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封後的事情正式定了下來, 師泱也?正式成為?了大梁的皇後,成為?了衛若漓的皇後。
盡管無數人不同意,但在衛若漓的強權之下,沒有人敢反對。
一夜之間, 整個禁宮都?知曉了, 前朝公主?師泱, 在掉下假山之後失憶, 一躍而成了大梁的皇後。
因衛若漓提前吩咐過,所以沒有人敢在師泱面前,提起她的前程往事。
整個宮中只有一套說辭,大梁與南玥征戰, 南玥戰敗, 師泱乃南玥送來的和親公主?。兩人舊時是?年少青梅,之間有恩怨, 帝後因為?家國?之戰情感有了隔閡, 而師泱, 正是?因為?慕容貴人的嫉妒, 被推下假山, 跌破了頭,這才?導致了失憶。
這一套說辭, 連由春也?不例外。
其實由春也?有私心, 她忽然想, 如果?公主?真?的失憶,将?從前那些往事都?忘了也?好,縱然背叛了家國?, 可至少能留得?一條命在,日?後與桦兒陛下相認, 姐弟倆也?可以安然抽身而退。
報仇複國?的希望太過渺小,她沒有任何依靠,只憑借她自己?一個人,如何能敵得?過衛若漓?不過是?白白送死。
只要衛若漓能真?心待她,以中宮之位在大梁生活,一輩子無憂無慮,善始善終,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盡管自私,可心底深處,由春确實是?這樣想的。
由春依舊還是?師泱的貼身婢女,師泱成了大梁禁宮的皇後,她也?一躍而起成了皇後身邊的大宮女,調配整個璇玑殿。
璇玑殿依舊還是?之前那些人,她們在這裏住了許久,由春也?全都?認得?那些面孔。
這些人也?都?是?衛若漓的親信,是?衛若漓特意安插在師泱身邊的人。
兜兜轉轉,任誰也?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成了這樣,就?連衛若漓自己?也?從未想過。
她原本是?要折磨師泱的,可陰差陽錯,她竟然成了她的皇後,成了她最親的枕邊人。
這一套說辭,師泱也?會懷疑,常常有許多的問題問由春,由春也?都?挑着告訴她,真?真?假假攙在一起。
Advertisement
說是?衛若漓年少時在南玥為?質,兩人少時相識,兩小無猜,有很深的情感基礎。後來衛若漓回朝登基,南玥戰敗,将?她送來和親。
整套說辭,也?算完整,師泱雖然偶有疑惑,但還是?沒有多糾結。
這一切,都?被衛若漓看在眼裏。
璇玑殿內時時刻刻都?有眼線盯着師泱的一舉一動,可這麽多天過去了,師泱沒有任何行動,她只安心地待在璇玑殿內,養傷調養身體,日?常吃穿都?是?最好的,她恢複得?很快。
只是?額頭上的傷口太深,過了很多天才?将?将?結痂,留了一道很顯眼的疤痕。
她常常對着鏡子,也?會感嘆抱怨,似乎是?真?的苦惱這道難看的疤痕。
衛若漓從頭到尾都?沒有見她,整整半個多月,期間師泱也?會主?動去找她,可衛若漓一直不願意見她。
于她而言,立師泱為?後,是?對自己?的一種背叛。
衛若漓将?林葉放了出來,并命她做了璇玑殿的守門侍衛。
可過去了半個月,除了林葉到璇玑殿的第一天,她驚訝于師泱的失憶,并聲稱要帶她遠走高飛,最後師泱拒絕了她,并告訴她,自己?是?衛若漓的皇後,是?大梁的皇後,不會再離開這裏了。
林葉望着師泱額頭上的疤痕,心痛于她失去記憶,全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不願意師泱留在仇人身邊,更不願意,她要成為?別人的皇後。
可不管她怎樣勸說,怎樣提起前塵往事,師泱都?不願意相信她,随她離開。
她像是?變了個人,變得?無條件認定自己?就?是?衛若漓的皇後,認定自己?愛衛若漓。
林葉對這樣的變化無可奈何,除了守在她的身邊,什麽也?無能為?力?。
她無法接受,師泱失去記憶。即便是?真?的失憶了,那也?不應該留在衛若漓的身邊,那是?她的仇人,是?滅了她家國?的仇人,她怎能成為?她的皇後?
衛若漓也?一直安插這眼線,留意她二人之間的交集。
可師泱沒有任何變化,對林葉的話,也?無動于衷,甚至于出言惡語相向,明目張膽昭示自己?對她的厭惡。
只是?對于林葉的話,她偶然間也?會流露出懷疑的苦惱神情,發着怔問由春,到底是?真?是?假,林葉為?何要那樣說?
由春編了個謊言,騙她說是?林葉戀慕公主?,愛而不得?,對衛若漓心生恨意。
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衛若漓未找出絲毫的破綻,就?連師泱對林葉的懷疑,也?真?實地合情合理。
如果?不是?失憶,那就?是?她隐藏得?實在太深。
太元殿內,衛若漓低頭看着手裏的奏折,漫不經心地開口問:“她現在在做什麽?”
衛若漓雖然不肯見師泱,但她每日?行蹤,做了什麽,和什麽人見面,衛若漓全都?一清二楚。
方芊站在下首,垂眸恭敬道:“屬下特來禀報,暗衛看見皇後去了哕鸾宮。”
衛若漓一怔,合起手中奏折,擡頭看向眼前的人,狐疑道:“哕鸾宮?”
哕鸾宮是?東宮之外的廢宮,為?何會去了那兒?
衛若漓繼續問她:“可曾帶着人?”
方芊道:“未曾,皇後只身前往。一刻鐘之後,林葉便跟了出去。但之前,并未看見二人之間有過交談和接觸。”
衛若漓低眉沉吟,這麽多天了,她未發現師泱的絲毫破綻,就?連值得?懷疑的地方也?沒有。而此刻,已經入夜了,她只身前往冷宮,林葉又?尾随其後……
衛若漓放下手裏的奏折,起身就?要前往。
方芊随後跟上她,衛若漓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她擡手制止她,躊躇了一會兒,道:“朕一個人過去。你去派人,将?東華門、順貞門,還有昭德門,全部派人守住,将?三十二地煞調遣在宮門口,一旦發現她二人的身影,留下師泱,林葉即刻誅殺!”
方芊輕怔,一瞬間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她怕林葉會帶着師泱離開。這三道宮門,是?離東六宮出宮最近的宮門,如果?林葉真?的要逃跑,為?求通便,只會從這三道宮門離開。
方芊沉聲說是?,随即轉身從密道之內離開。
哕鸾宮外,師泱只身提燈往深處走去,她特意沒有帶上由春,也?知曉殿內安插的那些眼線,會将?此事彙報給?衛若漓。
這些天來,衛若漓不肯見她,她也?清楚地明白,衛若漓并不相信她。
她不能再這樣繼續坐以待斃,她此刻要做的,就?只是?取得?衛若漓的信任。
眼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要找到桦兒的下落。
剛走到哕鸾宮門外,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腳步聲,林葉喊她:“公主?……”
師泱頓住腳,知道身後跟來的人,是?林葉。
這些天來,林葉一直要帶她離開,不管她怎樣拒絕,她都?不肯罷休。
知曉林葉還活着,對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如果?有林葉在她身邊幫襯,做起事來,就?會方便很多。
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衛若漓這樣輕易放林葉出來,公然将?人派到她的身邊,為?的就?是?讓她們私下裏接觸,好以此找出她的破綻。
如果?是?這樣,那她這些天來的努力?,就?全部付諸于東流了。
師泱頓住身形未動,林葉沖上來,直接扣住她的手腕,鄭重地說:“公主?,只要你願意,臣會立時帶着你遠走高飛,沒有人能追上。如果?公主?記得?,你絕對不會留在這裏,留在衛若漓身旁。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陛下還等着您搭救,那些舊部也?随時可以召集,而陷在這禁宮裏,是?最下之策!”
師泱抿着唇,眸光在一瞬間恢複了往日?的沉靜與冷漠。
她聽着林葉的話,有剎那間的猶豫。
倘若此刻舍棄桦兒,她自有脫身的機會,她也?相信,林葉有帶她離宮的能力?。
“放手。”師泱咬着牙,隐忍着怒意冷聲道。
林葉盯着她的臉龐,眼中滿是?後悔的痛苦。
她後悔那晚在青華山上,沒有将?她帶走,如果?那時候她就?将?她帶走,或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師泱奮力?掙紮,可怎麽也?掙脫不開來。
她輕垂長睫,不動聲色遮住眼中情緒,生怕眼前的人看出絲毫破綻來,她不去看她的眼睛,盡量叫自己?的聲音蒙上一層恐懼與無辜:“你放開手,本宮不會與你離開,你也?不要再對本宮說這樣的話了,本宮已經是?這大梁的皇後,此生都?只是?陛下一個人的皇後,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可林葉并不肯罷休,拽着師泱的手,還要上前,就?聽見身後傳來另一道聲音:“怎麽?林護衛要帶朕的皇後去哪兒?”
衛若漓從身後亭子裏走出來,她在這裏停了多時,也?聽見兩人之間的談話,她以為?師泱會随着林葉一起離開的。
衛若漓睨着林葉牽住師泱的手腕,瞳仁中漸顯出陰沉的怒意,她迎面對上林葉,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
林葉對師泱是?什麽樣的心思,早在南玥之時,她便清楚地明白。
即便她從未透露出過半分,但她看師泱的那道眼神裏,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裏面包含着什麽。
她們是?幼時相識的,早在她認識師泱之前。
師泱的武功,也?是?跟着林葉親手教與她的,她們是?主?仆,卻又?超出了主?仆。
衛若漓厭惡她們這樣的關系。
衛若漓視線從她們相握的手上移開,她看向師泱,語氣裏不自覺帶着愠怒,沉聲問她:“你要與她走麽?”
師泱只擺出無辜的神情,望着她,一言不發。
衛若漓盯着她,繼續道:“只要皇後願意,朕願意成全你們。”
師泱心中諷笑,她多了解衛若漓,只怕她此刻表露出任何要随林葉離開的意思,她和林葉,今夜都?無法活着離開這裏。
眼中迷蒙上屈辱的眼淚,一半真?一半假,師泱緊緊抿着唇瓣,不肯說話,噙着一雙淚眼,似帶着怨怪的神色望着她。
衛若漓從她那道幽怨的神情中移開視線,看向一旁的林葉,冷冽無情地啓唇:“這樣,林護衛可以放開朕的皇後了麽?”
衛若漓見人不肯罷休,諷笑地低頭,伸手扯過師泱的手腕,将?人牽起離開。
林葉站在身後,忽然開口喊道:“衛若漓,她早晚會想起來的,想起你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會再愛你分毫!”
衛若漓停下腳步,靜靜站在那裏,沒有回頭。
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無聲的笑容,她要帶師泱離開,究竟是?為?了師泱與她的仇恨,還是?她自己?的私心作祟。可笑至極。
衛若漓牽住師泱,沒有半分停留,帶着人離開。
衛若漓走得?飛快,一路上兩人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師泱趕不上她的步調,幾乎是?小跑着被她拽着回到璇玑殿的。
由春候在殿門口,看見兩人回來,忙要跟上去,卻被衛若漓關上的殿門阻擋了步伐。
一進內殿,衛若漓就?抓着她的手腕,将?人扔了進去。
她沉聲問她:“說吧,今晚去哕鸾宮,是?做什麽?”
師泱被她推得?腳跟踉跄,連忙扶住一旁的落地罩才?沒跌落在地,她扶住落地罩,撇過臉不去看她,隐忍着情緒不肯回答她的話。
但是?兩只眼眶卻漸漸發了紅,她抿着唇獨自落淚,似乎心裏帶着氣。
衛若漓看着她,見她沉默不語,這麽一點倔強,倒是?和從前有那麽兩分相像了。
她也?不惱了,故意松散姿态,朝前走,轉過身來坐在一旁的軟榻上,靜靜打量着眼前的人。
“師泱,這樣的把戲沒有意思,你如果?想就?這樣欺騙我,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不是?從前的我,我也?不會是?從前的你。”衛若漓緊緊盯着她的面容,意圖找出任何一絲破綻。
師泱單手扶住落地罩,終于擡起頭來,帶着滿面的淚痕,聲音凄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叫你恨我至此。如果?你不想要我,那就?将?我遣回大玥,不必如此惡語侮辱。既然不願意和親,又?何必勉強,說什麽年少青梅,全都?是?騙人的,我情願從沒有到這裏來,我想回大玥了,想我的父皇和嬢嬢了。”
她說着說着,聲音逐漸蒙上一層哭腔,然後順着落地罩滑下來,整個人蹲在那裏,雙手捂住臉龐,凄凄哭起來,哭得?那樣傷心,那樣委屈,大聲嚎啕絲毫不避諱任何人。
衛若漓微怔,她眉心蹙了蹙,一時有種無可奈何的挫敗感。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師泱,她以為?她會同她大吵大鬧,不肯罷休地惡語相向的,誰知竟就?這樣同她委屈哭訴,嚎啕着要她送她回大玥去。
衛若漓一時竟忘了,她同她編織的那個謊言。
她哪裏還能夠回大玥,哪裏還能見她的父皇和嬢嬢,早已什麽都?沒有了。
她如今是?一個沒有家國?的人了。
衛若漓抿着唇瓣不語,她見慣了師泱的強硬與仗勢欺人,可卻對這樣的情形一時棘手無措。
她坐在那裏,第一次感受到,坐立不安的意思。
大殿裏一片寂靜,只剩下師泱一個人的嗚咽和哭聲。
衛若漓無從下手,更不提說什麽安慰之類的話,她真?的不知道,師泱究竟有沒有失憶,又?或者?是?不是?在騙她。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最後只剩下一聲一聲微弱的啜泣聲。
衛若漓一直陪着她坐在那裏,不說話,也?不再質問,她今晚獨自一人去哕鸾宮的事情。
不知多了多久,銅臺上的燭火燃了大半,衛若漓見人蹲靠在那裏,一動不動。
良久之後,她慢慢走了過去,居高臨下看着蹲在地上的人,她輕聲喚她:“師泱……”
沒有反應,大約是?哭得?累了。
睡着了。
衛若漓從未見過師泱這樣嚎啕大哭過,她不屑于哭,誰惹惱了她,只會得?到教訓,若是?受了半分委屈,必定會還上那人十分。
她是?個睚眦必報的人,沒有善良,沒有天真?,目空一切,淩駕于所有人之上。
她說得?也?沒有錯,她是?一個壞人。
衛若漓試探地又?喊了她好幾聲,回應她的,只剩下沉默和一片寂靜平穩勻速的呼吸聲。
衛若漓深吸了口氣,最後無奈,彎身伸手将?人抱起來。
襕窗四開,有風吹進來。
她身子剛好不久,裴嫣說過,她不能受寒。
衛若漓将?她抱回了床上,剛要起身替她蓋上被褥,脖頸上忽然有一雙手環上來,将?她猛然又?拉進了半分。
衛若漓瞳孔猛地一沉,她一時沒有防備,單膝抵着床沿,才?勉強穩住身形,沒有壓在她的身上。
衛若漓低頭,看見懷裏的人不知何時忽然睜開了眼睛,她沒有睡着,正睜着一雙濡濕的雙眸看着自己?,漆黑的長睫垂在眼睑之上,她雙手環住自己?,寬大的襕袖因此全部滑下來堆在她的肩頭,只露出兩只蓮藕似的白臂,她撇了下嘴角,委屈地同她嗫嚅:“我沒有要同什麽人遠走高飛,我既然來了大梁,就?是?大梁的皇後,是?你的皇後。我們是?少時青梅,相識多年,這些都?是?你告訴我的,我雖然不記得?從前發生了什麽,你說我是?個壞人,曾經欺騙你,那我和你道歉好不好?我今晚也?沒有幹什麽,哕鸾宮裏有一只黑貓,是?我東一長街上看見的,我一路追過去才?到了哕鸾宮的,那裏黑漆漆的,什麽人也?沒有,我去哪兒幹什麽呢?你為?什麽不相信我,我被你的後妃推下山,腦門兒跌出個窟窿,我難過了很多天,可你為?什麽不肯見我,她們都?說你不愛我了,是?真?的麽?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我,就?将?我遣回大玥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她說了一大堆,說起被人推下山的時候,聲音再次蒙上顫抖的哭腔,衛若漓從不知道她的眼淚居然有這樣多,她像是?水做的,眼睛眨巴了兩下,瞬時就?流了一行清淚下來。
衛若漓整個人愣住,心跳得?砰砰像擂鼓,師泱說了那樣多的話,可她似乎一句都?沒有進到腦子裏去,整張施施然清麗的臉龐貼上來,她望着那忽閃忽閃的雙眸,帶着委屈和些許的埋怨,叫她把今夜所有的怒意和興師問罪全都?忘記了。
衛若漓一時沒有對策,可又?不想叫人看見她的狼狽。
她猛然扯開師泱環在她脖頸上的雙臂,神色有轉瞬即逝的慌亂,她不敢去看師泱的眼睛,起身就?逃開了。
有種落荒而逃的意思。
殿門忽然發出啪嗒一聲,被摔在門後。
師泱聽見那道摔門聲,良久之後才?慢慢恢複了往日?的神色,她抿起唇角忽然笑了,可笑着笑着,眼眶裏積攢的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湧進發梢裏,帶起渾身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