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關于你的敘述,或者是亞當的敘述在這裏就結束了。我依然能夠感知到亞當,那種微弱的,不必電波更明顯的東西維系着我們。他好像在沉睡中,而這是我——拉斐爾,第五代亞當在監測器旁邊獲得的影像。
改造人到我們這一代有些與衆不同,那就是我們獲得了處理情感的自主權,初代亞當似乎出了什麽問題,三十沒關系,五年的技術總要有些進步。聯邦開始矛盾起來,他需要我們盡可能地向人類學習,擁有他們令人豔羨的能夠無限創新的想法和能力,又需要我們每個都乖乖遵命。他們還在努力當中,研究如何使系統和人類的思維合二為一。
我看到了這一切,只是覺得震撼,無法想象這副身體還能有這樣的過去。或許在初代亞當裏他可以算得上完美,但第五代裏就有些比不上別人那樣強勁有力了。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見見諾蘭,他的身體聽上去才是完美适合的載體。
別說我壞,我感覺到了你的掙紮,關于他的事你總是這麽不理智。我可是聯邦最出名的惡犬,壞種,我毫不留情地手刃每一個敵人,甚至會推隊友出去做擋箭牌,還有一點,我的亞當,你實在沒有利用好的,就是你出衆的純良臉蛋,你忘記了你可以扮成一個孩子輕而易舉地騙取所有同情,沒有人能夠拒絕你,就和你的諾蘭一樣。
我是拉斐爾,是第五代亞當,比你先進,比你出挑。
但是亞當,你還在掙紮,你想去見他,每一刻都想,無比強烈地欲望時時刻刻在沖撞系統,上回你調皮地在戰場上給我來了一次,差點沒讓我撿回命來。
你想見他,我帶你去見他。
聯邦可困不住我,人類也攔不住我,本來是想直接殺出一條血路來。你這麽喜歡他,我就把他帶回去好生養着,天天看着,你該滿足了。但是你還要掙紮,顯然只是想看一眼,多麽卑微,多麽可憐。
好啦,守門的是那個約翰吧,他看不見時速可以趕上汽車的我,我偷偷潛入人類駐地簡直輕而易舉。
有時候我可以直接感知到亞當,有時候我不能,這取決于系統覆蓋的強度。亞當的意識在被取代前就已經面臨崩潰的邊緣,長久的折磨已經讓他人類的感知弱化,這麽一被激起顯然和系統沖撞了。很遺憾,系統的暫時性關閉不是聯邦的錯誤,而是亞當精神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
諾蘭很好找,那個房子很好找,那片原野也很好找。我看到了儲存在記憶中的地方,那可真是個好地方,迎風吹來的野草香,就和諾蘭一樣充盈着生機。
他出來了,人隔了五年并沒有太大變化,他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襯衫——誰教他的壞習慣,淡藍的眼睛裏泛着光。他長得很好看,我的系統指令裏可加了審美标準,即便到了中年也沒辦法掩蓋他身上朝氣的美感。一開始我并不明白亞當為什麽會愛上他,一個路過的婦人向他打招呼,這傻大個還笑着摸了摸腦袋,現在我開始明白了。
我始終不知道為什麽有些人絕境裏也能發出光來。
他朝屋裏揮了揮手,有個小男孩跑出來,他牽着一個小女孩的手,看上去是他的妹妹,諾蘭俯下身來,任他扒着他的脖頸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小女孩嘬了嘬嘴,看上去有些生氣,諾蘭笑呵呵地摸了摸她的手……
你在傷心嗎,亞當?
這可是在折磨我了,我們共用一個心髒,心髒被一點點攪碎的感覺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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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蘭往屋裏大喊了一聲:“莉莉絲。”有個女人出來了,她長得也很美,和諾蘭很登對,是個紅頭發的活潑女孩。她摸着那兩個孩子的頭,親吻了諾蘭的面頰,多和諧的一家四口。亞當,亞當,你會心碎,可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我也會哭呢?
因為站在他身邊的本該是我嗎?那這樣我是亞當,還是拉斐爾呢?
我留在人類駐地,當然不是大剌剌地站在大街上被人當猴一樣看,但我的确和猴一樣竄進了森林裏,守在當初你絕望地看着諾蘭瘋狂尋找你的樹下,這裏可以遠遠望着那間屋子,望着他在聖誕節,感恩節和任何一個晚上亮起溫暖的燈光。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進入人類的集市裏,五年,這裏沒有人能記住你超過五年,即便是當初和你接觸很多的約翰,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從他面前走過。
有時候會參加這個駐地上一些或大或小的集會,這個駐地的人們,即便是剛出生的安娜的周歲生日也要慶祝一番,但亞當,親愛的,我從不敢走進哪怕是瞧他一眼,我和你一樣了。這個駐地以諾蘭為中心擴散,都是一群歡快的,載歌載舞的人們,你愛諾蘭,而我愛諾蘭,也被他們所吸引。
聯邦對我的限制可比你的寬松多了,我随時都在外派任務,系統的□□也沒這麽嚴格——我前面說到了,聯邦在把我們改造的像機器還是像人一點之間猶豫。我可以将任務推給別人,用心地看諾蘭。
要是當初你是我就好了,亞當。
諾蘭今天吃了番茄餅,莉莉絲不知道他并不喜歡吃番茄餅,但我知道,我有你的記憶。諾蘭的神情明顯是他覺得很難吃,可是諾頓——那個男孩很喜歡,所以他笑着誇贊這個晚餐很豐盛。
他晚上會捧着一本書,圍在那兩個孩子的床頭,摸着他們的腦袋給他們念睡前故事。
有時候他們一家人會出來玩,所有和他們見面的人都會笑着打招呼,說諾蘭一家多幸福。我發現心中的感覺變了,不再是徹底的悲傷和心碎,而是連同他們一起自豪和幸福。
諾蘭他會笑着站在花園裏,那裏依然是盛放的野百合和向日葵,他依然會在陽光下笑着,水珠彌散在他身邊成了一道彩虹。諾蘭笑起來很好看,淡藍的眼睛映着遙遠廣袤的天空,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好像下一刻他就會擡頭看向在窗邊的你。
五年了,他在我眼裏永遠是那天那個樣子。
每當這種時刻,我就感到由衷的幸福。
我是個正人君子,好吧,在某種時刻上是,大部分時間我會避開望向諾蘭家的視線,這是人類交往的尊重和禮節。這時我就不得不看向其他人,看向那着風車的孩子,看向那些看着發配的米糧走過的人,看向這整個小鎮一樣的駐地。
我不可能永遠看着,或許你可能,亞當,但我是絕對做不到的。
我走入那個教堂,成為一名牧師,這個過程很難,但我不得不清洗他們所有人的記憶,相信我是個虔誠的教徒。我每日在教堂禱告後就有大量的閑餘時光在鎮上打發,我盡量避開諾蘭,但我有時還是能看見他,他時常坐在街邊的石階上理着他的頭發,莉莉絲不喜歡他那樣,可能諾蘭也并不是很明白自己為什麽喜歡這樣。
很奇妙,我現在已經能把他和從前的諾蘭分開了,這就像再次愛上一個人,一樣的不由自主和無可救藥。
我将那綠色的翡翠石送走了,亞當,不要怪我。我裝成一個花匠,送給了在窗前看着花的莉莉絲,說夫人,這是在樹下撿到的。
你看到莉莉絲将它拿給諾蘭看時他驚訝的臉:“你從哪裏找到的,丢了足足有好幾年了!”然後他又說,“戴着它吧,它本該就是你的。”
莉莉絲疑惑又欣喜地戴上了,她看上去可真漂亮。她也有綠色的眼睛,不過是偏向濃黑的深綠色,像入夜的森林,披上了一點點星光。但是別傷心,戒指依然在我手上,聯邦沒有在意這一絲小細節,你去了人類駐兩個月沒有變化他們才會覺得奇怪哩。
亞當,我有時候已經分不清我和你了,諾蘭讓我們聯系在一起,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就是一個人,即使在聯邦系統裏我叫拉斐爾,但我們從本質上來說是一個人。我甚至嫉妒你,亞當,你曾經擁有。
我有時會為他祈禱,會為自己祈禱,或者為莉莉絲,為諾頓和伊娃祈禱(他的兩個孩子),星期天我們在一處教堂裏,有一天諾頓來拉了拉我的手,他認錯了人,叫我神父。
他沒有見過這麽年輕的神父,用和諾蘭如出一轍的藍眼睛天真地問我:“神父,上帝愛我們嗎?會回應我們的請求嗎?”
我說當然會,沒必要讓這麽小的孩子看清這個世界的殘酷,雖然之前的我或許根本不會有這種憐憫之心。
“神父,那你呢?”
我低下頭,那圓圓的臉蛋是如此天真:“我愛你的父親。”對不起,亞當,我忍不住了,我多想大聲地告訴他,我是如何卑劣,無恥甚至是下流地愛着你的父親,愛他那雙曾撫摸過我眼睫的手,愛他曾熾熱地看着我時迷人的眼睛,愛他發自胸腔的大笑,愛他站在陽光下的模樣。我深深地,再不會有第二次地愛着你的父親,而我,我也同樣見過他陷入熱戀的模樣,像一個最普通的人那樣癡傻,懷疑,我見過他最光榮和最狼狽的時刻,我懷着重罪,執着地抓着他已經忘卻而我還在執迷的那段曾經。
諾頓咬了咬手指頭,要是父親在他一定不敢:“那神父愛我嗎?”
我說:“愛。”
“那伊娃,莉莉絲呢?”
“愛。”因為你們是諾蘭的孩子和他的妻子,你們是人間的天使,是最善良的恩賜。
諾頓得了回答,高興地跑開了,他跑到諾蘭身邊耳語了一陣,于是我看見他綻放了一個笑容,看着你,像是想走過來禮貌地表達謝意。
向一個愛情的逃亡者,向一個充滿罪過的僞教徒。
我離開了,連頭都沒回,他或許會覺得奇怪,但我無法再聽到他的聲音在我的耳旁響起。
☆、結局
這是他在此後二十年的時光裏最後一次見我。這個小鎮很小,但要避開他,讓兩個人幾十年不相見還是很容易的。
亞當,或許此刻我該尊稱為我自己了,我們本就是一個人,是麽?你想象過看愛人逐漸變老麽?想象過看他從生機勃勃的樣子逐漸變得腿腳都不靈便起來麽?我躲在森林裏,教堂裏,聽着這隔世的喧嚣聽了二十年之久。你用了兩個月和他相愛,但我用了幾十年和他相守。
即使他并不知情。
莉莉絲在這一年過世,整個小鎮彌漫在悲傷中,當然包括諾蘭。他已經生出了白發,頹然地坐在教堂裏。諾頓參軍了,伊娃因為疾病,連你也沒來得及救她,這個一生純潔善良的生命就飛快地離去了。諾蘭一個人操辦了後事。
沒有任何私心,或許吧,誰知道呢,我第一次敲響了那扇門。第一次,在我在這個駐地裏徘徊了二十年後的第一次,我的手都在顫抖,門開了,只有他,帶着溢出眼角的疲倦和更加斑駁的白發打量着你。
“需要花匠嗎,先生?”
他或許不需要,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理由。或許是剛從森林出來顯得太過狼狽了,又或者他誤以為你是從戰場上逃離的士兵,他沉默着,但是給你讓了一條進屋的路。
這地方熟悉又陌生,它的陳設大部分還是相同,只是多了生活的氣息,多了女主人打點的痕跡,但是看起來這些天都沒有打理,桌面積了很多灰。
“先生,這地方太亂了。”我說,“可以讓我稍微擦擦灰嗎?”
諾蘭沒說話,就是默許了,我從櫥窗後的架子上取下布,将每一處的灰塵地擦洗幹淨了。然後諾蘭像是認可了在這個屋子裏的存在,不要報酬,吃得很少,每天會陪他曬太陽,諾蘭消沉了很久,但有人陪着他,至少不會這麽悲傷。
“先生。”大部分時間真的只是澆花,有時候會給起晚了的諾蘭做早飯,但這是我職責之外的事,也不好越界,諾蘭看着那些早餐,似乎更有胃口了。
“你叫什麽?”這是他第一次問我的名字。
“拉斐爾,先生。”我笑着說。
“不,這個名字不适合你。”他又偷偷嘟囔,像個頑童一樣拍腿。
我看着他,覺得這已經足夠了,那個名字是一個禁忌,是屬于一個背叛了他,抛棄了他的人,是一個自私,貪得無厭的小人的,而我是拉斐爾。
“拉斐爾,有時候我有一種你在這裏已經住上很久的錯覺。”諾蘭這樣說,他感到好奇,“在自己家裏你也經常做這樣的事嗎?”
“是的。”我應得娴熟。
諾蘭又把頭撇過去了:“這是敷衍,一定是,拉斐爾。”
說完自己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和他平靜地相處,他有時會看着我,不帶任何邪念和惡意的,仿佛只是想看看身邊有一個活人,聯軍從來不管養老的事,這是福利的範疇,用大家的說法,連打仗都顧不上,哪有時間來處理些芝麻大的問題。這裏的老人大多數光榮負傷,大多數都是在兒女不在身側,伴侶病逝的情況下無依無靠地,孤獨地老去。約翰之前有一句抱怨很對,這裏的老人都在茍延殘喘。
所以對于我的到來,諾蘭是很感激的。他依然認為我是一個叛逃者,但偏見已經在相處中磨去了很多。
他真正對我沒有意見——這說法可真卑微,但這是事實——是在我把一個叫理查德的孩子治好了之後。那是個可憐孩子,顯然聯軍沒有福利院去照顧父母早死,無家可歸又沒有達到參軍年紀的孩子。周圍出了電網都是毒氣,聯邦的手段上升了許多,它們通過研究人類的歷次戰争,聰明地發現了生化武器的毀滅性遠比□□來得要快。人類聯軍這次應付得有些倉促,只能封鎖了附近駐地。用駐地裏年邁的敢死成員去周遭巡邏。
但電網和屏蔽或許攔得住受控制的機器人(連我也感到逐漸失去與聯邦的聯系),卻攔不住一個瘦得脫形,手腳敏捷的孩子。幸虧他躺得近,我又湊巧在去集市的路上路過那裏,否則這孩子應該幾分鐘就會閉了氣。
畢竟是從聯邦裏出來的,系統裏基本儲備信息指導我救了他,理查德中毒不深,用些急救的藥劑可以救回來,因此諾蘭沒有懷疑,他一如既往地坐在椅子上,只對我背回來一個孩子表示了微微的驚訝。
“放到客房裏吧……”他沉默了一陣,“二層左邊,諾頓從前的房間。”
我抱着已經熟睡的理查德,他看上去有些像諾頓,都是高挺的鼻梁,早早染上了和年齡不符的成熟。諾蘭跟着上來,他走得有些慢,我想去扶:“哦,夠了,拉斐爾,我又不是沒有腿。”
他看着理查德,摸了摸他茶色的頭發,盡量小聲說話:“他可真像諾頓。”
別說了,諾蘭,你的眼神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狗兒。
理查德說話不是很利索,可能是幼年教育的缺失,因此他又不像諾頓了。但諾蘭還是默默給予他恰當的關懷,比如說一杯熱牛奶,一塊餡餅之類的。我在他頭腦暈乎的時候給他講故事助眠,我給他講了那兩個月,諾蘭開始不感興趣,後來也凝神仔細聽了。我還沒講完,理查德歪着腦袋睡着了,諾蘭在沙發上撐着腦袋看我:“然後呢,在那個蛋糕之後呢?他們分開了嗎?”
無論多少歲諾蘭都是個好奇寶寶,他的藍眼睛一刻不移地看着我,追問我屬于另一個諾蘭和亞當的故事。但諾蘭,我無法告訴你,因為你已經不是諾蘭,我也不是亞當了。
“沒有結局……”我說。
諾蘭笑了:“這次有些過分了,拉斐爾。世界上怎麽會有沒有結局的故事呢?作者要賺錢呢,說吧,別鬧了。”
沒有結局,這個故事的主角下落不明,丢失掉那兩個月的記憶就不可能再變回曾經,經過了洗腦和改造的人也不可能完好如初。很遺憾,諾蘭,沒有了,這個故事的結局不會再有了。
“總有故事沒有結局。”我說道,溫柔了些,算是安撫。
諾蘭顯然不接受,他将毯子一蓋就躺回沙發上,自己嘟囔:“好吧,我自己加一個來滿足我自己吧,他倆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像所有童話的爛俗結尾。”
我真愛你,諾蘭。
理查德在的時候我們的關系逐漸變好,諾蘭有時會勒令我陪他曬太陽。後來理查德從軍了,他更沉默了些,還是要我陪他。我們隔着一張桌子躺在陽光下,諾蘭看着我笑:“嘿,拉斐爾,要麻煩你陪着我做個老人了。”
改造人的壽命會比正常人長十幾年,我的機能老化要更慢,但諾蘭,你剛剛說的從來是我的夢想。
“有時候我覺得你不會變老。”他又低聲說。
沒錯,在他面前隐藏自己是不可能的,我們幾乎朝夕相對。過了幾十年我卻依然是當初敲門的花匠。好幾次諾蘭對我悄悄舉起了槍,我可以在鏡面,廚房的刀身甚至門把手上看到我身後反射的亮光。但我沒有受傷,也沒有死,這證明了他的于心不忍。
諾蘭的身體每況愈下,時常在夜裏咳嗽,請原諒,我已經把所有的藥都試過了,但諾蘭還是不見好轉,他的腿甚至開始又重新作痛,晚上要把取暖設備全部打開,才能讓他好過些。我守着他,守着這個被病痛折磨得滿頭白發的老人,他開始漸漸不能下地走動,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多。
這個過程用了多久,我不知道。這期間諾頓也沒有回來過,諾蘭開始會問他的音訊,或許他帶了通訊設備,但是那個通訊設備從前幾年開始就沒有一條訊息。
有時候諾蘭會在曬太陽的時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又飛快地放開,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拉斐爾,只是如果你不在身邊,我就真的不知該怎麽辦了。”
沒關系,諾蘭,我本就是為你而來。
他走不動了,在他徹底走不了那天喚我過來,捶着自己的雙腿。淺藍的眼微眯着盯着我,亞當,我似乎意料到他想做什麽了,于是站着不動,諾蘭的手滑過我的臉龐,停留在我的脖頸旁。只要稍稍用力,這個聯邦最精英的改造人就會喪生,聯邦的亞當計劃也要從頭開始了。
諾蘭的呼吸很平穩,帶着軍人的冷厲。我想着這件事早該發生,應該在這十幾年之前,或在我要離開他的那個晚上。奇怪,當時怎麽沒有想到呢,亞當?
幫我結束吧,諾蘭。這樣我就不必日日夜夜地,看着你了。
“拉斐爾……”諾蘭皺了皺眉,看來他依然沒有習慣這個名字。我看着那瘦可見骨的手慢慢垂下,最後理了理我的衣領,“看着點,別跟個毛躁的孩子一樣。”
他收回了手,轉過腦袋不看我:“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敲我家的門。”
不,諾蘭,你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我會在這裏停留,陪一個鳏居并且腿腳不便的老人十多年之久。
你明白,我無法遏制。我無法收回每一個望着你的眼神,無法抑制與你交談時愉悅的語氣,沒有人會一無所知。只是這太荒唐,就像之前一個改造人和聯軍上校,現在是一個近七十歲的老人和十六歲的孩子,又或者你僅僅将它當成是依賴罷了。
我說不了話,愛成為我此生再也無法宣之于口的東西。
諾蘭的眼睛漸漸模糊,他開始在連話也說不清了,并且減少了曬太陽的次數,躲在房間陰暗的角落裏。他偶爾會喘不上氣來,揪着自己的領子,亞當,我真的已經找不到當初那個能單手接住你的人的影子了。
當陽光照到他的臉上,我看到他微微張開的淡藍雙眼,聽到他睡着時沉重的鼾聲,你還記得臨走前他睡在沙發上的樣子嗎?就是這樣,好像下一刻他就會變回那個擁有耀眼金發,淡藍眼睛的青年,他會揉揉眼睛把你抱在懷裏,告訴你如何度過你們的未來。
我眼中所見一直是諾蘭,無論他長出多少根白發,多少皺紋,做出多少人變老後笨拙狼狽的姿态,他都是那個諾蘭,那個英姿勃發,笑着安撫我,親吻我的諾蘭。只要那雙淡藍的眼睛有一刻望向我,便是我無法舍棄無法放下的人。
有一天他叫來了我,他躺在床上,就像躺在棺材裏一樣,整個人縮小,蜷在一起,他拉住我的手,只能發出單個的音節:“拉……斐爾。”
這個時候終于到來了,即使我早就明白它在不前方等着我們,但諾蘭給了我當頭一棒。
諾蘭只是握着我的手,他開始還喘着氣,看上去不安又慌張,像是怕沒有交代完什麽後事似的。但他突然又看向我,那淡藍的眼眸逐漸清晰明亮,這或許是回光返照,我的視線一刻也不敢離開他。諾蘭忽然開始亢奮,他發出嗚嗚的叫喚,眼裏流淌出渾濁的淚水。整張臉扭曲在一起,努力地想支起身子,然而這是不可能的,然後變為努力地靠近我。奇怪的是,我好像見到了從前的他,那個執意要我留下,要與我一起共度餘生的人。
諾蘭掙紮着擡手,他看上去像要撫摸我的臉:“……亞……當。”
“亞當,亞當。”
“說你愛我,亞當,說你愛我。”
“我們逃吧,亞當。”
隔了四十年,我終于聽見了這個名字。
他淺藍的眼睛裏滿是淚水,他一直努力擡起胳膊,用手靠近我,失敗了一次又一次,嘗試了一次又一次。
“亞……當。”
我看着他,喉嗓被哽住了。淚水流過臉頰,眼前開始模糊,仿佛不是老年的諾蘭,而是多少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在沙發上拉住我的手的那個晚上。
他看着我,記憶在一點點複蘇。怪你,亞當,做了讓我即便在這時也難以面對的事。諾蘭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努力,努力地靠近。他想起了那個晚上,看到了此刻我眼中的自責,仿佛明白了什麽。
我以為他會責備,會憤怒。但諾蘭嘆了一聲,盡量完整地吐露出來:“你啊……”
背棄,傷害,逃避,留他一人,曲曲折折幾十年,最終只落下了這句帶着寵溺和無奈的感嘆。
這個故事終于有了結局。
随着記憶完全地回歸,諾蘭的眼裏轉過沉痛,自責和最後的安寧。他的手頹然放下,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留戀地,珍惜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當他的一切都回歸,遺失的,心痛的,愛慕的,追尋的,像在多少年前,更久以前,他回頭看向的那個石階,那個午後帶着蒲公英顏色的陽光。
“諾蘭。”我輕聲應着,即便諾蘭已經聽不見,也快要看不見了。
我從前曾拉開窗簾的帷帳,手指間透過晨午的陽光,細碎的,帶着花園裏泥土的清香,噴水器的聲音,如此強烈的感官都雜糅在一起,和他叉腰仰頭看我的樣子一起沖進了腦海。
諾蘭說話很艱難,唾液會從口中流出,需要牽動臉部所有肌肉。但一如他曾用有力地臂膀抱着我,對我輕聲耳語,在說完我們一切可能發生的未來後,
“一起走吧,去人類駐地。”
“亞當……”
“這是我和你以後共同的家。”
“亞……當……”
“陪在我身邊,好嗎?”
“……亞當。”
蒲公英被吹落到了地上。
這個記錄片段在人類駐地發展壯大,聯邦幾近毀滅後被珍藏在檔案庫裏。
據發現者勞倫博士說,這只是他在所有徹底失去意識的失敗改造人中偶然撿到的一個芯片和監測器,而上面恰好殘餘聯邦撤退時還沒來得及銷毀的記憶文件。這只是大海撈針偶然發現的一小部分。
後來根據數據追蹤,這個改造人在三十年前因為失控被聯邦強行銷毀。具體情況仍是未知,聯邦一般對失控改造人實行記憶清洗,但這個卻是徹徹底底,被拔出芯片的銷毀。聯軍內部通過追蹤DNA比對,确定亞當原為聯軍特種兵預備隊的童子營成員埃裏森·戴維斯。
這次銷毀 或許是由于他的人類意志過于強烈,又或許是他做出了超出聯邦容忍範圍的舉動。
人類駐地在不斷擴張,當初戰時的種種政策已經不得而知,直到挖出這名改造人刻意的記錄。為了防止恐慌在人群中蔓延,當初的改造人計劃被聯軍壓下,他被善意地尊稱為記錄者向公衆告知。針對記憶中反應的種種問題,聯軍對特種兵隊伍進行了整頓和收權,減少了對民間的強制性征兵。娛樂在漸漸恢複,在遠離聯邦的駐地,人們的生活都已經恢複正常。
聯邦的潰退在芯片有記載的一年後,改造人計劃洩漏,情報人員理查德·布朗被榮封上校,追贈諾蘭上校聯軍榮譽軍銜。
這名改造人的記憶只是滄海一粟,當時周遭還有成千上萬被銷毀的改造人,但記憶有幸得到保存的只有這一位。
他為人類摘了蘋果,卻因此被貶下凡間,獨自承受這所有苦難而心甘情願。
在後世聯軍歷史記載上,他是最為隐秘和特殊的存在,是人類大機器時代的“亞當”。
再到世紀後機器人之亂徹底平定,人類為表敬重将從前文件的貶低詞彙抹去,将表意抽象化,統稱智能聯邦,戰争為黑暗時代。同時寓于對今時的自勉和對後人的警告。
同年三月,亞當計劃揭秘,引起極大震動。改造人清洗計劃于三月開始,五月受人權抗争壓力取消。
博物館內。
“智能之所以失敗,其一是占據能源有限,人類聯軍主攻方案的正确性,其二是其傳承了人類的文明,卻也傳承了人類淩駕于其他文明之上的傲慢和摧毀一切的暴力性,但人類能夠反思,智能不能。這也是一個文明走向毀滅的原因。”老師走在最前面,後面學生推推搡搡,嬉笑着。
一個瘦小的孩子跑到展覽前,看着由鋼架支撐的,有些破碎的人,他可真像一個人,修長的指節,還有細長的睫毛,仿佛沉浸在睡夢中,緩緩地呼吸着。
“亞當……?”他仔細盯着介紹的石碑,忍不住念出聲來。
高個的男孩從後面攬住他的脖子:“嘿,盧克,瞧什麽呢!怎麽偷偷跑出來?”他神采奕奕的,繞着那改造人展覽走了一圈,“怎麽還戴着戒指?”
盧克這才注意到,這戒指的鑽石很小,但是在那個戰備年代應該是彌足珍貴。今天就是拍賣會上的搶手貨了,不知為何依然安然地在那人手上,或許是發現者也為這愛情所感動吧。
“上面有字……諾……蘭?”高個子踮腳去看,盧克慌忙将他拉了回來:“喬納森!布萊曼老師會生氣的!”
喬納森揚眉:“你想要?看這麽久。”他看見盧克搖頭:“只是聽說是在戰場上發現的,他的愛人應該會很傷心吧。”
喬納森嗤笑,看盧克認真,又趕緊收了笑容,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行了,他們總會再遇的。過去有多少亞當和諾蘭,現在就有多少盧克和喬納森。”
喬納森拉着他走,盧克最後回頭看一眼那個靜靜躺着的改造人。他跟上喬納森的步伐,陽光灑在栗色的發上,有一瞬泛着金黃,喬納森藍色的雙眼頭一回讓他走了神。這高個渾然不覺:“布萊曼老師要點名了,我們走吧,盧克。”
我們走吧……
盧克笑了,跟上他:“對,他們會再遇。”
過去,現在,未來,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千千萬萬種可能裏,他們一定會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