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喬苑林說完就清醒了。
梁承的反應很平淡,把毛巾晾在他腦門上,道:“你姥姥說的。”
喬苑林怨念老太太多嘴,也怨自己剛才不小心。他不喜歡別人知道這件事,怕被人用特殊的眼光看待。
所幸梁承全無探究的興趣,直接跳過了這個話題,說:“你發燒了。”
喬苑林蠕動了一下,怪不得他渾身乏力。
梁承跟上次聽見“手肘在床上磨紅”的表情一樣,內心輕嗤,幹了點什麽大事,能把自己折騰生病。
喬苑林雖然身體素質偏弱,但內裏藏着一頭犟驢,他拿下頭上的毛巾,逞能說:“我挺爽快的,不用你多管閑事。”
梁承走人:“那你慢慢爽。”
“你去哪?”喬苑林有些急,“今天剛進過派出所,再出去幹壞事你就完蛋了。”
梁承肉眼不可察地一嘆,服氣道:“我下樓喝排骨絲瓜湯。”
喬苑林頓時感到饑腸辘辘,卻又沒力氣跋山涉水地下趟樓,說:“我姥姥不是給你發語音了麽,你能不能給我端一碗?”
梁承故意道:“那算不算多管閑事?”
喬苑林語塞幾秒,說:“忽然不想喝了,把門關上。”
梁承照做,離開後房內只剩悶熱的空氣。
喬苑林僵挺了一會兒,窩在被子裏翻了個身。他實在燒得難受,摸出手機打給了喬文淵。
因為日常服藥,所以喬苑林生任何病都有喬文淵親自把關,給他把藥搭配、定量,避免藥物沖突。
可惜他撥打的用戶正忙,無人接聽。
喬苑林習慣了,掐斷電話,昏沉地對着床頭發呆,直到聞見排骨的香味。
梁承去而複返,用托盤端着一飯一湯,還有一杯喝藥的白水。
走到床邊,他問:“能坐起來麽?”
喬苑林識時務地沒再頂嘴,支起身體靠住床頭,然後不動聲色地将被子拽了拽,露出床邊一塊位置。
梁承坐下,托盤擱在腿上,從兜裏拿出一支體溫計,說:“先夾表。”
喬苑林望着排骨,說:“現在都用電子的。”
“現在還流行上網課。”梁承道,“湯姆老師的課能補麽?”
喬苑林不想重溫丢人的畫面,老實夾上體溫計。
梁承拿起筷子,将排骨上的肉一絲一絲剔下來,免得對方真啃到半夜。
溶溶的金色燈光下,喬苑林很恍惚,眼前這個“細致賢惠”的梁承和白天那一個實在判若兩人。
五分鐘過去,體溫計顯示三十八度二。
喬苑林口幹舌燥,吃下幾勺便沒了胃口,聲音也沉了:“我飽了,想睡覺。”
梁承抽走托盤,說:“家裏有藥麽?”
“在抽屜裏。”喬苑林拿手機,想給喬文淵再打一次。
梁承拉開床頭櫃抽屜,裏面滿滿當當全是藥盒,只中間有一個銀灰色的絲絨盒子,他的手指不小心蹭了一下。
喬苑林敏感地說:“不許動那個。”
梁承問:“平時吃什麽藥?”
喬苑林打開備忘錄,裏面記錄着藥品名稱、劑量和注意事項。梁承看了一眼,又問:“嗓子疼不疼?”
“有點,你想幹嗎?”
手機響,是喬文淵打了回來。喬苑林接通,目光仍關注着梁承。
梁承兀自從抽屜裏拿藥,一共四種,有藥片有膠囊,倒在手心裏。
喬苑林看着遞來面前的一把藥,耳邊是喬文淵開的藥方,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挂了線,梁承說:“喝了。”
喬苑林問:“你怎麽知道是這些?”
梁承回答:“蒙的。”
又是這句,喬苑林已經無力追問。他連手都擡不動了,腦袋一栽,直接把臉埋進了梁承的掌心。
又燙又癢,梁承忍着沒掐一掐這張臉。
喬苑林用嘴把藥銜了,喝下去,順着床頭滑回被窩。他探出一根手指勾住梁承的衣擺,撩了一下。
梁承拂開他:“有勁兒了?”
喬苑林說:“你的傷沒事吧。”
梁承掀起上衣,一大塊紗布貼在肋下,洇着點血。喬苑林思忖,要多添一條疤了,那些舊疤也是這麽來的嗎?
當夜,兩間卧室的門沒關。
梁承在枕上一側身就能望見對屋的床,他聽見喬苑林咳嗽兩次,起夜一次,天将明時說了一句不清不楚的夢話。
第二天喬苑林燒退了,但沒下床,躺到周一還請了一天病假。
工作日的早晨忙忙碌碌,巷子裏響着此起彼伏的車鈴聲,他也躺膩了,九點多下了樓,見旗袍店大門緊閉。
王芮之在熱牛奶,說:“寶兒,怎麽下來啦,還難不難受?”
“好多了。”喬苑林問,“姥,怎麽不開門啊?”
王芮之道:“今天不營業了,怕打擾你休息。”
喬苑林蜷起一條腿坐在椅子上,下巴抵着膝蓋,說:“沒那麽金貴。”
王芮之自責道:“我外孫子最金貴了。那天我真不應該去模特隊,讓你生病都沒人管,這兩天我好好照顧你。”
喬苑林立刻說:“姥姥,牛奶別熱糊了,但要起奶皮。”
王芮之關火,把牛奶和雞蛋菜餅端出來。菜餅切成了好入口的小塊,喬苑林想起那晚剔成絲的排骨肉。
他說:“也不是沒人管。”
王芮之笑道:“多虧了小梁。”
喬苑林起床後沒看見梁承,對屋門也關着,問:“他人呢?”
王芮之說:“一早走了。”
喬苑林把碗中牛奶攪出一圈漣漪,忍不住猜梁承去幹什麽,卻猜不出好事,煩道:“帶着傷還亂跑。”
王芮之沒聽清:“什麽傷?”
喬苑林猶豫了一下,說:“沒什麽,我還想來塊菜餅。”
王芮之給他拿來,道:“能不能讓你爸跟學校說說,以後別參加服務活動了,這不是折騰人嘛。”
“唔。”喬苑林模糊地應了一句。
他不敢告訴王芮之二十八號發生的事情,擔心老太太會後怕。他也有點開不了口,去表明梁承是一個怎樣的人。
桌上放着便攜藥盒,王芮之說:“小梁吩咐減量,我也不懂,他出門前給你裝好了。”
喬苑林拿起來握在手裏,回過頭,掠過簾子和旗袍店,再透過玻璃門,企圖望向小樓外的巷子。
他想知道梁承去哪了。
公交車在吉祥路駛入終點站,乘客漸漸走光,梁承從最後一排起身下了車。
這條路在晚上是市區最熱鬧的一條夜市,白天則冷冷清清。旁邊是吉祥公園,臨湖的一面有家遠近聞名的大排檔。
梁承橫穿公園溜達過去,經營一夜的大排檔剛收攤,服務員都下班了,大片空閑的桌椅只一桌有人。
“應哥。”
應小瓊吹着湖畔清風,在兇殘地扒柚子,道:“坐那兒,吃一塊。”
梁承在桌對面坐下,說:“我嫌酸。”
應小瓊道:“毛病,進了趟局子得去去晦氣,你以為讓你補充維生素?”
梁承說:“我看電視劇裏都是用柚子葉。”
應小瓊冷豔一哼:“這不早晨收攤麽,環衛大媽把葉子給我掃走了,只能吃吃瓤。”
梁承失笑,拿一瓣聞一聞就擱下了。應小瓊嘗了嘗,酸得罵爹:“賣水果的傻逼騙我保甜,等會兒去扇他。”
梁承道:“別又進趟派出所。”
“那我請條子吃柚子。”應小瓊說,“對了,你那天自己回來的?”
“跟喬,”梁承想起對方不知道喬苑林的名字,“跟那小孩兒一起。”
應小瓊笑開了,腳尖勾着人字拖抖了抖,說:“怎麽今天就你自己過來,小對象不跟着了?”
梁承說:“別逗了。”
應小瓊沒完道:“追那麽遠,沒準兒真喜歡你呢。”
梁承想了想,說:“他應該是全世界最讨厭我的。”
公園裏走過來一人,夾着包,皮膚黝黑,穿一身棕色棋盤格的衣服,像一桶移動的黃豆醬。
梁承瞧見,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應小瓊大驚:“老四,你他媽有病啊!”
老四走近了,在桌邊轉圈展示了一下,風騷地說:“怎麽樣,這可是路易威登!”
梁承問:“你發財了?”
老四說:“我刷信用卡,反正今天就分錢了。”
應小瓊道:“你磨磨蹭蹭來這麽晚,就是為了打扮成這個逼樣?”
梁承瞄了下應小瓊的姹紫嫣紅大褲衩,心道五十步笑百步,轉念一想,他在喬苑林眼裏不會和這倆人一個類型吧?
那是挺晦氣的,他拿起柚子又聞了一下。
三個人圍桌而坐,應小瓊看看時間,說:“按合同,尾款還有十分鐘到賬。”
老四興奮地攬住梁承,靠近聞見一股藥味。他經驗豐富,問:“你有外傷?傷哪了?”
梁承懶得說,扯別的:“柳毅和柳剛怎麽樣了?”
“關着呢呗。”應小瓊回答,“後邊就是警方的事了,咱不操心。”
老四對梁承說:“那天差點讓你對象壞了事,警察要是來早點,計劃就泡湯了。”
梁承感覺莫名其妙,他配合演戲而已,怎麽好像成真了一樣。
老四又說:“雖然長得怪好看,但也太不省心了,你得管教管教。”
梁承沒了耐心:“那小孩兒跟我不是一路人,別扯他。”
五分鐘過去了,應小瓊收到短信提醒,尾款到賬。
前後一共三十萬,三人平分,應小瓊先打給老四十萬塊。老四已經訂好機票,錢一到手就去旅游。
等老四離開,應小瓊擺弄着手機,說:“我拿五萬,給你打十五。”
梁承拒絕:“我一分不多要。”
應小瓊說:“別跟我犟。”
“那你打吧。”梁承道,“以後就拆夥。”
應小瓊笑嘻嘻的,說:“拆夥是遲早的事,梁承,你跟我們才不是一路人。”
桌上沉寂了須臾,梁承不肯松口。應小瓊的笑容有些無奈,最終按規矩打了十萬塊錢給他。
梁承說:“謝謝應哥關照。”
他稍稍下滑靠住椅背,頹痞地眯起眼睛望向一池碧湖,神色比蕩過的風波更冷。
應小瓊問:“怎麽了,拿錢還不高興?”
梁承回答:“那天做筆錄,程懷明知道我的住址了。”
“瞞不住警察的。”應小瓊說,“要搬麽?”
梁承不置可否,目光随着湖面上的一艘小船飄動。手機在兜裏響,他掏出打開了微信。
喬苑林發來兩百塊紅包。
梁承沒點,回:不接單。
喬苑林:是護理費,我不欠你情。
梁承回複:你的T恤洗不幹淨了。
喬苑林:不會吧?
梁承:這下清了。
喬苑林:我衣服八百多買的,那你得貼我六百。
梁承:別敲金牌打手的竹杠。
發完消息,梁承慢了好幾拍,說:“搬家容易,再過幾天吧。”
應小瓊問:“有事?”
梁承按滅手機屏幕,他也不知道,大概要把病號治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