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磚紅的牆壁上寫着幾行加減算式,梁承捏着一截粉筆,寫下五加十,小樂說等于十五,又寫十三減六,小樂說等于八,梁承踹了他一腳。
小樂彈到喬苑林背後:“錯了嗎?”
“等于七。”喬苑林說,“你們在考算術?”
小樂沮喪道:“太難了,不會。”
這年頭的小學生都不是吃素的,博禦園樓下跑的小豆丁随便逮一個,恨不得會解一元一次方程,喬苑林問:“你讀一年級了嗎?”
小樂點點頭,表情卻很糾結,從他身後挪到梁承旁邊,貼住大腿默不作聲。
喬苑林怕傷害到小朋友的脆弱心靈,從書包裏摸出一袋芝士餅幹,說:“小樂,吃這個吧。”
牆上紅白斑駁,下場雨就能沖刷幹淨,梁承将粉筆擲入垃圾桶,撚掉指尖的粉灰。
小樂問:“梁承哥,不考了嗎?”
梁承沒理他,直接朝外走。喬苑林捏了一下小樂失望的臉,說:“回家吃吧,下次有不會的題我可以教你。”
“那小喬哥哥你會踹我嗎?”小樂悄聲問,“梁承哥好像不高興,踹得我屁股疼,他怎麽了?”
喬苑林也不知道,梁承已經走出後巷,他跟小樂說完再見也離開了。陽光正毒,熱氣從天空接連不斷地壓下來,他甩甩頭發,額角滲出一小滴汗水。
那位警察大叔是梁承的什麽人,來找梁承又所為何事,是否和海島發生的事情有關?
喬苑林毫無頭緒地思考着,愈發煩悶,那滴汗水逐漸凝結成豆大的一顆,滑落至眼尾,他一受刺激猛地合住了眼眶。
喬苑林擡手擦拭,很用力,眼球在汗水和壓迫下反而加深了痛楚,就像他越找線索卻越迷茫。
他放下手,忽然想放棄了。
見過程立業之後,梁承肉眼可見地處于低氣壓狀态。他悶在房間裏閉門不出,沒有吃晚飯,沒有洗澡,晚上門縫黑漆漆的,屋內也沒有開燈。
喬苑林在走廊來來回回,掃地、擦裝飾畫、拍蚊子,做了一堆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但始終沒下定決心敲一敲門。
第二天,喬苑林早早起床,浴室裏毛巾和牙刷紋絲不動,說明梁承一整夜沒出來過。他回屋寫作業,時間過得異常緩慢。
黃昏時分,濃密的雲層聚攏下壓,劈了兩道輕雷。
喬苑林終于尋到機會,敲門說:“雷陣雨,收衣服!”
雨水很快嘩嘩落下,梁承咔噠擰開門鎖,身上是昨天的衣服,眼下泛青,薄唇有幾條幹燥的紋路。
他無視喬苑林的存在,去陽臺收下衣服進浴室洗澡。這場雷陣雨僅持續了幾分鐘,一停,天際透出濃郁的紫紅色。
喬苑林立在走廊中間,梁承洗完過來,他攔着路:“我有話跟你說。”
梁承理都沒理,直接繞過他,他後退擋住門口,說:“自閉二十多個小時了,還要進屋悶着麽?”
梁承道:“好狗不擋路。”
喬苑林正要發飙,樓梯傳來王芮之的喊聲,叫他們下樓幫忙搬點東西。兩個人先後下樓,臉色一個賽一個的難看。
店裏地板上放着幾箱布,王芮之說:“我這老胳膊老腿的,你們幫我搬一下,放小倉庫裏。”
這對喬苑林來說算是“重活”了,但梁承二話不說搬起一箱,他不甘人後,咬牙也搬起一箱。
王芮之問:“行不行啊?”
“行。”喬苑林細長的手臂繃出骨骼的形狀,“老太太,你在布裏面藏磚頭了?”
王芮之笑道:“你少誇張,快點搬,我給你們煮牛奶湯圓吃。”
小倉庫在一樓的緊裏面,長方形,三面豎着高及天花板的實木櫃,層層存放着布料和做好的旗袍,中間留着一條狹窄的過道。
他們各自搬了兩趟,梁承放好箱子,一轉身喬苑林慢騰騰地進來,又堵住了門。
小倉庫沒窗子,只有一屋暗燈,梁承高挺的眉骨下形成一片陰影,幽靈似的。喬苑林騰出手,卻沒閃開,說:“我知道好狗不擋路,可我是人,想擋就擋了。”
梁承問:“你還想幹什麽?”
喬苑林不死心地說:“我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吧。”
“你是不是搞錯了?”梁承道,“我是租客,你是房東,我交了錢住房子,沒有和你熟到值得開誠布公的地步。”
“你非要這樣麽?”喬苑林從不認為他們是朋友,可梁承如此不配合,他忍不住生氣。
梁承逼近他,說:“滾開。”
喬苑林心裏拱起一股火,堵着門口一動不動,他不信了,在家裏梁承還敢動手不成?誰料梁承耐心告罄,擡手捏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到了一邊。
他趔趄地扶住櫃子,站穩後梁承已經大步走了出去。
這些日子的全部疑問、猜忌和不滿終于爆發,喬苑林憋不住了,也不想拖了,既然談不攏就不再白費功夫。
梁承的身份關他什麽事?梁承在做什麽、是好是壞又跟他有什麽關系?
梁承說得對,他只是房東,出租房子圖的是安穩賺錢,不合适就不租,有隐患就不租,何必非要弄個一清二楚?到底有什麽好優柔寡斷的?
喬苑林怒氣洶洶地追出去,沖廚房喊:“姥姥,別煮了!”
王芮之吓了一跳:“出什麽事啦?”
喬苑林說:“房間太小,我住不慣。”
王芮之道:“可是小梁租着大卧室……”
“如果他搬走呢?”喬苑林踩上樓梯,“反正這件事你別管了!”
梁承前腳踏進房間,喬苑林後腳跟進來,嘭的踹上了門,仿佛要來一場決鬥的架勢。
梁承抱起手肘,反身靠坐在桌沿上,然後撚燃了床頭的臺燈,
昏黃的屋子裏,喬苑林停在屋中央,說:“既然我是房東,你是租客,那我行使房東的權利沒問題吧?”
梁承說:“你要怎麽樣?”
喬苑林道:“收回房子,這間卧室不租了。”
似乎料到了,梁承說:“跟我簽合同的是你姥姥。”
“如果我告訴老太太你的所作所為,你是什麽人,你覺得她還會願意租給你?”
梁承平靜地說:“看來你挺了解我是什麽人。”
喬苑林把憋了很久的話說出來:“你二十歲,平時不念書不上班,打零工生活,這是你自己說的。可除了偶爾跑腿以外,沒人知道你還做些什麽。”
“你的确沒有向房東交代的義務,也拒絕溝通,那我只能根據自己的親眼所見去判斷。”他走近一步,“你跟來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那個應小瓊,他認識刑警隊長,他有前科對不對?”
梁承下巴微擡,說:“你比學生物的時候聰明多了。”
“所以我猜對了?”喬苑林繼續道,“你跟那些有前科的人稱兄道弟,打架鬥毆,甚至綁了人訛錢,鬧到要進派出所。”
“你以為我不厭其煩地問你是什麽人,是看你長得帥?是因為普通人根本就不會幹這些事!”
“在輪渡上我就說過,你不适合租我姥姥的房子,可你受傷了,我才沒有讓你離開。”
“現在你傷好了吧,又添了一道疤,那些舊疤是不是說明你也前科累累?”
喬苑林一口氣說完,很累,很渴,聲調陡地變輕:“你搬出去吧,找別的地方住,或者回家。”
梁承全程沒有表情變化,此刻眉心稍動,說:“回家?”
“你是本地人,家應該就在平海。”喬苑林說,“家人、親戚,總有一兩個吧。”
梁承道:“一個也沒有。”
喬苑林頓了頓:“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又是什麽導致了你現在的生活。我深感不幸,但做不到共同承擔。”
梁承重複道:“承擔?”
“可能用‘牽連’更準确一點。”喬苑林說,“你以為在外面打打殺殺,有人哪天報複你找上門,跟你住在一個屋檐下的老太太能平安無事嗎?”
該講的話都講了,天徹底黑下來,喬苑林走到臺燈暈開的光圈裏,離梁承很近。
林成碧教過他,做事要有一套流程。計劃,要搜集關于梁承的線索,行動,試探和跟蹤,檢查,确定最終結果。
現在是最後一步,處理。
喬苑林轉臉望着牆上的影子,一高一低,輪廓暈成柔和的毛邊,他放低聲調:“謝謝你幫我跑腿,生病時照顧我,還有送我上學……房租和押金會全部退給你,你搬走吧。”
梁承放下手臂,問:“我要是不願意呢?”
“那我只能。”喬苑林突然卡住。
梁承笑了一聲:“只能給你媽打電話?小朋友,你的大招就是叫家長?”
這一笑,一聲不屑的“小朋友”,把喬苑林的最後一點猶豫粉碎,他刻薄地回擊道:“至少我有家長可以聯系。”
“真讓人羨慕。”梁承眼中嘲弄,“聯系到連重點都沒機會說出口,被挂了電話只能在天臺上哭鼻子。”
喬苑林被戳到了痛處:“你他媽才哭!”
他沖上前,雙手揪住梁承胸前的衣領,說:“我給你留面子了,不然上一次是在川菜館,下一次等警察找上門看你還拽個屁!”
梁承攥住他的手腕,表情冷下來:“又跟蹤我?”
喬苑林吃痛掙紮,卻扯着梁承的衣領死死不放,扭打中書桌被撞得來回晃動,放在桌角的半杯水掉下去,嘭,摔成了一地碎片。
在四濺的水花裏,梁承将喬苑林絆倒,丢在床上,俯身壓過去一只手掐住了喬苑林的脖子。
平整的床單漫上褶皺,喬苑林一拳砸在梁承的嘴角,他睜大眼睛,張着嘴,拼命掰扯,指甲在梁承的小臂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唔……唔!”
梁承注視着喬苑林痛苦的面孔。
掌下的脖頸纖細、柔軟,頸動脈貼合掌心縱向的生命線,咚,咚,一下一下飽含求生欲望地跳動着。
救,救救我……
梁承深黑的瞳仁一閃,惝恍間聽到未出聲的呼救。
他松開了手。
喬苑林癱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然後打個滾爬到床頭,驚魂未定地蜷縮成一團。
驀地,梁承沉聲說:“我明天就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