跟他計較。”
曲嚴冬眉頭微挑,看了眼身旁那個死死抱住落水女子的人,眼裏閃過一抹異色。
且不論地上那個女子是誰,眼前這兩個,一個是大将軍,一個是将軍夫人,那這一幕又是怎麽回事?
兩個渾身濕透的人看起來像是殉情的苦命鴛鴦,這個正派将軍夫人又是毫無芥蒂地看着這一幕,還替卓定安向他賠罪。
當真有趣。
曲嚴冬笑笑,搖了搖頭,轉身不緊不慢地離去。
而卓定安懷着失而複得的心情抱着懷裏的人,卻忽然聽見她模糊不清地呓語道:“不回公主府……”
他心頭一緊,急忙看着她的臉:“歡陽,你說什麽?”
她模模糊糊地睜眼看他一眼,像是忽然寬心了,艱難地露出一抹笑意:“不回公主府,再也不回去了……”
然後又一次閉上了眼。
卓定安抱着她走出人群,低低地說了聲:“好,不回公主府。”
像是滾燙的誓言落在心上。
他已經失去她兩次了,這一次失而複得後,他真的什麽都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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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宮,楚顏在和含芝一起收拾衣裳,含芝說了好幾次:“主子,您快放下,叫人看了像什麽話?這些事兒都是咱們奴才做的,您怎麽親自動手啊?”
楚顏失笑:“成日光傻坐在那兒看着你們做事,真當我是活佛不成?只用供起來,什麽事兒都不用做?”
她拾撿着也許用得上的衣裳,心思卻飄到了天外。
淨雲寺……那可是京城之外了,此行就像是旅行,但恐怕不會像旅行一樣輕松愉快。
宮裏才來了這麽多女人,她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走了,豈不是正好如了她們的意?
也好,太子遲早也寵幸這些人,她索性直接走人,眼不見心不煩,免得還要陪他再來幾次含愁帶怨的戲碼。
她的演技已經快達到爐火純青、以假亂真的地步了,皇宮真是個好地方,不僅磨練意志,還考驗特殊技能。
門外傳來一個腳步聲,穩穩的,一步一步,不緊不慢。
楚顏沒回頭就猜到是誰了,故意沒去搭理,自顧自地收撿衣服。
門口的冬意趕忙俯身請安:“參見太子殿下。”
随之而來是踏入屋子的人一句責備的話:“什麽時候這種事情輪到你親自上陣了?”
含芝吓得趕緊跪下去:“參見太子殿下!殿下請恕罪,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勞煩主子親自做這事兒……”
“好了,含芝。”楚顏輕輕止住她的口,擡頭無奈地看了顧祁一眼,“殿下,是我自己執意要動手的,不關含芝的事。”
她使了個眼神,示意含芝趕緊出去,含芝會意,起身又行了個禮,帶上門飛快的出去了。
顧祁沒說話,走到床邊看着地上那只大箱子,清一色的素色衣衫,華貴不足,樸素有餘。
“怎的就帶了這些?”
“我是去祈福的,又不是去赴宴的。”她輕笑着走到他旁邊,下一刻卻又低眉順眼地垂下頭去,“請太子殿下降罪。”
顧祁看着她:“何罪之有?”
“當日是我請求殿下給父親一個機會,讓他去了蜀地任職,想着要磨練他的心智,好叫他改掉這些年來纨绔無用的作風。豈料殿下本是一片好意成全了我,卻不想父親無用至此,造成了今日這種難堪的局面,也叫蜀地的百姓受苦,叫殿下煩憂了……”楚顏眉頭深鎖,自知理虧。
顧祁看了她半天,才苦笑着搖搖頭:“趙青雲是怎麽生出你這個女兒的?難不成趙家把他的腦子給一塊兒贈予了你,所以父親這麽無用,女兒卻這麽機靈?”
楚顏沒敢跟他開玩笑,知道這些日子他為了蜀地洪澇的事情多糟心,沒被他痛罵一頓算好了,當下還是小心謹慎地說:“請殿下責罰。”
顧祁看着她漆黑的頭頂,還有那恭恭敬敬俯身請罪的模樣,心頭不知怎的頓了頓。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沉沉地叫了她一聲:“楚顏。”
“……臣妾在。”她斟酌半天,頭一回用了這個詞。
顧祁心裏更是堵得慌,按理說這才是她應該使用的稱呼,可他聽起來卻覺得冷漠生硬,好像兩人之間生生隔了堵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将她的下巴輕輕擡了起來,讓她對上了自己的視線:“你在怕什麽?”
楚顏斟酌道:“父親犯了錯,也就是趙家犯了錯,我沒有怕,不過是……”遲疑了片刻,她說,“趙家的過錯,本來就該我來承擔,不是麽?”
這句話把顧祁的心都給凍住了。
趙家的過錯,本來就該她來承擔,不是麽?
是啊,若非如此,她初進宮的那些年,他又怎會遷怒于她,眼睜睜看着她受人欺負?
若非如此,趙武逼婚那段日子,他怎會如此惡劣地對待她,甚至逼她婚前失貞,想讓整個皇宮看她的笑話?
他一直都在遷怒于她,而她一直在承擔那些原本不該怪罪到她頭上的過錯。
顧祁呼吸一窒,險些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苦笑着松開手,慢慢地走到窗邊。他說:“你還是不信我。”
哪怕他對她說過今後她是她,趙家是趙家,可是在她的潛意識裏,那不過是他随口說出的話。為君者大抵是更在意這片山河的,又怎會因為小小的兒女私情就完完全全把朝政與後宮分割開來?
趙家犯了錯,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會又一次懲罰她,給她苦頭吃。
楚顏沒說話,看着他料峭的背影,心頭确實還是有幾分詫異。
換做從前的顧祁,一定會因為這樣的事情大發雷霆,然後把趙青雲犯下的過錯拿來遷怒于她,至少也該擺臉色給她看。
可是今時今日,他卻真的踐行承諾,沒有再把她和趙家的一切都畫上等號。
顧祁看着窗外一片和煦的陽光,聲音沉沉地說:“趙青雲闖了大禍,是他的事,與你何幹?你是我的太子妃,身居皇宮,與朝中諸事半點關系也沒有,更何況是千裏迢迢之外的蜀地?我說過從今以後,你是你,趙家是趙家,絕對不會再因為這些事情遷怒于你。”
他倏地轉過身了望着她,唇角露出苦澀的笑意:“楚顏,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不曾信過我?”
是。
她從頭到尾都視他為當初那個心系天下的太子,他熱血又沖動,睿智但不夠強大,所以才會三番兩次因為朝中之事遷怒她,甚至做出一系列過分的事情。
楚顏不僅過去不信他,現在不信他,将來也不會信他。
既然是要當皇帝的人,那她最好就不要這麽天真,還指望着他一兩句好聽的話就能助她一帆風順地走下去。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若是把自己和政事放在他面前,哪怕把砝碼往自己這邊加完,也是完全沒法撼動天平那端的江山的。
所以她保持沉默,沒有說話。
顧祁看着她低垂的眼眸,睫毛微動,牙齒咬着下唇,原本潤澤好看的粉色都變作了血色盡失的蒼白。
無力。
揪心。
他嘆口氣,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跟我來。”
楚顏順從地跟着他走,一路無言,而他也松了手,和她一前一後地走。楚顏卻沒料到他帶着她走出了永安宮,一路竟是往容皇貴妃的住處去了。
惜華宮自打皇帝帶着容皇貴妃出宮以後,就一直空着,眼下稀稀落落幾個宮人在外守着,見到太子和太子妃來了,立馬站直了身子,俯身請安。
顧祁沒說話,直接跨過門檻往後院去。
楚顏看着他衣袍舞動,背影料峭,也跟着跨過了門檻。
最後,顧祁停在了那一片小小的林子外面,後院有一個小小的池塘,池塘邊上種有花草無數,而池塘裏尚有魚兒游動。
楚顏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只得叫了聲:“殿下?”
他背對她說:“這是母妃的宮殿。”
“我知道。”
“我 是在這裏長大的……六歲以後都在這裏住着。”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清淺怡人,“我第一次丢下皇子的架子,是在這池子裏,我跳下去撈魚,說要給母妃捉魚熬 湯,結果母妃趕來的時候哭笑不得,拉着我回去換衣裳,幫我成功躲過了父皇的責罰。後來我才知道,這池子裏的魚是江南進貢的珍稀品種,父皇喜愛得不得了,結 果卻全被我給活活搗鼓死了。”
楚顏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說起童年的事情,卻也聽得有趣,無聲地笑起來。
他慢 慢地往前走,看着長廊下面的幾步石階:“小時候我常在這裏下棋,母妃帶着我坐在這兒,說是屋裏下棋太悶了,倒不如随意一點,坐在地上玩更有興致。起初我并 不同意,因為堂堂皇子,坐在地上下棋成何體統?但後來竟也慢慢習慣了,總覺得曬着太陽,聽着鳥鳴,偶爾感受着日光晃動的影子,比在沉悶的屋子裏一成不變地 對弈要開心得多。”
他又指着書房前的那顆石榴樹:“這院子裏奇花異草無數,可父皇最愛的便是這顆石榴樹,每年冬天都會仔細叮囑宮 人好好看護;夏天的時候最愛站在下面賞花。我曾經不懂他為何獨獨偏愛這樣一株平凡無奇的樹,後來母妃告訴我,那是因為她。她還沒進宮的時候,家門前曾經種 有一顆石榴樹,她貪愛石榴,卻因為那樹不結果,總也吃不着。後來進宮了,想家的時候也會想起那顆石榴樹,父皇便命人在這屋前也栽了一棵,好讓她知道,這裏 就是她的家。”
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麽滔滔不絕地講過如此多的話,沒有給楚顏半點開口的機會,自顧自說了一大堆。
最 後的最後,他轉過身去看着楚顏,忽然輕輕地說:“很多事情,在我離得太遠,所以不了解、不知道的時候,總會主觀地以自己的标準去衡量它。可是等到我親身體 會以後,走進了、看清了、動心了,才明白從前的自己有多愚蠢。人總是要在不斷的成長中才會發現自己翻了多少錯,然後才會懂得珍惜,懂得彌補。”
午後的蒼穹一片晴朗,蔚藍無垠,而他用清澈又安詳的目光定定注視着她:“楚顏,你願意給我成長的機會嗎?”
五月的石榴樹開得正絢爛,繁花似錦,花紅勝火。
花海下的男子錦衣玉袍,烏發玉容,漆黑幽深的眼珠子像是墨色氤氲的寶石,把天地間的絢爛光彩盡收其中。
而此刻,他定定地望着楚顏,要她給他成長的機會,姿态美好得足以令山川河流盡失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