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折騰這一趟, 梁承的困倦反而消散了,他聯系客戶去看貨,挂線後有電話打了進來, 是應小瓊。
“喂?”梁承接通, “應哥。”
應小瓊道:“你還知道我是你哥啊, 多久沒來大排檔了?”
梁承說:“最近有點忙。”
“忙什麽?”應小瓊問,“忙事業還是忙感情?”
溫度升起來了,梁承在太陽下懶洋洋的,說:“我這號人能跟誰有感情, 忙着賺錢。”
“你哪號人?”應小瓊不同意,“既不缺胳膊少腿, 又不二百五腦殘, 怎麽不能有感情?”
梁承說:“你有正事沒?”
“當然有。”應小瓊道,“大事,能過來麽?”
梁承不以為意,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已經沒什麽能稱得上“大事”,回道:“今天不能,明天吧。”
會展中心的冷氣很足,喬苑林在路上急出的薄汗蒸發了, 考試證放在一邊, 上面重疊着兩個人的指紋。
法語考試結束,喬苑林終于能休息一陣子。有時候他會害怕,自己沒因為心髒病咽氣,倒因為學業而猝死了。
他的心情談不上好,市中心的餐廳五花八門,他卻沒胃口, 逛了一圈只在書報亭買了一本《籃球》雜志。
回到家,四下無人,王芮之去模特隊了,梁承貌似根本不曾回來。
喬苑林上床躺着,拆開雜志解悶兒,他的身體不能進能劇烈運動,所以沒參加過任何體育活動。
小時候他會在球場上看別人打,越看越失落,後來便只看雜志和電視比賽。
直到三年前,他為了尋找梁承再一次進籃球場。七中的籃球場很大,高中男生們每周六下午去打球,他才初一,瘦小蒼白,突兀得惹人注意。
偶爾有人問他在等誰,他說“我哥”,久而久之大家以為他是某個同學的弟弟,其實他等的人從來沒有出現。
他深刻記得,自己壯起膽子凝視每一個人的眼睛,期望有誰看着他恍然大悟地說,是你啊,我救過的那個小孩兒。
可來來往往,他得到的只有奇怪和狐疑。
喬苑林的指甲劃過光滑的雜志,吱吱響,冒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他将雜志蓋在臉上,深吸一口油墨味。
找到又有什麽用,梁承不需要,也不在乎他。
想曹操曹操就回來了,樓梯有輕微的聲響,梁承腿疼,上臺階的速度略慢,勾着的車鑰匙晃來晃去。
他停在走廊上,敲了敲門。
喬苑林睜大雙眼,丢開雜志在床上支棱起來,腳趾用力抓着床單,不敢相信梁承來主動敲門了。
這時,梁承在門外叫他:“喬苑林?”
漫不經心的語調,還有點吞字,可這一聲打破了長達一星期的沉默,也讓喬苑林意識到,他的淡然是假裝的,他一直在介懷,在記仇,在無法自拔的委屈。
他模仿梁承的口吻,沉聲說:“有事?”
梁承道:“平安結。”
喬苑林從兜裏掏出淺藍色的平安結,真不明白,他好不容易找的工作不要,卻稀罕這麽個小玩意。
他撒謊道:“你又不把我當哥們兒,我拿去賄賂監考官了。”
梁承問:“那證書考過沒有?”
成績要好久才出,喬苑林說:“你管我過沒過,你這根野草少管我這朵鮮花,不是一路人。”
梁承的态度自始至終都很平淡,說:“當我沒問。”
喬苑林口不擇言道:“我明天就走了!”
屋外陡然安靜,好一會兒沒有聲響。喬苑林赤腳下床,踱到門後打開一條狹窄的縫隙,走廊空空,梁承早已回了房間。
喬苑林:“……”
梁承那天說得對,他真是一個白癡。
喬苑林失望地關上門,用背抵住,那封檔案冊一直放在床頭櫃上,明天就是截止遞交的最後一天。
第二天早晨,梁承小腿的擦傷結了痂,他沖完澡立在水池前,傾身湊近鏡子,抹掉一片霧氣照着刮胡子。
青澀的胡茬不算明顯,他握着剃須刀揚起下颌,刮到一半,喬苑林睡眼惺忪地走進來,劉海飛了兩尺高。
兩個人從鏡子裏對視一眼,依照近日的規律,喬苑林應該掉頭離開,今天卻視若無睹地走到梁承身旁。
他彎腰撲了幾把冷水,醒透了,耷着睫毛刷牙、漱口,擦完臉拿着毛巾一起走了。
房門大開,梁承回去看見喬苑林蹲在地板上,能李箱平攤着,衣服文具和日用品堆成了一座山。
喬苑林悶頭收拾行李,撅兩尺高的發絲有點蔫了,低垂下來。
梁承毫無情緒地瞧了一眼,沒興趣過問,回屋拿上手機就出了門。
摩托車遠去,喬苑林洩氣地把一雙襪子塞進空隙裏。他原本只是氣話,可大丈夫一言九鼎,現在必須硬着頭皮走人。
至于去哪,他不想回家,打算去找林成碧住幾天。
林成碧工作忙,他擔心突然找上門會挨罵,決定拉王芮之當墊背的。詞都想好了,就說姥姥做了條旗袍,讓他幫忙送過去。
店裏沒營業,老太太要去參加模特隊的演出,從小倉庫翻了一只口金包,拎回屋照鏡子。
喬苑林悄悄下樓,見門沒鎖,溜進小倉庫偷旗袍。
樣式太多了,紅色太豔,白色太素,他挑來挑去選了一條淺咖色的,最近一雙新款球鞋就這個色。
尺寸好像有點長,喬苑林把旗袍往自己身上貼,他一米七六,下擺到小腿。
王芮之打扮好要出門了,走到小倉庫外,将挂着的銅鎖上下一扣,咔噠,拔下鑰匙裝入口金包。
喬苑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突然醍醐灌頂。他就應該選一條不合适的,到時候林成碧不喜歡,他再拿回來,店裏也不會有損失。
選好旗袍,喬苑林先貼着門板聽了聽,外頭沒聲音,他才小心翼翼地拉開門。
然而,門鎖了。
喬苑林又拉了一下,沒開,握着把手用力拽,銅鎖咣當咣當,還是沒開。
“我靠,不是吧?”他有點蒙,朝外喊,“姥姥?”
“姥姥,你走了嗎?”
王芮之走遠了。
喬苑林不死心地拍門:“姥姥!姥姥!老王!”
他把手都拍紅了,還踹了幾腳,但無濟于事,手機沒帶在身上,此刻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仄狹的小倉庫沒有窗子,在盛夏裏俨如四面不透風的蒸箱,喬苑林漸漸熱出一身汗,叫不動了,沿着牆壁滑下去癱坐在地上。
他一時間想到好多人,姥姥,林成碧,喬文淵,姚拂,田宇,段思存也想了一下,甚至還想便利店的老板。
他不停流汗,唯獨嘴唇愈發幹渴,想喝水,喝梅子梳打。
繞不開的想到梁承。
市區商圈的一家火鍋店,店門寫着“轉讓”,大廳裏飄着一股咖喱底料味,梁承坐在卡座玩手機,微皺着眉。
應小瓊在對面抽煙,問:“怎麽樣,還不錯吧?”
梁承說:“你想盤下這個店?”
“嗯,大排檔日夜颠倒,風吹日曬的,不如有個店。”應小瓊考察過,“這家店老板是印度人,太咖喱了,咱平海人也就嘗個新鮮,所以生意不好。”
梁承擡一下頭以示在聽,又低下去看手機,說:“你應該和玉姐商量,我不懂做生意。”
“好久沒露面,惦記你呗。”應小瓊道,“最近賺什麽錢呢?”
梁承回答:“倒二手黃金。”
應小瓊笑起來,說:“我差點忘了,你會看金,驗色、損檢、比價……麻煩死了。讀過書就是不一樣,當年一起學的,還有維修電器,我什麽也沒記住。”
梁承不想回憶,略顯不耐煩地敲手機屏。應小瓊把煙頭按進煙灰缸,趁機偷瞄,說:“微信戳開八百次了,你想找誰聊天?”
梁承把手機屏幕扣腿上,說:“沒有。”
應小瓊問:“我考慮盤店的事分不開身,有個活兒,接麽?”
梁承凝視着桌面上一道泛光的油污,能擦掉麽,一旦變髒就算擦得再用力,還能恢複當初的幹淨麽?
應小瓊催他:“以前不見你這麽磨蹭,痛快點,給個準話。”
梁承回過神來,說:“這次不接了。”
“确定?”應小瓊擡起手腕上的山寨大金表,“十點我給人家回信兒。”
還差五分鐘。微信收到一條消息,梁承翻起手機看,老四問他要定位,中午一起試一下這裏的咖喱鍋。
列表下是一大串收二手黃金添加的客戶,有男有女,梁承往下滑動,快滑到底看見喬苑林的頭像。
聊天內容停留在競選部長的那一天,喬苑林在後臺給他發的:哥,快到我了,我打給你連線好不好啊?
他說好,喬苑林回過來一個小豬轉圈的表情包。
應小瓊正要打電話,見梁承猛然抓起手機起身,長腿一邁離開了卡座,他喊道:“哎!又哪去啊?!”
梁承仿佛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晴得過分,街道中央的香樟樹遮不住多少紫外線,樹腳下花壇裏的茉莉暴曬着,随時要在盛開中香消玉殒。
梁承疾馳回晚屏巷子,樓裏門窗都關着,悶且安靜,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他在玄關立了片刻,罕見的,将鑰匙在鞋櫃上随手一扔,一步一階緩慢地上了樓。
走到門外,梁承頓住——那只行李箱依舊攤在地板上,衣物淩亂堆疊,一本雜志上面丢着喬苑林的手機。
浴室和陽臺都沒人,天臺也空着,梁承轉一遭下了樓,看見門口牆上挂着喬苑林的鑰匙,幾雙球鞋一只不少,拖鞋卻不在。
難道沒走?可一眼能望穿的地方都不見人影。
梁承立在屋中,叫道:“喬苑林?”
靜候不到分毫回音,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能為很傻逼,跑回來幹什麽,對方走不走又與他何幹。
梁承轉身欲走,驀地,寂靜的樓內響起咯嗒一聲。
一兩秒後,又響了一次,然後有節奏的咯嗒、咯嗒、咯嗒……
梁承分辨聲源,一步步靠近走廊盡頭的小倉庫,聲響愈發清晰,門鎖着,他再次叫道:“喬苑林?”
像是回應,咯嗒聲連響了兩次。
喬苑林松開燈繩,手臂垂落,他渾身被汗水浸透,悶窒得喘不上氣來,後腦勺在牆壁上焦灼地蹭了一片白灰。
他聽見梁承回來,不知道梁承會不會救他第二次。
銅鎖響了,梁承撥動一下試圖打開。他沒有鑰匙,翻箱倒櫃找出一柄大號扳手,對着鎖頭狠狠地砸下去。
敲擊的巨響震動了門板,喬苑林畸形的心髒随之一顫。
嘭,嘭,梁承力道不減地猛砸了七八下,銅鎖破裂,他立刻踢開了門。
喬苑林癱軟在地,垂着腦袋,頭發濕成一绺一绺的搭在額前,他沒有力氣擡首,身子一歪要倒下去。
梁承怔了兩秒,急忙蹲下身,一只手掌托住喬苑林的側臉,面頰冰涼,他來不及猶豫,立即繞過耳鬓撐住喬苑林的後頸。
另一只手托住喬苑林的膝彎,試圖把人抱出去放平,他低聲道:“喬苑林,別睡。”
倏地,喬苑林微弱地應了一聲,擡手攀住他的肩膀。
喬苑林睜開眼,大口大口讓氧氣灌入肺部,一邊喘一邊說:“我快悶死了……幸好你回來了。”
耳畔的呼吸艱難粗重,梁承卻松口氣,剛一放開手,喬苑林撐不住栽在他身上,環緊了他的脖子。
要推開的手移到背後,梁承給喬苑林一下下順氣。
鎖在裏面的時候,喬苑林思考了許多,整件事他是否做錯了?他是不是和喬文淵一樣,根本不顧對方的意願?
他伏在梁承的肩頭,看不到對方的臉能輕松些,說:“我以後不會自作主張了,這一次你別計較了好不好?”
梁承麻木的神經仿佛被擰了一下,他想再次推開喬苑林,可那兩只手臂汗水滑膩,猶如海洋生物一般吸附在身上,難以剝離開。
喬苑林說:“我以為你會喜歡的,結果弄巧成拙。其實我沒那麽多心眼兒,只是不想你哪一天遇到危險……”
“可我沒想到你那麽不能接受。”
“就一點考慮的餘地都沒有嗎?”
梁承無法回答。
僵持中,喬苑林痛苦地哼了一聲,音調微顫:“梁承……你到底是抗拒那份工作,還是抗拒我啊。”
他仰起臉,正對梁承低下的目光,呼吸平複,那顆脆弱的心髒卻未停止顫動。
喬苑林半疑半怕,像是求助:“哥,我心跳得好快。”
梁承掩飾住剎那的無措,而後在在喬苑林天真得一觸即潰的目光裏敗下陣來。
他妥協道:“助教,我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