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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1)

絕聖和棄智發了一輪清心丸,又請常嵘吩咐廚司熬制大量符湯,待屋裏人差不多都恢複神智了,便跑到滕玉意跟前道:“滕娘子,你沒事吧?”

杜庭蘭忙道:“妹妹現在說不得話。”

絕聖和棄智一愣:“怎會說不得話?”

滕玉意用劍柄在杜庭蘭掌心裏比劃了兩下,杜庭蘭低聲道:“世子給我阿妹下了啞毒,不知兩位小道長有沒有解藥?

絕聖和棄智一驚,師兄怎會給滕娘子下啞毒?欸,不過話說回來,師兄和滕娘子自打相識就沒消停過,不是師兄給滕娘子的法器施咒,就是滕娘子的暗器射傷師兄,不是滕娘子弄啞師兄,就是師兄弄啞滕娘子。

“我們沒解藥。”棄智急得團團轉,“師兄現在忙着對付屍邪,估計沒空再理會別的,待我問問師兄,找機會把解藥讨來。”

滕玉意感激地點點頭,不指望能讨來解藥,不過試試總沒錯,又讓杜庭蘭問他們:“小道長今晚去了何處?”

“別提了。”絕聖懊喪道,“我們中了金衣公子的調虎離山計。師兄近日不是安排了大量僧道在長安城內外巡邏嘛?下午城郊那幾位前輩突然進城求援,說城外一座莊子發現了十來具幹屍,一查都是附近的居民,均被咬斷脖頸的血管而亡,還說有兩位小娘子剛被擄走,懷疑正是屍邪和金衣公子所為。

“師兄為了救人,二話不說帶着東明觀的五道趕到城外,好不容易循着兇屍逃竄的蹤跡把人救下,又及時封住了兇屍,結果發現只是普通屍煞而非屍邪,他知道不妙,臨時從城南往回趕,但畢竟隔了大半個城,差一點就沒趕回來。哎,師兄頭一回被妖物算計,估計現在窩了一肚子火。”

棄智補充道:“這也就罷了,滕娘子,杜娘子,你們可能不知道,師兄走之前,特意在成王府內外布下了九天降魔陣,這是集道家之大成的神章第一陣,任它什麽邪魔都得畏陣而走,師兄從頭兩日就開始布陣,費了不少心力,本以為你們在府中絕對無恙,沒想屍邪還是闖進來了。”

滕玉意和杜庭蘭對了個眼,難怪藺承佑臉色那麽難看。

“不過幸虧有這陣法鎮守,屍邪沒辦法再找別的幫手,不然等它招來金衣公子或是低階兇屍,府內外現在只怕已是一片狼藉。”

這時常統領安排了事項回來,聞言道:“怪不得屍邪整晚都是孤身一人,就算臨時想找幫手,也只能用把人變成傀儡的法子,孟司徒和李補闕的小娘子失蹤了,顧憲公子、劉茂、柳泉都被蠱惑了心智,哦對了,還有盧兆安盧公子,不知世子現在找到人沒,此處勞煩兩位小道長看管,我得趕快去調派人手幫忙。”

棄智和絕聖忙從懷中取出符箓道:“常統領當心些,這是師尊雲游前畫的符箓,比我們畫的要強,常統領帶在身上可以擋煞。”

常嵘把符箓收在懷裏,自行去找藺承佑。

絕聖一邊察看衆人恢複的狀況,一邊對滕玉意道:“師兄說當年是東明觀的祖師爺鎮壓了兩怪,要想捉住屍邪,少不了東明觀的襄助,所以師兄方才把五美天仙道長也帶來了,就怕剛才這一亂,讓屍邪給跑了。”

絕聖料得不錯,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常嵘便去而複返,說屍邪早在世子回府的時候就跑了,世子沿路追襲了一陣,半點線索都無,好在丢了的人都找回來了,孟娘子和李娘子被扔在園中的茶花叢裏,顧憲等人則被投入湖中,幸而顧憲早在被符箓卷作的紙團扔中時,神智就恢複了幾分,落水後被冷水一激愈發清醒,撐着一口氣,勉強游回了岸上。

正好趕上青雲觀的修士們到處找人,顧憲便指引他們把盧兆安等人都撈了上來,上岸後經一番施救,好歹都活了下來,只是仍未全醒,盧兆安傷得最重,當場被卸掉了兩條胳膊。

藺承佑除了給他們祛毒,還另找了醫工來診視。現在傷者已被安置在廂房,正等着修士們喂送符湯。

說話間,下人們送安魂湯來了,衆人在絕聖和棄智的鼓勵下,小心翼翼出了耳房,只見花廳裏一片狼籍,活像被狂風暴雨掃蕩過,大門破了,後窗也折了大半,矮榻、桌幾、繩床被砸得七零八落。

棄智說屍邪操作起傀儡來,能叫一個病弱之人力大無窮,況且方才被操縱的,還是三名少壯男子,沒把整座花廳拆了就算僥幸了。

衆人剛喝下安魂湯,藺承佑就背着阿芝進來了,緊跟其後的是幾個白胖的老道士,分別是見天、見仙、見美、見樂、見喜。一行人衣冠還算整齊,只是面色極不好看。

五道一邊走一邊道:“累煞老道了,也不知道當年祖師爺怎麽捉到它的,這東西委實太難纏。”

另一人嘟着嘴,滿臉的不高興:“出了一身汗,貧道道袍都汗濕了,世子,府上淨房在何處?”

又有人捧着肚子:“貧道現在腹內空空,不知府上可準備了胡餅或是馎饦,叨擾世子,随便來一碗填填肚子也好。”

“哎哎,世子最是惜老憐貧,捉了這半晚妖,世子怎會只拿胡餅馎饦打發我等?少安勿躁,等着廚下做素馔吧。”

這五道一進來就七嘴八舌,簡直把成王府當作自家道觀。衆人愕然相顧,滕玉意卻恬不為怪,早在上回去東明觀解煞靈環時,她就曾領教過這“五美仙道”的風範,一個個既貪財且聒噪,哪像有修為的道士,分明像市井中的潑皮,只是她沒料到,這些人在外頭也如此恣意。

“世子,宵夜不必弄得太繁瑣,四菜兩湯即可。”五道哼哼着走到上首,相繼在席上趺坐下來。

藺承佑吩咐下人:“你們聽見了?五位上人捉妖累了,正要好好進補,你們趕快下去準備吧,先來個十七八道素馔,別餓着上人了。”

下人作揖而去。

花廳裏的人雖說驚魂未定,聽了這話不免低頭發笑,下午舉辦詩會的水榭裏懸了一塊匾,上書:‘聖人量腹而食,賢者戒于奢逸’。

字體端正清逸,力道卻有些幼嫩,不知是世子和二公子幼時寫的,還是現在的阿芝郡主寫的,總之無論是誰寫的,都能看出成王府在飲食上不主張奢逸。藺承佑吩咐廚司給五美道士做這麽多宵夜,分明是在諷刺五道“不聖不賢”。

五道哪聽得出這個,只當藺承佑有意擡舉自己,臉上越發高興,可沒等他們得意多久,又聽藺承佑道:“從即日起,道長們就在府裏住下了,一日不捉到屍邪,一日不能怠慢道長。你們去東明觀把五位道長的衣裳巾栉都取來。”

道士們臉上的笑容一滞。

“世子,這就不必了吧。”難不成屍邪捉不到,他們還不能離開成王府了?

藺承佑哎了一聲:“我看很有必要,幾位賢長神龍見首不見尾,前幾日每回要商量布陣捉妖的時候,都找不到你們的蹤影,不如集中在一處,省得來回耽擱工夫。”

五人傻了眼,整個長安城,他們最嫉妒的就是清虛子了,只要青雲觀有什麽風吹草動,必然逃不過他們的五雙小眼睛,說起清虛子的這個小徒孫,他們也算看着長大的,這小子折騰人的本領他們深深領教過,真要被關在成王府,深更半夜都可能被藺承佑提溜起來捉妖,不消過上半個月,他們這把老骨頭就要交待在成王府了。

“不必了!”見仙道長率先站起來,笑道,“叨擾了整晚,事已畢,我們也該告辭了,明日世子若是要商量捉妖的事,不拘什麽時候,叫人給東明觀送個信即可。世子不必相送,我等先走一步。”

五個人拔腿就要溜,哪知馬上有下人樂呵呵圍上來:“道長且留步,素馔已經開始做了,浴湯也已備妥,等世子與道長商議完捉妖的事,道長就可沐浴用膳了。”

藺承佑看着五道被架回原位,這才對身邊幾位老仆道:“書房裏放着一堆我從大理寺弄來的卷宗,你們把東西搬來,這邊急等着用。”

老仆急忙下去布置。

藺承佑便要把身後的阿芝放下,阿芝臉色一變:“哥,我怕!”

藺承佑摸了摸阿芝的額頭,又探探她的脈息,确認妹妹方方面面都好得很,便扭頭對阿芝說:“別怕,妖怪被哥哥打跑了,府裏現下安全得很,你都九歲了,又不是小孩兒,下來吧,哥還有要事要商議。”

阿芝委屈撇嘴:“那哥哥不能離開我。”

“哥就在你身邊。”

阿芝又磨蹭了一番才下來,小手依舊握着藺承佑的手,死都不肯松開。

藺承佑只好牽着妹妹向滿屋子的人賠禮:“今日諸位受邀來赴詩會,怎知出了這樣的事,連累諸位受驚,我心裏極愧怍,方才已給諸位喝過符湯,若是仍覺得不适,我再請餘奉禦給諸位請脈。”

衆人先前就聽絕聖和棄智說明原委了,成王府內外有大陣,論理說是城中最安全之所,出這樣的事,藺承佑自己也萬萬想不到。想着今晚連靜德郡主也吓得半死,藺承佑此刻的心情絕不會比他們好受,即便有人懷着糊塗心思,也都瞬間抛下了,忙還禮道:“今晚那邪祟說來就來,成王府說來受損最重,世子何須愧怍,不過是無妄之災罷了。”

這時候那幾位老仆捧着好些托盤,一進來就對藺承佑道:“世子,取回來了。”

滕玉意放下手裏的湯碗,擡頭就看見盤子裏堆疊着數卷竹簡,看着有些年頭了。

藺承佑讓老仆們放下托盤,又沖衆人道:“屍邪闖進成王府,意不在爾等,稍後我令東明觀和青雲觀的道士相送,确保諸位能平安回府,若是仍覺得害怕,可在成王府将歇一晚,等天亮再回府也不遲。”

今日參加詩社的大多是少年男女,年紀最長的十七八歲,最小的譬如阿芝和王拾遺家的小娘子,十歲還不到,他們原本喝過安魂湯就想告辭了,只因畏懼屍邪才遲遲不敢動,聽說藺承佑安排得這般周全,當即紛紛起身,除了幾名文官家的小娘子打算天亮再走,餘下的全都随道士們出了府。

阿芝讓婢女領那幾位小娘子去客房安置,一轉眼工夫,花廳只剩寥寥幾個人。

藺承佑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彎腰從托盤裏撿起一卷竹簡道:“這屍邪看着才十六七歲,既要對付她,首先得弄明白她生前究竟是什麽人——”

絕聖跟棄智眉來眼去一番,忽道:“郡主方才說,今晚那妖物來時,是滕娘子的法器抵擋了一陣,師兄,要不讓滕娘子說說那屍邪是何情狀?”

東明觀的道士早就眼饞滕玉意的翡翠劍,聽了這話來了精神:“哦?光憑這把劍麽?滕娘子,煩請你說說當時情形。”

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悠然嘆了口氣,表示自己很想說,奈何開不了口。

棄智趁勢開口:“師兄,捉妖要緊,只要滕娘子能開口說話,興許疑團都能解開了。”

阿芝開始搖晃藺承佑的胳膊:“哥哥,你快想法子幫滕娘子解毒吧。”

滕玉意看藺承佑臉色不佳,胸口那腔惡氣多少纾解幾分,藺承佑這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前腳給她下毒,後腳屍邪找上門來,雖說正是因為他的九天降魔陣相護,才致使屍邪沒法大開殺戒,但畢竟他們在耳房裏被吓得不輕,他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心裏一定不是滋味。

藺承佑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看他遲遲不吭聲,她也不着急,今晚只有她與妖物正面交過手,他一定想從她口裏知道些線索,萬一漏掉了什麽,他自己都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因此這毒他不解也得解。

哪知藺承佑盯着她瞧了一陣,若無其事咳了一聲道:“滕娘子的事我另有打算,先說屍邪的來歷。”

絕聖和棄智一愣,滕玉意額角一跳,險些從席上站起來,杜庭蘭一把将滕玉意拽住,傾身在她耳邊道:“先別急,你現在不能說話,吵架也吵不過他,他不會不給你解毒的,先看看再說。”

滕玉意想了想,這話有理,藺承佑如果不想給她解毒,早就把她和表姐強行送走了,于是調勻呼吸,重新露出恬淡的笑容。

五道一個勁地催促:“世子,屍邪究竟什麽來歷?”

藺承佑拆開一卷竹簡,正色道:“要對付屍邪,首先得弄明白屍邪生前的遭遇。若不是百年前東陽子道長在他們觀裏的異志上寫過一段話,我也查不出這回的屍邪生前是何人。可惜百年前的東明觀異志保存到現在,只剩下些殘編斷簡了,整理了這幾天,才多少有點頭緒,如果我沒猜錯,應該就是她了,此女死了足有一百年了,殁時正好十六歲。”

滕玉意一直奇怪屍邪為何會盯上自己,頓時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心,絕聖和棄智也撇下了解毒的事,豎起耳朵仔細聽。

阿芝等不及下人伺候,親自把燈盞移近:“哥哥,這女子什麽來歷?”

竹簡已經出現了破損,幸而裏頭字跡還算完整,估計是做過特殊的封固。

藺承佑點了點竹簡上的某處:“東陽子在異志上寫,當年他為了追尋屍邪的蹤跡,一路追到了長安南郊樊川,那附近有座荒廢莊子,裏頭有一處墓穴,墓穴裏頭只剩一具空棺,方圓十裏都煞氣沖天,從墳茔前的墓碑來看,墓主生于庚戌年,十六歲卒,死後十年化為屍邪。

“庚戌年,正是前朝覆滅之時,也就是說,女子殁的那一年正好天下大亂。彼時前朝皇帝逃至廣陵,并在廣陵被俘,不久之後,國滅。

“東陽子天生一雙盲眼,知道了屍邪的生卒年,當即帶着兩個徒弟把墓穴裏頭摸了個遍,結果一無所獲,那塊墓碑僅僅記錄了女子的生卒年,至于她生前姓甚名誰、父母族氏、因何而死……一概沒留下記錄。東陽子不清楚屍邪的底細,自是找不出她的弱點,所以哪怕他身負高深道術,在後來與屍邪和金衣公子交手時,還是不幸遇難。

東明觀五道哭了起來:“我可憐的祖師爺。”

藺承佑哪容他們聒噪:“多虧了東陽子前輩的這番記載,我确定了屍邪的生卒年和生前墓穴的位置。只要有了這兩點,事情就好辦得多了,昨日我到尚書省去查前朝史料,可惜因那場大亂前朝許多史料都付之一炬,光憑女子的生卒年查不出個所以然,我只好改而從埋葬那女子的樊川廢莊入手,查了百年前的前朝輿志才知道,這座所謂廢莊正好坐落在離前朝那位廢帝的一座行宮裏,

“因為一場戰火,行宮被付之一炬。東陽子道長畢竟目不能視,察覺那行宮荒煙蔓草,誤将其認作了荒廢村莊。”

滕玉意暗暗點頭,尋常百姓豈有機會翻查這些前朝史料,無怪乎那位東陽子道長至死都查不出屍邪的生平了。

衆人驚住了:“埋葬在廢帝行宮裏,這女子是宮女還是皇族?”

“皇室或是妃嫔,否則不會在行宮裏開鑿墳茔,但就不知為何要隐瞞身份,死後只立了一塊無名碑。”

見仙道長道:“會不會是那位廢帝強擄來的姬妾?生前被當作禁脔,死後無名也不奇怪。”

此話頗不雅,杜庭蘭臉色一紅。

藺承佑瞟一眼阿芝,阿芝兩手托着胖乎乎的腮幫子,聽得津津有味,他皺了皺眉:“太晚了,明早你還要回宮裏,先回去歇寝吧。”

阿芝當然不肯依:“我不歇,我也想知道屍邪的來歷。”

“是不是害怕了?”

“我早就不害怕了,我就想聽哥哥說故事。”

藺承佑把阿芝提溜起來背着她往外走:“明日哥哥再給你說故事,今日太晚。”

阿芝在藺承佑背上扭來扭去:“我不!我想再聽一會兒。”

然而她怎拗得過藺承佑,很快就被強行送走了。

花廳裏剩下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見美捋了捋須,主動開了腔:“就算是皇帝的禁脔,也該有個姓氏,或叫許氏,或叫張氏,不至于一字不留。”

滕玉意晤了一聲,的确太不尋常了,帝王以萬民為子,哪怕那女子的來歷再見不得光,只要廢帝存心替她拟個冠冕堂皇的身份,絕不算什麽難事。

藺承佑回到花廳,重新展開一卷竹編:“我知道了女子可能是皇族中人後,就把所有關于屍邪的記載都查了一遍,師尊曾說過,屍邪逢亂世而生,逾百年方能得一屍。要成屍邪,三者不可缺其一。棄智,你來。”

棄智冷不防被師兄抓住考功課,急忙挺直脊梁:“做屍邪的人往往命格陰詭至極,要麽體格強健過人,要麽百病纏身。此其一。”

衆人心下犯起了嘀咕,廢帝廣禦天下,不知見過多少美人,論理不會費心供養一位注定活不長久的病秧子,估計這屍邪體魄異常強健。

“其二,所謂‘屍邪’,少不了一個‘邪’字。能做屍邪者,往往生前就性情兇戾,凡是心存善念或是不夠兇邪者,死後都不能應化天地煞氣而生。”

滕玉意暗暗點頭,這話倒不差,今晚屍邪一步步把衆人逼至絕境的手段,委實讓人不寒而栗,想來生前便壞透了,死後加倍惡毒。

棄智接着道:“其三,屍邪非枉死不可得,只有枉死之人,戾氣才能在斷氣之時到達頂點,加之趕上亂世,赤星見于東方,白彗幹于月門,陰陽勃蝕,天地氣反(注),方能化出這至邪至兇的屍邪。”

藺承佑補充道:“我剛才就說了,屍邪死的那一年,恰趕上前朝傾覆,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所以她只用了十年就破土而出。”

見美流淚嘆道:“當年祖師爺死于屍邪之手,如今它再次出來作惡,我等身為東明觀的弟子,怎能坐視不理?”

絕聖和棄智摸了摸腦袋,你們方才可不是這麽說的,要不是被師兄強行扣押在成王府,你們早回東明觀高卧去了。

見喜用袖子拭了拭淚,忿忿然道:“屍邪姓甚名誰,生辰八字如何?吾等只有知道這個,才能克制她。世子可都查清楚了?”

“道長太瞧得起我了。”藺承佑道,“再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查不是,我翻遍了留存下來的史料,關于樊川行宮的記載寥寥無幾,倒是在茂德五年,有位專門記載帝王言行的殿前拾遺曾寫道:端午,揚州司馬進獻了百只糖蟹,今上當即令送五十只往樊川行宮。

“糖蟹向來是貢物,以鮮肥者為上品,一枚足值百金,需由廣陵快馬送來長安,廢帝嗜食糖蟹,卻能如此割愛,可見他對行宮主人有多看重,茂德五年那女子才七歲,如果那時候便住在行宮裏了,那她很有可能不是廢帝的妃嫔或是禁脔。”

衆道駭然:“難道是廢帝養在宮外的女兒?”

藺承佑摸摸下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滕玉意和杜庭蘭互望一眼,既是公主,有什麽見不得光的。

衆道七嘴八舌說開來了:“就算公主的生母身份卑賤,廢帝給個封號即可,何至于公主死後空得一塊無名碑。”

“是啊,從沒聽說過公主生前只能住在行宮,死後不能認祖歸宗的。”

藺承佑道:“光從屍邪身上想,這點的确想不通,那麽何不想想屍邪的母親,也許這位屍邪母親的身份不堪見諸于世,所以連同屍邪也沒有姓名。”

滕玉意睫毛一顫,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不論公主母親的身份有多低微,只需一道聖旨便可順理成章成為帝王的女人,除非這女子一輩子不能堂而皇之伴在皇帝左右。

五位老道齊齊瞠大了眼睛:“世子該不會是說,屍邪的母親另嫁有夫,所以屍邪雖是公主,卻無法認祖歸宗。”

藺承佑道:“我只是猜測,或者是——”

這話該不該說?剛才只顧着把妹妹哄去睡覺,卻忘了還有滕杜二人在場,他自恃臉皮極厚,居然也有說不出口的時候,罷了,滕玉意聰明得很,不說也能猜得到。

諸人愕了一晌,心裏慢慢有數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廢帝行幸了某位大臣的妻子,甚或有亂倫之舉,譬如母妃、堂姐妹之類,廢帝與之生下一女,卻因為要顧全帝室顏面,一輩子都不能認這個女兒。

也許後來廢帝也曾考慮過替私生女找個大臣認父親,卻因為國破家亡沒來得及上宗譜,是以屍邪死後只落着一塊無名碑。

廳內一陣靜默,滕玉意眼觀鼻鼻觀心,假若真是如此,屍邪緣何一直被偷偷養在行宮就說得通了。

見喜咳嗽一聲打破尴尬:“這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若不是當年祖師爺在樊川廢莊子裏找到屍邪破土而出的那塊墓地,後世恐怕永遠無從推測屍邪的身份,祖師爺又沒法弄到前朝史料,估計就算猜到了什麽,也覺得許多地方說不通,不怪他仙逝前寫下的那本異志語焉不詳。”

棄智奇道:“師兄,還有一點不通,師尊說屍邪喜歡獨來獨往,為何會跟那個金衣公子攪在一起?”

五道卻說:“這話應該反過來問才對。金衣公子是終南山一只金色禽鳥所化,道行高深,手段狡黠,與它打過交道的道士不少,各家道觀不乏詳述,它生性風流,喜歡與女子——咳咳,屍邪是陰穢死物,素來又冷硬無情,這金衣公子不去找自己的快活,為何跟上了屍邪?”

藺承佑道:“你們可還記得這二怪破陣而出前被鎮壓在何處?”

“平康坊的彩鳳樓,一家妓館。”

藺承佑把竹簡擱回條案:“那妓館是洛陽一位叫賀明生的巨賈所開,自打半年前開張後,樓內就怪事頻出,樓中有位叫萼姬的假母說早在重新修葺彩鳳樓時,匠作就不小心砸壞了後院地底的石碑,因為怕主家責罵,一直瞞着未說,但那晚我勘察陣眼,發現二怪真正破陣而出是在三十日前。”

絕聖啊了一聲:“莫非二怪破陣而出不是因為砸壞石碑,而是另有原因?”

“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讓我想不明白。”藺承佑古怪地看向滕玉意,“滕娘子,屍邪似乎對你很感興趣,這件事你該知道了吧。”

滕玉意腹诽,知道你還不快給我解毒?一擡眼,正對上藺承佑探究的目光,她心尖一抖,小涯屢次跟她提借命一說,還說她最近總撞邪祟與此有關,她早懷疑屍邪突然盯上她,正是因為所謂的借命,藺承佑是不是也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才那般看她。

“屍邪喜歡剜心,尤其看重出陣後得手的第一顆心,今日下午我們在城南察看了那十幾具幹屍,有被吸幹血液而亡的,又被吸走元魂而亡的,但沒有一具屍首被挖了心,可見屍邪雖然出土有一陣子了,但至今沒有找到合适的第一顆心,為何會突然盯上滕娘子,我也覺得納悶。”

五道奇怪地看着滕玉意:“滕娘子,不是貧道想吓唬你,屍邪渾身皮發與常人無異,唯獨胸腔子裏缺了一顆心,她出陣後為了填補自己的窟窿,會不斷挖別人的心,一旦盯上某個獵物,那是不死不休的。希望今晚的事只是湊巧,如果屍邪真瞧上了你,真可謂兇多吉少了。”

滕玉意愈發坐立難安,突覺袖中一熱,忙悄悄在劍身比劃一下:有邪?

小涯非但不見平息,反而更加熾熱。

難道不是?她滿腹疑團,這小老頭又想做什麽,正當這時,袖中恍惚有東西站起來,在她掌心畫了一個字。

她尋思一番,才意識到那是個“佑”字。

佑?這是何意?她環顧左右,正對上正在翻閱竹簡的藺承佑。

他?

小涯畫道:找他,殺屍。

滕玉意一下子明白過來,小涯這還是惦記着借命之說,拼命撺掇她親自對付屍邪呢,又知她一個人無法對付屍邪,所以讓她借助藺承佑之手除屍。

這豈不是說笑?藺承佑對付屍邪時,怎肯帶個累贅在身邊,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願意同她合作,出大力的畢竟是他,如何能确保除妖的福報記在她頭上。

但等她沉心一想,又覺得小涯這想法未必就是異想天開,事在人為嘛,不試試怎麽知道,反正屍邪已經盯上了她,一場災禍是躲不過去了。藺承佑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尋常的法子行不通,可要論行非常之道,一向都難不倒她。

這時絕聖和棄智都有些慌了:“師兄,滕娘子真是屍邪的第一個獵物?”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是不是第一個我也不敢确定,畢竟當晚在彩鳳樓看到幻境的女子共有三位:葛巾、卷兒梨和滕娘子,但從屍邪今晚追到成王府來看,至少說明它對滕娘子很感興趣。”

杜庭蘭聲線有些發顫:“那如何是好?世子,難道就沒有法子盡快除去屍邪麽?”

滕玉意在腦海中想好如何說服藺承佑帶她除妖,露出蜜糖般的笑容,沖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意思是我有話要講,請世子先給我解毒。

藺承佑饒有趣味看着她,依舊沒吭聲。滕玉意咬了咬牙,都到了這地步了,他還不打算給她解毒?

絕聖急道:“師兄,滕娘子處境極其危險,如果屍邪前去滕府侵擾,她連話都不能說,如何能呼救?”

“是啊,師兄,幫幫滕娘子吧。”

就連五道也說:“世子,你要是有法子,就給滕娘子解了吧。”

滕玉意看藺承佑久久不開腔,早請身後的侍女替她要了一副筆墨來,然後提起筆來,寫了一行字:世子,今晚耳房有多兇險你該知道。

藺承佑起身繞着條案踱步,笑着望向滕玉意:你提醒我耳房裏的情況,是要挾恩圖報?

滕玉意莞爾:世子想多了。但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是事實,畢竟阿芝是你的親妹妹。

藺承佑:你确定要我把話說明白?

滕玉意:難不成你還想賴賬?

他二人你來我往,目光中暗藏機鋒,旁人怎看得明白,棄智好奇拉了拉藺承佑的衣袖:“師兄。”

藺承佑突然道:“滕娘子,你有沒有想過阿芝今日為何會邀你來府中參加詩會?

滕玉意無聲望着藺承佑。

他一笑:“這是我的主意。這兩日我四處找尋二怪的行蹤,今早無意中發現你們滕府附近有些妖氣,我擔心二怪今日會去找你的麻煩,借阿芝的口吻邀你入府,此舉既是為了試探二怪,也是為了護你周全。我前幾日就在府中設了九天降魔陣,足可以抵擋妖魔。雖說這陣法沒能攔住屍邪,但最終壓制了她的兇力,否則她今晚何以不曾殺害一人?光憑你的翡翠劍,是對付不了她的。”

滕玉意怔了怔,早就奇怪阿芝為何會邀請才見了一面的她,原來是藺承佑的意思。

“所以滕娘子明白了,倘若不是阿芝把你邀你府中,倘若不是有我的陣法相護,你今晚極有可能已經慘遭不測了。”

說到這他打住了話頭,滕玉意,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我欠你一份人情,還是你又欠下我一份人情?

不料滕玉意寫了幾行字,起身深深一揖:世子的大恩,我銘記在心,我方才提到耳房之事,并非要挾恩,但世子應該知道,就算陣法能屍邪的兇力,也壓不住她蠱惑人心的手段。此前她已經把不少人變成了傀儡,之後在耳房中,幾乎人人都喪失了心智,這種手段比親手殺人還可怖,要不是我那件法器與它周旋,房中人即便不被傀儡所傷也會驚吓過度,世子,這應該不是一道陣法能壓制得了的吧。

藺承佑接過婢女遞過來的紙箋掃了眼,沒吭聲。行吧,你說的也有理,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但一碼歸一碼,人情該怎麽還,由我說了算。

滕玉意:你先幫我把毒解了再說。

藺承佑一臉無辜,突然開口:“對不住,滕娘子的嗓子我也無計可施,橫豎滕娘子不懂道術,能不能開口說話都不礙事,不過我保證,我絕不會讓屍邪傷到你,你丢一根頭發,我賠你一根頭發就是了。”

諸人一愣,這話是什麽意思?

藺承佑看了看夜漏:“稍後我送你們回府,絕聖和棄智會在滕府中住下,接下來這幾日,他二人會寸步不離保護滕娘子,我也會守在滕府外,一旦有什麽異動,我随叫随到就是了。”

滕玉意一愣,藺承佑竟然寧願給她當護衛也不幫她解毒?

杜庭蘭雖也驚愕,卻暗自松了口氣,藺承佑桀骜歸桀骜,但聽說一向重諾,都承諾到頭發絲上了,阿玉的處境應該不至于太兇險。絕聖和棄智不過九歲,阿妹當貴客請來在府中住幾日倒也說得過去。

絕聖和棄智喜出望外,住到滕府去?太好了!上回那兩盒玉露團就很好吃,不知道在滕府住下後,滕娘子會不會天天拿素馔招待他們。

藺承佑又道:“杜娘子,這屍邪雖是沖着滕娘子來的,但它詭計多端,如若你回府,我怕它會為了折磨滕娘子去杜府找你,這幾日你最好也在滕府住下,等降服了屍邪再回自己府中。”

杜庭蘭有些惴惴,轉臉一看滕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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