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生疑【二更】
其實不只是陳阿嬌覺得心裏堵得慌,張湯心裏也堵,只是他還沒有仔細地思考過,這感情到底是什麽地方來的。
燈火淺淺,映入了張湯的眼底,他竟然少見地勾唇笑了一下,只是淡得像是看不見,“夫人很少這樣對張湯說話。”
“張大人不也很少對我這樣說話嗎,”
陳阿嬌忽然想起前塵過往,她剛剛沒有客氣地叫他“張大人”或者是“張湯大人”,其實就已經證明自己的內心不是很平靜,劉徹的事情對她來說,永遠是個忌諱。
不管她此刻如何豁達,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過的,她此身依舊歸自己所有,身上的、心上的傷痕都只有自己可以看到,就算張湯這樣的局外人有洞察秋毫的能力,也無法窺見她心底最深處的那一根刺。
在傷痛過深的時候,人總是習慣性地逃避,只有大智大勇者才能夠在第一時間去面對,陳阿嬌雖然覺得自己不是什麽普通人,但是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偉人,說到底她不過就是一個還在療傷的女人。
幼年時期對劉徹有模糊的感情,失憶的時候依賴他,将他當做自己的所有,可是一切一切幼時的感情都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逐漸變質,不——其實也許這樣的感情沒有變質,它只是被一些東西強行地扭曲了。
她回頭想想,早就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的,就算是不死,也只能長門宮中凄冷一生。
只因為她是窦太後的外孫女,而窦家外戚之禍已經太大。
劉徹,就是陳阿嬌藏起來的那根心上的刺,身上的疤。
她期待時間慢慢地流去,像是塵沙一樣将這刺掩埋,将這疤磨去。
只是還不待她将自己全副武裝,張湯就猝不及防地來這樣用話試探自己。
“張大人,我本以為你最近應該很忙的,卻沒有想到你還有心思在我這裏說胡話。”
張湯飲茶,舌尖上都是醇香的味道,這樣的茶比苦荼卻是好得多了,不失為一種享受,滿以為今晚都是勞苦,有這一杯茶,卻像是心神都安穩了。
他輕聲道:“我在陛□邊多年,有什麽看不清的……”
“物是人非,何必再提?”其實她明白了,張湯也就是告訴她,劉徹現在怕還在想自己,但是那又能怎樣?陳阿嬌已經死了,而她不是舊日的那個陳阿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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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怪劉徹,換做是自己在帝王之位上,也會那樣辣手無情。
“你身為皇帝的臣子,整天擔心這些有的沒的,還能好好輔政嗎?”
張湯挑眉:“陛下有賢臣無數,缺張湯一個不少。”
這話有些意思。
陳阿嬌一下笑出聲來,張湯擡眼注視着她。
冰肌玉骨,雪膚花貌,卻是以前自己從來沒有覺得陳阿嬌有這麽漂亮。
也許是自己的心境不一樣,陳阿嬌的心境也不一樣了吧?
“張大人可不要妄自菲薄,我倒是覺得你是劉徹身邊的一員猛将,可不要行差踏錯,斷送了自己的前程。”陳阿嬌意有所指,從宮中出來之後,她開始想很久之前的事情,出宮的時候身上是帶着戾氣的,覺得自己是受了委屈,可是回頭理智地想,劉徹并沒有做錯什麽。
錯的是,自己不該對作為君王的劉徹有異樣的感情,如果自己不喜歡劉徹,那麽劉徹對自己做什麽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無情無愛,自己也斷情絕愛,可是獨獨就這麽個“情”字卡在中間,讓他難受,也讓自己難受。
所以才會有背叛的說法……
說到底,對他,她心底還是存着那幾分的仁慈和寬厚的。
對于幾乎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劉徹,或者說徹兒,她還狠不下心來去狠狠地報複,更何況就算是有那心也沒那力——至少現在是這樣。
張湯的事情的确是有些棘手,他跟劉陵之間肯定是有着什麽的,陳阿嬌對此有模糊的印象。
只是張湯對此很敏感,擡眼,那深而利的目光就紮入了陳阿嬌的眼中。
“夫人何不明示?”
陳阿嬌搖頭笑:“我何必明示?張大人你是個明白人。”
她不過是出于跟張湯之間的交情而多說兩句,張湯這反應卻似乎是坐實了自己的懷疑。
張湯與劉陵有私之事,怕是現在只有自己知道的。
只是太子黨那一幫人,後來又有多少是因為危坐在自己眼前這人,而無辜冤死的呢?
作為帝王,他恐怕已經嘗夠了孤獨的滋味了吧?
陳阿嬌忽然覺得劉徹是個很可憐的孩子,是她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如今卻因為那一張龍椅,四面楚歌,甚至面臨深重的危機。
張湯慢慢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夫人的茶雖好,夜裏卻不能喝多了,張湯怕自己睡不着。”
他本不該來。
他總是在自己不該來的時候來了,于是一次一次,越陷越深。
張湯,你何其愚蠢。
他自嘲地想着,然後起身,拱手俯身:“張湯告辭。”
陳阿嬌沒有想到他來了,就只說了這麽幾句話,正待要問,張湯卻似乎又将自己的初衷想起來,于是頓住了腳步,說道:“方才陛下問起東方朔鄰裏之事,不過被我敷衍過去了,他留下了一卷推恩令,陛下現在還要追查他的下落,不知道夫人是否知道他的去向?”
陳阿嬌奇怪道:“難道你還要繼續尋找他?”
其實在陳阿嬌聽來,張湯要說的是前面的那些,後面的關于東方朔的事情,似乎只是張湯為了掩飾自己的來意而故意說的。他不希望表現得——他來就是為了說這麽簡單的幾件事情吧?
本來以為張湯會敷衍幾句,卻不想他竟然想也不想就答了一句:“知道他在什麽地方,才能避免我找到他。”
說完他自己都怔了一下,像是驚訝于自己在陳阿嬌面前的坦白,也驚訝于自己這樣輕而易舉地就面對了自己內心的黑暗。
這話一說,陳阿嬌必定是會看不起他的。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陳阿嬌竟然笑出來,端着茶杯眯眼笑起來,那熱氣似乎氤氲到了她的眼底,帶着幾分模糊的暖意。在他的注視下,陳阿嬌手一撐漆案,慢慢地站起來,雙手疊在一起了,都收在袖中,對他道:“張大人還真是光明磊落,原本我該看不起你,不過現在覺得你這人還挺有意思,就算是嫉賢妒能也這樣坦然,只是望你日後不要因為今時某些事情後悔。”
“我送送你吧。”
陳阿嬌又說道。
她向着他走過來,張湯躬身道謝。
他知道陳阿嬌說的那“某些事情”是什麽,只是他自己都躊躇猶豫已久,很多事情是拿不準主意的。
因為世事變化無常。
打開門的時候,外面的雪風透出來,陳阿嬌本來是站在門口的,可是張湯卻走了上來,擋在了門前,回身道:“風雪大了,夫人不必送了。”
外面确實很冷,陳阿嬌并非是一定要送他,本來就不是在意這些小節的人。只是在張湯走之前,陳阿嬌還是說了一句:“有什麽難以處理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你的君主呢?他終究還是個會成就霸業的明君的。”
劉陵之事其實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劉徹不會因為這麽個心機深重的女人而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盡管她似乎有那隐約的印象——劉徹跟劉陵幼年的關系似乎很好。
不過他連自己都舍得下,還有什麽舍不下的?
畢竟青梅竹馬,要說了解,她終究才是最了解劉徹的那個。
張湯背過身去,夜色昏暗,齊鑒就在外面抱劍守着,這個時候竟然也不多言一句,只是看着,權當自己什麽都沒聽到。
最後陳阿嬌道:“齊鑒,代我送張大人吧。”
“夫人留步。”
張湯終于還是踏着雪離開了,陳阿嬌卻在他身後喃喃了一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說完了她又一按自己的額頭,東西也不想怎麽收拾,卻回了自己的卧房,回身過來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将外面的風雪都擋住,手掌撫摸着自己的腹部,竟然就在這長安的冷夜之中生出了幾分暖意。
而張湯出去,牽着馬走了一陣,有官兵在這長安道上巡邏,看到有人牽着馬,連忙就上來呵斥,只是一看到張湯那廷尉官服,差點沒吓得趴在地上,連連給張湯磕頭謝罪,張湯只是擺擺手讓他走開。
心中甚煩,已經快宵禁,自己還真是——
他正自嘲一下,卻發現自己前面多了一匹馬,劉徹高坐馬上,笑着看他:“張湯,你怎麽還未回去?”
張湯一愣,“這話該是臣下問陛下——”
劉徹站在歌舞坊外面,聽着裏面模糊的歌聲,肩上落着雪,似乎已經在這裏許久。
他說:“我往日聽念奴嬌唱此曲,惱羞成怒,而今夜聽到這裏,竟然只有滿心荒涼。她說人都是會變的,我卻不知會痛徹心扉。”
張湯躬身,“帝王本該無情。”
在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劉徹很想一鞭給張湯抽過去,“你這人說話真是難聽。跟她小時候說話一樣。”
張湯今日卻想說一些自己沒有說過的:“往昔在厭次之時,臣就提醒過陛下,陛下一意孤行,怪不得別人,更何況情勢所迫,現下外戚未除,犧牲一些人也是無謂。”
劉徹卻笑了:“你說的是違心話。”
然而他不再說什麽了,很久之前,他流連于厭次的時候,張湯就問他,他出來的事情有沒有讓阿嬌知道,他還斥責張湯多事,張湯也就沒有多說了。
他坐在馬上,用馬鞭指了指張湯:“張湯,我們今日不談國事,去喝一場如何?”
“明日有朝會,臣還是送陛下回宮吧。”
他不為所動,說出來的話也是刻板極了。
劉徹于是大笑了一聲:“你這人總是這麽無趣。”
然後他調轉馬頭,一鞭子抽下去,打着馬踏着雪就走了。
張湯在原地,心中卻有些後怕。
劉徹真的只是等在這裏聽曲子的嗎?
對了……曲子?
他側耳,轉身,道旁的歌舞坊內似乎還有模糊的聲音,“當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千金買賦麽……”
他想起白日時候在一杯酒樓見到司馬相如,桑弘羊戲問那長門一賦是不是出自他之手,司馬相如舉着酒杯,卻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
是不是他寫的其實并沒有什麽了不起,因為有沒有那賦,結局都是一樣的。
他牽着馬走了。
只是在未央宮,劉徹甩袖冷臉進入宮門,剛剛翻開一卷竹簡就扔在地上:“老郭!你去給朕查查張湯最近都在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