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這個電話,當然是打給徐海卿的。
李吉春知道徐海卿是大忙人,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在他上班時給他打電話似乎是有點逾越了。因為拿不準徐海卿對他會是什麽态度,所以李吉春稍微側身避開了售房小姐,有點緊張地等着電話接通。
“喂?”冷淡矜持的聲音很快就在那一頭響了起來。
李吉春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有點結巴地道:“是,是我。”
“嗯。”徐海卿淡淡地表示知道他是誰。“什麽事?”
李吉春語塞,往陽臺角落走了幾步。“我,在看房子……”
徐海卿:“有問題?”
“不不,房子沒問題。不過,我搬過來了……我孩子怎麽辦呢?”
徐海卿看看手機,不明白這麽一點小事怎麽也要來征詢他的意見。他記得那房子是三室一廳,難道那麽大一套房還住不下一個小孩子?
“一起過來。”徐海卿簡短地給出答案,又問:“還有事嗎?沒事我挂了。”
“哦哦,好……”李吉春一個好字還沒說完,那邊已經斷了線,于是他也只好灰溜溜地挂上電話,轉身對着售房小姐掩飾地笑一笑。
接下來基本上就沒他什麽事了。既然房子沒問題,徐海卿那邊自然會找人辦後續手續,裝修什麽的也不需要他管,他只要等房子弄好直接入住就行。
從小區裏出來李吉春就直接去了醫院。朝晖手術的日子已經定了,就在下周。小孩子動這種大手術簡直就象是去鬼門關走了一遭,就算最後沒事,人也是相當遭罪的。朝晖年紀小可能還不懂得害怕,但對大人們來說,這個手術卻實在是太揪心了。
到了醫院,李吉春便同父母說起這個事兒。當然,是盡量輕描淡寫地說,免得又吓壞了兩位老人。幾個大人在旁邊說話的時候朝晖便坐在床上,扒着他剛提來的紙袋子好奇地看。
“爸爸,你買了新杯子?”
李吉春回頭看一眼,哦一聲,“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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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臨走時售房小姐送給他的紀念品,是為了給小區作宣傳專門設計的水杯。大概是之前聊天的時候聽說他有個兒子,售房小姐便想當然地認為肯定是個三口之家,贈送的時候便送了三只。
朝晖小心地取一只出來。水杯是那種白色細瓷材質,隐隐透出一層淡綠,杯身正中印着一個鮮豔的花紋,巧妙地将小區名字嵌在其中。
朝晖以小孩子的眼光來看也覺得十分好看,捧在手中翻來覆去的很有些愛不釋手。李吉春的父母說着正事也注意到了,便問自家兒子:“這哪兒來的?”
“呃……”李吉春還在遲疑,鄰床的家屬已經搭一句話進來:“看房子送的吧?”
李家二老一看,可不是,紙袋子上還印着小區的圖案呢。
面對二老疑惑的眼光,李吉春只得硬着頭皮道:“剛才幫一個朋友去看的……”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心想既然說到這兒來了,不如就趁此機會把搬家那事告訴他們吧,這樣也顯得自然一些。
腦子裏念頭幾轉幾轉,便慢慢地把之前想好的一個故事講了出來,大概內容就是他這位朋友長期在主城上班,這裏的房子便空着,現在想讓他住進去維護打理一下,不然房子一直空着很容易破落的。
其實李吉春編的這個理由細究的話很有一些漏洞,不過李家二老都是老實的農民,所以對于兒子的話就沒什麽懷疑,反倒點着頭附合說 ‘沒人住的房子确實爛得很快’。朝晖隐隐約約聽到他們在說搬家的事,忙扯着袖子道:“爸爸那我呢?你去給叔叔看房子,我也去嗎?”
李吉春摸摸兒子的頭,微微笑道:“當然啊,那邊有游泳池,你快點把病治好了就能搬到那邊了……”
骨髓移植與尋常手術不同。
移植其實很簡單,跟輸血似的,醫生都不用來。但麻煩的是它需要一個極其漫長的預備過程和後期适應過程。
首先,患者得進入到隔離區,洗藥浴、全身消毒,然後,進倉。
所謂的倉,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房間。小到什麽程度呢,裏面僅有一張床、一個小櫃子,以及一臺小小的電視機。
患者将在這個密閉的倉位裏至少待上一個月的時間,進行身體各部位的護理,以及骨穿、化療和清髓。大把大把地吃藥,各種各樣的檢查,一日三餐由家人送來,你可以吃,前提是如果你還沒因為那些藥物而惡心嘔吐并且對經過高溫高壓消毒的食物還有食欲的話。
整套預備流程做下來差不多要十天左右,做完了這些才可以進行正式移植。
人類的身體是有排他性的。不是自己的東西進入到身體裏,總是會産生一定的排異反應。所以在後期患者還是得大把大把地吃藥,出現腹瀉、嘔吐、狂掉頭發等症狀,嚴重的甚至還會感染發燒暈厥,要等到醫生确定你所有的症狀都過去,身體已經完全接受了外來物,那你這一關才算是過了。
聽任醫生講這一套流程的時候李吉春一個大男人都忍不住從足底泛起一股寒意。
一個月?朝晖要一個人……幽閉在小房間裏一個月?
他才八歲呀,哭了怎麽辦?痛了怎麽辦?……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任醫生無奈地說。“孩子肯定是要遭罪的,你們大人看不到,可能還會好一點。”
李吉春想着小朝晖孤零零地在那小屋裏痛得打滾,不覺紅了眼睛,心如刀絞,哽咽了好半晌才橫手抹幹眼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另外……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
?李吉春忙緊張地擡起頭來,惟恐聽漏了一個字。
任醫生看着他,斟酌着詞句道:“你知道,我國的法律有規定,無償捐獻者有權在捐獻的最後一秒鐘改變主意。”
聽了這話李吉春心猛地一沉,臉上一絲血色也無。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任醫生強調着說,“如果我們這邊真的已經做好了預處理那邊卻反悔了,那你得做好這個思想準備……”
李吉春怔了半天才聲音發抖地問:“以,以前發生過嗎?”
任醫生沉默了兩秒鐘,點了點頭。
無償捐獻者都是善良的,勇敢的,可善良勇敢的并不見得就一定是意志堅決的。
或許他們答應捐獻時的确是存了救死扶傷的心,但事情真到了臨頭他們也會害怕、會退縮,會考慮到自身的健康和未來,然後猶豫,乃至反悔。而他們的反悔對這邊等着救命的病人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前期的錢白花了不說,關鍵是那種心理上的落差,會令得病人和家屬絕望……
李吉春最後從任醫生那裏出來的時候腳步都是輕飄飄的,一只手扶着牆,有種不知怎麽辦才好的茫然。
他心頭有個這樣的念頭:如果這次那邊反悔,那說不定,就真的是老天對他的報應。誰讓他之前,也這樣絕過人家的希望呢?
這念頭讓李吉春加倍地軟弱起來。他知道這樣不對,越是這種時候,自己就越應該堅強。朝晖還小,父母已老,家裏上上下下都指着他頂住呢,可是他現在,多麽想找個人分擔啊,象普通夫妻一般為了孩子抱頭痛哭,哭完了兩口子彼此扶持打氣,至少有個人跟他說‘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正對着窗外眼淚往肚裏流時,褲兜裏的手機忽地響起來。
李吉春連忙擦了擦眼睛,又把喉嚨裏的硬塊硬生生地咽下去。他按下通話鍵,艱難地張口:“喂……”
“你怎麽——”那邊本來想質問怎麽半天才接電話,但許是發現他聲音不對,微微一頓,那不滿的音調便莫名地降了半拍。
“——你怎麽了?”
李吉春用力吸吸鼻子,又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沒,沒什麽。”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恢複正常,但還是帶出了一點明顯的壓抑哭腔。“你,你有什麽事嗎徐老板?”
人家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徐海卿這樣的大忙人主動給他打電話那肯定也不會無緣無故。李吉春只希望他別是召喚自己過去侍寝,現在這個時候,他是真沒那個心思去做那種事的。
徐海卿在那邊沉默了兩秒鐘才勉強開口道:“也沒什麽事。就跟你說一聲,我要出國一趟。”
“哦,哦!”
“大概去個把月吧,新房子那邊……好了你就先住進去。”
李吉春含糊地應:“嗯……”
大概是覺得也沒什麽好交待的了,徐海卿又頓了一會兒便突兀地道:“那就這樣吧。”挂了電話。
被他這麽一岔李吉春也沒心思再傷心了,慢慢地把手機揣回到兜裏,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重新振作精神回去病房。而那一邊的徐海卿呢,拿着手機悻悻地出神……
他本來,的确想在出國前再和他做一次的。可是男人那種隐忍的哭腔,倒不好提出那種要求了。
想來會讓那男人那麽傷心的也不會有別的事,是為了他兒子吧?想到那生了重病的小孩徐海卿忽地想起一件事來,撥了一個號碼:“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