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霍爾垂頭進入了書房,單膝跪地右手環胸朝溫斯特行禮。
溫斯特颔首,問道:“帕特裏奇,聽說那個孩子已經康複了,你這樣匆匆趕來是為了什麽事情?”
老霍爾哀泣了兩聲,取出了一塊手帕,摘下眼鏡擦了擦眼淚。“陛下,我辜負了您的賞識,醫術還不夠精湛,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已經死了。”
“怎麽回事?”
“本來是已經康複了的,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前天又突然高熱不止,抽搐嘔吐,以我的水平也查不出那孩子到底染上什麽病了,本想今天送去喬伊斯那兒讓他看看,可是,可是那孩子沒堅持住,已經死了。”
伊凡·喬伊斯是城裏的另一位人類名醫,由于性格古怪孤僻不逢迎,十分不讨貴族們喜歡,盡管他的醫術高超,但聲望卻完全趕不上老霍爾。
溫斯特神色凝重,與夜晚同色的眼睛盯着老霍爾,眉頭微動。“你在說謊。”
老霍爾僵住了,開始不自覺地發抖,神啊,他才說了幾句話,吸血鬼怎麽會知道他在撒謊。“不不,我沒有,我怎麽敢欺騙您呢。”他真切乞求道,擡起頭才驚覺,上位的吸血鬼眼中已充滿肅殺,那些只能憑感覺才能察覺到的黑暗物質在他身後湧動。
老霍爾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他真的被看穿了,他是被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他心中的黑暗,他希望兒女加入他們,他的夢想與榮耀,他的心思與算計,都被看穿了,這吸血鬼會讀心術,傳說是真的。
他嘴唇恐懼地嗫喏着,梨花木手杖從手中滑落,雙膝無力地癱軟在地,還未再開口,吸血鬼已倏然起身,瞬間消失,只留下了一道命令。
“梅格,把他關押起來。”
“是。”梅格彎腰恭送主人離開。
黎明前的一個小時,東方的天際已經被地底的太陽照地半亮,天空呈現着一種奇異的色彩,半邊藍白,半邊藍黑。
亂葬崗在城外的荒樹林旁,那裏亂石嶙峋,長滿荊棘和半人高的野草,時常有野獸出沒。空氣潮濕而腥臭,無人認領的屍體都被草革一裹,扔到了這裏,有的已成白骨,有的被野獸分食,有的還在腐爛爬滿白膩的蛆蟲。
烏鴉在上空盤旋着,啊啊叫了叫聲,最後飛進了林子,停在了翠綠的松樹枝上。
那孩子被一張灰色的毯子裹着,旁邊就是昨夜剛被野獸分食撕咬地七零八落的屍體,只露出幾縷半幹的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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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發的吸血鬼半跪在地,掀開毯子,那孩子穿着不合身的麻布衣服,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小小的嘴巴微張着,瘦弱的身體微涼而柔軟,細嫩的皮膚上有幾道青紫。吸血鬼摸了摸那孩子的脖頸處,彎腰把他抱了起來,縱身一躍,瞬間消失。
童年有一段懵懂的時期,是藍煙最開心的一段時期,保姆寵掼,無人束縛,可以在陽光下的草地上與爺爺家的薩摩耶盡情地嬉鬧翻滾。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是父母意外的産物,沒有察覺自己是多餘的,雖然年節的時候,看到父母帶着哥哥來爺爺家過年,吃過飯又一起離去時會有淡淡的失落,可狗狗蹭蹭他,他總能輕易忘記掉這些。
直到在杭州的爺爺過世,保姆被辭退,他回到了上海父母的家,在父母的争吵中才知道自己是多餘的,哥哥是優秀的繼承人,從小被父母帶在身邊教養,而他則是被扔給年邁體弱的爺爺。
從那時起,他知道了孤單和彷徨為何物,他也曾無措地主動親近父母尋求關愛,像孱弱的幼獸尋求雙親的庇護,可那對夫妻的關系已經破裂,兩人負氣一般,誰也不管他,好像誰管他,誰就輸了一般。
那段時期的少年幾乎是絕望的,叛逆而抑郁,成績下降,打架鬥狠,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快樂,雖然每月的零花錢多到別人一輩子也賺不到。
再長大一些,父親托人把他弄進了美術學院,因為他的老師跟他說這個孩子繪畫方面很有天賦。但是他本人從來沒說過他喜歡畫畫啊,繪畫,只是他孤獨時的一種發洩,憑什麽哥哥讀的是商業和管理,他就要讀與家族産業無關的繪畫啊。
這時酒色刺激已經成為了供他沉溺的良藥,反正他有錢,長得也不差,自有男男女女主動貼上來,他則來者不拒。
他們是真的不愛他吧?可現在哭什麽?
藍煙尋着聲音走進那間豪華的單人病房,穿着襯衫的男人手裏拿着兒子的手機趴在他的床前痛哭不止,床上的青年身體瘦弱,皮膚在燈光下呈現一種死屍的慘白,十幾根管子插在他的身體裏,從被子下伸出來連接在儀器上。
手機的屏幕亮着,顯示的是藍煙微博小號發布的那些日記,那些無處述說的孤寂都被他寫在了那裏,陰郁地宛如綿雨不斷的梅雨季節。
是看到他的日記了啊。藍煙想着,他從沒見到爸爸對他笑過,現在倒是見到了他狼狽哭泣的樣子。
十幾分鐘後,走廊裏響起了高跟鞋跑動的聲音,房門被推開,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跑了進來,穿過了藍煙的身體。
“兒子又怎麽了?不是說暫時穩定了下來嗎?”
“你自己看吧。”男人擡起通紅的雙眼,把手機遞給了她。“煙煙的日記。”
女人雙眸含淚,纖細的手指顫抖地接過兒子的手機,随後泣不成聲地癱坐在地。
“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他已經熬不住了。”男人握着兒子的手,哀切道。
女人捂嘴大哭,淚水糊滿了手機屏幕。“煙煙,煙煙。”她喊道。
還要機會活過來麽?藍煙想,還有機會活過來的話,能對他說句對不起麽?他或許會原諒他們說不定。
心電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聲,那條代表生命的紅線在猛地跳動了兩下後趨為直線。
女人大喊着兒子的名字,跪着撲在兒子的病床前大聲痛哭,妝容早已糊地滿臉都是,男人坐在椅子上,躬身雙手捂臉,肩膀不住地顫動,淚水順着他的手腕往下流淌。
沒有,機會了啊。藍煙想走過去,他想抱抱他們,他想問他們為什麽不愛他還要哭得這麽傷心。可他已經做不到了,手指在觸碰到父親肩膀的那剎,他看見了光點自他指間蔓延開來,逐漸吞噬了他全身。
要再次投胎了嗎?不要再去那鳥不拉屎的中古世界了吧,就在這裏就挺好的,希望這次他能夠在愛和期待中重生……意識最後消失前,藍煙這樣想着。
“喬伊斯!喬伊斯!你快來啊,他又抽搐了。”
夜晚,諾斯大陸維亞肯洲的都城聖歇裏耶的純白城堡二樓的某間房間內,守在白靈床前的醫者學徒卡內基·塞西爾大喊起來。
年邁的伊凡·喬伊斯隔壁房間的床榻上爬下來,穿着睡袍,拄着拐杖疾步趕到,查看了一番,發現藍煙只是哭了後,抽卡內基後腦一巴掌,白色的八字胡一撇一撇地罵道:“你個蠢貨!他只是哭了!”
躺在羽毛床上的藍煙流下了兩行眼淚,卡內基委屈地捂着頭:“他剛才确實在抽搐嘛。”
“你需要仔細觀察和分辨,不要什麽事情都沒禮貌地大吵大叫。”伊凡·喬伊斯吹胡子瞪眼地教育道。
“噢。”卡內基好脾氣地應聲。
一周前他們被吸血鬼禮貌的請到了純白城堡內治療這個孩子,因為吸血鬼擁有自愈的能力,平日裏喬伊斯幾乎不跟他們打交道,驀地上門邀請,倒讓他手足無措了一番,在聽完是去救治人類小孩時,才恢複了往日的淡定和孤傲。
“他快要醒了,你去禀告陛下。”伊凡·喬伊斯拍了拍學徒的肩膀。
藍煙在第二天的下午醒來,純白城堡內玫瑰園的花香味悠悠地随着清風穿過他的房間,陽光照在黑白格紋的大理石地板上,黑色的厚重天鵝絨窗簾折疊着被綁在寬闊窗臺的陰影中。
藍煙看着頭頂的绛紫色絲質刺繡床幔,眨了眨眼睛,舉起了手,細瘦的手背上,還能看見拉曼抽打過的鞭傷。
這是,又回來了?
“喬伊斯!喬伊斯!他醒了!你快來啊!”卡內基看着藍煙大喊道。
藍煙這才發現旁邊的小圓桌旁還坐了一個紅發少年。
喬伊斯拄着拐杖急匆匆地趕來,他也是個嚴肅的小老頭,不過看着可比老霍爾可愛多了。一頭花白的短卷發,說話時嘴巴上同樣雪白的八字胡一跳一跳的,如同他的脾氣一樣火爆。
“嗯,不錯,你現在還有哪裏感覺不舒服嗎?”喬伊斯昂着頭說道。
藍煙動了動肩膀,說:“有些無力。”
“這是正常,你能醒來就證明你已經痊愈了,接下來只需好好調養就行,不過那可不再是我的工作了。”喬伊斯手指點了點說。“卡內基,趕緊收拾了東西,我們要跟真王陛下道別了。”
藍煙:“……”他看得出,這小老頭兒非常不想呆在這兒。
卡內基得令,連忙行動起來,然後突然反應過來:“喬伊斯,真王陛下現在正在睡眠當中呢,我們怎麽向他道別?”
“你個蠢貨,我們向胡佛·布萊恩道別,讓他轉達就是了。”喬伊斯說。
胡佛·布萊恩是純白城堡內的白日監工,是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