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對不起
夏鳶很少生病,一病起來沒有七八上十天是好不了。
可眼見着離開學的時間越近,她就越急。
生病事小,不能出去賺錢事大。
休息的這幾天,快餐店也去不了,攤子也擺不了,加一塊兒損失了不老少。
第六天的時候,夏鳶終于退了燒,身上恢複了些力氣,她立刻将家裏該洗該晾的,通通都打掃了一遍。
做完這些,她歇了口氣就拎着擺攤的東西出門了。
夏鳶好些天沒有出門,這一出去只覺得身體虛的厲害,稍微走快一點就會覺得氣喘。
太陽明明已經下山了,她卻還是被車窗外的夕陽晃得頭暈。
在車上閉着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剛緩過勁來就要下車了。
鎮中心這站依然熱鬧非凡,夏鳶下了車,望着車站欄杆後的某個位置,腦子裏忽然一陣恍惚。
那天在小吃店裏她好像是和周野吵架了,但回想起兩個人當時的狀态,又似乎并未像其他人吵架那樣情緒激動到紅臉粗脖子。
所以算是吵架嗎?
夏鳶有點分不清。
不知道周野是不是還在生她的氣。
進了八月,幾場雨過後,鎮上的溫度漸漸沒有盛夏時那麽灼人了。
傍晚沒了太陽,微風吹散了白天的燥熱,周身終于感覺到了些清涼的意思。
夏鳶來到天橋,攤子還是那些攤子,但時隔幾天,再看這些攤販的臉孔,夏鳶只覺得有些陌生。
她在橋頭尋了處空位坐下,旁邊是個賣仙人掌的年輕男人。
見着夏鳶,年輕男人熟稔地與她打了聲招呼。
“喲,今兒換位置啦?”
夏鳶不認識他,但頓了頓還是回以一個微笑,“嗯。”
男人說:“希望咱倆今天能多賺點兒!”
夏鳶點點頭:“會的。”
夏鳶好些天沒出攤,生意倒是半分不減,甚至比之前還要好。
她剛把攤子支出來就有人停下來問價,開張了一筆後,後面的客人接連不斷的來。
惹得一旁賣仙人掌的男人羨慕不已。
“你生意真好!”
夏鳶忙着給小孩兒紮辮子,沒說話。
“欸,你能教教我不?”
“教什麽?”
“生意好的訣竅呗!”
夏鳶給小女孩兒帶上蝴蝶結的頭花,她媽媽爽快地付了錢,夏鳶收好錢幣,抿了抿唇,說:“我只是運氣好。”
“運氣确實重要,但這橋上就你一人生意最好,肯定也不只是運氣這麽簡單嘛!”那人追着問:“我那天看你男朋友到處跟人問話,想必是在做調研,對吧?”
夏鳶整理東西的手一頓,眼前晃過周野的臉。
她側眸,“你知道調研是什麽意思?”
“調查研究呗!你別看我現在在這兒擺攤,以前我可是我們學校的前幾名。”
“是麽,你是哪個學校的?”
“梧桐一高。”
那人說話時很驕傲的樣子,“你知道一高吧,咱們鎮上最厲害的高中。我跟你說,我當年高考可是考了四百多分,要不是家裏沒錢,早去上大學了。”
眼前的人皮膚黝黑,五官尚算端正,看年紀比周野還要大幾歲,他說的當年,應該離現在有些久遠了。
他如今賣的仙人掌,進價一塊,他買三塊,連盆帶植物,這個價錢真算良心,只可惜他攤子上的東西太少,就算把這些都賣完了,掙的約莫還不如夏鳶現在一半的收益。
看着他,夏鳶莫名想到周野。
連他都讀過高中,參加過高考,周野卻……
‘他父親是個酒鬼,欠債不還,被人活生生打死,還連累得周野十幾歲就辍學,帶着他爺爺逃難到這兒……’
夏鳶的神色暗了下去。
見她似乎不怎麽願意和自己搭話,那男的有些不痛快:“本來我見你男朋友是個熱心快腸的,才跟他說那些人的事,還以為你也一樣呢。”
夏鳶一怔,“那些人…什麽事?”
“就那群地痞呗。那天他見我臉上有傷,問我怎麽回事,還給我買了紅藥水兒,我就跟他說了。”
夏鳶猛地想起那晚橋頭的尖叫,“那天被打的人是你?”
那人以為她是在取笑他,梗着脖子說:“我本來是寧死不屈的,但那些人心太黑,揍了我一頓不說,還搶了我一百三十多塊錢。得虧你跑得快。欸,那天你沒交錢,還把那黃毛打了吧?我就跟你男朋友說,那群人沒拿到錢肯定不會罷休的,讓他跟你說這幾天別出攤,躲一下算了。”
說着,那人奇怪地看着她:“你這幾天沒來不就是為這事麽。”
夏鳶想起那天周野在天橋上晃悠,沒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她後來才知道他是去打聽黃毛那群人的事情,中間竟還有這樣的細節。
怪不得他會突然要她早點收攤,大約也是因為這件事吧。
夏鳶忍不住問:“那、那這幾天你還看見他……就是、就是…我男朋友了嗎?”
她這一問,那男的看她的眼神就更奇怪了,“你都說是你男朋友了,還問我啊?”
夏鳶語塞。
兩人說話的空檔好容易得了幾分鐘的閑暇,不一會兒又來生意了。
夏鳶不得不切斷腦子裏的胡思亂想,開始專心做事。
夏鳶的病還沒好全,強撐的精神不到八點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她想收攤回家,生意卻一直上門。
既然生意來了,也沒有趕客的道理。她只好繼續撐起笑容來服務。
到了快九點半,夏鳶剛剛送走一對要紮一樣麻花辮的雙胞胎小姑娘,實在累得不行,她從包裏拿出水壺來喝了兩口水,攤前又有人蹲下了。
“唔,随便看一下……咳咳、咳咳!”她說着話,被水嗆得一陣猛咳。
攤前的人一動不動地蹲着。
夏鳶捂着嘴,臉都咳紅了,一擡眼看見面前的人,她又陡然呆住,“不好意思……”
周野半蹲在她攤子前,對上她望着自己的錯愕視線,他憋了一會兒,最後只嘆出一口氣來。
夏鳶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他定定地看着自己,黑眸裏的情緒一時有些複雜,但他伸手過來替她收拾東西的時候,夏鳶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些無可奈何的溫柔。
“走了,回去休息了。”
夏鳶這幾天沒出攤,周野每天都要來這裏晃一晃。
也不曉得自己在晃什麽。
在橋上看不見她,心裏總像是缺了一塊。
今天他習慣性地游到天橋這邊,一眼就看見了夏鳶。
她穿了件淺藍的娃娃領襯衫,略寬大的泡泡袖襯得她兩條胳膊越發細得讓人心疼。
心裏缺失的位置霎時間被這一眼填滿。
周野在橋下看了她許久。
夏鳶蹲坐在小凳上,小小一團,她對每個來詢價的人都笑臉相迎,客人離開後她再背過身去難受地幹咳。
她好像總是這樣逞強。
永遠都想将自己無事的一面展現給其他人,其實背地裏不知道難受得哭過幾回。
周野從前最不屑這樣的個性,可如今看着夏鳶,心裏除了不屑,還有些難言的刺痛在跳動。
梧桐鎮是個沿江的小鎮,前些年省裏有心要将梧桐鎮變成梧桐市,但規劃了許久,到現在也還沒有個具體的說法。
江邊離得鎮上有些遠,夏鳶記憶裏只和父母來過幾次。
秋日站在延伸進江面的江堤上欣賞秋日長空,聽江水一浪打一浪,看岸邊的蘆葦随風搖擺,溫柔的江風吹在人身上,格外舒服。
周野替夏鳶拎着東西,夏鳶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
走着走着,身邊不知不覺就安靜下來了。
不知走了多久,風聲裏摻雜了些水浪的聲音,空氣也漸漸能嗅出些潮濕的味道來,夏鳶才如夢初醒一般發覺他們竟然走到了江邊。
一路跟着周野,走了這樣遠她竟也未曾覺得哪裏不對。
身上的不舒服都像是被風吹散了。
彼時的江心公園還未修好,除了圈起要用的地塊,裏頭連個路燈都是罕見。
天上的月亮溶溶淡淡,溫柔的月光照不清前路,卻足以令夏鳶看清眼前的人和他走過的路。
她沒見過晚上的江水,也未曾到過這樣昏暗陌生的環境。但因為有周野在,夏鳶一點也不害怕。
又走了一會兒,周野終于停在一處寬闊的平臺上。
這裏地勢較高,站在平臺上,能将江邊的蘆葦與不遠處的江水一覽無餘。
月光灑在江面,滿眼銀光被風吹碎,粼粼浮動的波光煞是好看。
夏鳶站在他身邊,不禁感嘆:“這裏好漂亮。”
周野嗯了一聲,側眸望向夏鳶。
夏鳶眺望着江面,未曾留意他的目光。
夜風在兩人之間徘徊,良久,兩個人同時開口。
“對不起。”
“對不起。”
話一出口,兩人都是一怔。
夏鳶擡起臉望着周野。
他對着自己,側臉被月光渡上了一層淺淡的銀色光暈,那雙眼睛被這樣的月色映照,溫柔得不可思議。
他在笑。
眉眼間不見那些勾人的豔麗,只是單純的微笑。
淺淡,卻比以往都要好看。
夏鳶想起白麗麗說他像某個臺灣的男明星,她不覺得。
他誰也不像。
周野就是周野。
周野這時将手裏的東西放在地上,從背後變出一張CD遞給夏鳶。“上次你在店裏說好聽的。”
夏鳶低頭看着那張CD,有些意外:“上次?”
距離周野說的上次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
批發市場裏,他幫她進貨,夏鳶想買張碟聊表謝意,周野拒絕了。
他知道夏鳶為了賺錢每天都過得很辛苦,根本沒時間聽歌。
但今天他把這張碟送給了夏鳶,對她說:“當是我的賠禮。你要是不喜歡,可以賣給別人。這張碟銷量挺好的。”
夏鳶心念微動,接過CD,低聲說:“謝謝。我會…自己好好聽的。”
她這麽客氣、這麽有禮貌、這麽乖,乖得周野都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接下來的話。
他真是極少有這樣覺得難開口的時候,不自然地搔了搔後領,他說:“上次的事情是我說太多了,是我不對,你……”
“不是。”夏鳶急急打斷他的道歉,說:“我知道你是好意,是不想看我被欺負,只不過我……我可能那時候太沖動,才說那些奇怪的話。”
“是我應該跟你道歉。對不起。”
夏鳶說話時望着周野,眼眸清澈,明明白白地裝着一片坦然與些許羞澀。
“你說得對,是我太笨,腦子轉不過彎來。明知道那天大叔跟我說的話有問題,還是要與你争執。可是周野,我只是、只是……”夏鳶在只是之後想了許久都不知該如何準确地表達自己的心情,她停頓了一會兒。
夏鳶:“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你那些話不是在說別人,是在說你自己。你好像是在告訴我,不要相信你。”
“可我沒法不信你。”
周野在聽見這句話的那一刻,心動速度是前所未有過的。
甚至在很多年後再想起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會感到心動過速。
在那個似火的八月,那個荒蕪的江邊平臺,夏鳶用她軟軟的嗓音,天真的信任,毫無保留的坦白,讓周野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
心動。
夏鳶說:“周野,我只是不想讓你誤會自己。”
“你是我見過的所有人裏,最溫柔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