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梁承推着摩托車走回旗袍店,鎖好車,卷閘門從裏面掀起了一截。他邁上臺階,在門外一把給卷了上去。
王芮之見是他,笑開說:“吓我一跳,回來啦。”
老太太穿着件香雲紗的旗袍,特講究,而梁承身上的衣服半濕半幹,有一股隔夜雨水的氣味。
這樣的姥姥就應該搭配喬苑林那樣的外孫,他與對方住在同一幢樓裏,卻是不同世界的人。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各有各的路數。
梁承不明白琢磨這些幹什麽,許是吃燒麥吃撐了。
他繞開王芮之進了屋,在地板上踩下一串黑腳印,說:“我等會兒擦幹淨。”
“沒事,你別管了。”王芮之跟在後面,“今天不用給苑林做早飯,閑着也是閑着,我把店裏打掃一下。”
梁承換上拖鞋,勾着球鞋的鞋帶拎起來,準備先在盆裏泡上。他打了個哈欠,說:“吊扇和燈管太高,我擦吧。”
王芮之道:“成,那麻煩你了。”
梁承擡腳上樓,一步一步邁得稍沉,四五階後,王芮之在原地叫了他一聲。他停下回頭,問:“什麽事?”
王芮之笑容和藹,雙手有些不自在地挽在身前,說:“小梁,一直也沒問過你,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梁承倒是一派從容,反問道:“租房子需要交代?”
王芮之笑道:“我就随口問問,沒別的意思。你每天外出時間不固定,年紀又不大,我有點好奇。”
梁承轉身上樓,扔下一句:“打零工的。”
老太太沒獲取多少關鍵信息,租房子時她問過一嘴,梁承就是這個答案。至于具體的工作,身為房東管太寬不合适。
梁承上了二樓,房間悶熱,他打開關了一夜的窗戶通風。
疊好的衣服放在床頭,他盯了幾秒,拿出手機點開喬苑林昨晚發給他的圖片。圖上是頂層那件T恤的大特寫,平整美觀,而下面幾件橫看成嶺側成峰,被巧妙地避開了。
還是個小騙子。
他收好衣服去收拾書桌,昨天走得急,那一沓資料來不及收進矮櫃,此刻整整齊齊擺在中央,頁腳上壓着一只水杯。
梁承挨着桌沿站立片刻,想要洗澡睡覺了。
今天各科周考。喬苑林蹭辦公樓的電梯上來,再從空中廊橋去教學樓,半路碰見周晴。
周晴剛從段思存的辦公室出來,抱着兩大袋卷子,一袋是考試卷,另一袋是判過分數的鞏固卷。
喬苑林的左肩挂着書包,伸出右手拿走一袋,說:“我幫你拿。”
周晴愣了一下,笑得很甜:“謝謝班長。”
喬苑林問:“你好像很意外?”
周晴解釋道:“因為你第一次幫我幹活兒……”
喬苑林回想了一下,貌似還真是。他拎不動水,跑不了步,也只能靠幫人抱抱作業彰顯男子氣概,沒想到幫得不夠均勻。
“跟你沒關系。”他說,“我不喜歡生物。”
周晴:“以你的成績,想補肯定能補上。”
喬苑林笑笑,他不想。
周晴鼓起勇氣:“我可以幫你。”
喬苑林完全沒那個需求,但不好拂女孩的面子,轉移話題道:“欸?這是什麽卷子?”
周晴回答:“周考卷。”
“第一節 課才考,不怕漏題嗎?”
“段老師說早課一打鈴就考,省略課間,第一節 課剩半小時講鞏固卷的錯題。”
德心中學的老師從未拖過堂、占過課,喬苑林忍不住吐槽:“我覺得段教授身在德心,心在七中。”
周晴問:“為什麽?”
喬苑林說:“他把公立重點的惡習全帶來了。”
話音剛落,背後有人咳嗽了一聲,能聽出是段思存。
喬苑林呆滞了一瞬,沒有回頭,裝作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聽見,腰杆筆直、落落大方地走了。
早課連着第一節 生物課進行考試,段思存坐在臺上監考。
考完餘下三十分鐘講錯題,喬苑林展開鞏固卷,他不關心分數,目光逛街似的在卷面上亂晃悠。
段思存在講臺上說:“時間有限,先把錯誤率最高的幾道題講一下,現在看第九道選擇題。”
喬苑林不信梁承選了“C”,錯了沒得分。
這時,段思存說:“正确答案是B。”
喬苑林倏地擡起頭,在一衆對着卷子的腦袋裏格外明顯。段思存越過鏡框邊緣看向他,問:“有問題麽?”
喬苑林搖搖頭,捏緊筆杆改掉了答案。
所有人都憋壞了,一下課就沖向衛生間排隊。喬苑林在位子上默默發呆,沒呆出個結果,揣上手機去了辦公室。
他和段思存前後腳,敲門的時候對方剛坐進椅子裏。
段思存打趣道:“我沒找你算賬,你倒主動來找我了。進來吧。”
喬苑林關上門,走到辦公桌旁站好。他瞧着挺乖,結果開場白都沒有,直接從兜裏掏出了手機。
段思存确實沒在公立重點見過這般場景,說:“你真當我不會沒收?”
“啊,不是。”喬苑林解釋,“我有事請教。”
他打開相冊翻到昨晚拍的圖片,放大第一張,說:“段老師,你能幫我看一下嗎?”
段思存盯着圖片閱讀上面的內容,讀到一半便停下來,問:“這些資料你從哪得到的?”
“有什麽問題嗎?”喬苑林說,“是關于哪方面的?”
段思存繼續看,一張一張地看完,說:“這是英國一所名校的專業課程,癌症學那一部分。”
喬苑林驚訝得以為聽錯了,問道:“那……一般什麽水平能看懂這個?”
段思存說:“一般人肯定看不懂。”
拍攝距離很近,空白處的注釋沒有拍到,但劃線部分能看出有人讀過,段思存問:“你自己看的?”
喬苑林誠實地搖搖頭。
段思存說:“你現在的水平當然看不懂,肯學就不錯了。你從哪找的,這種資料我要找同行朋友拐幾個彎才能拿到。”
喬苑林更為驚訝,只好編了個理由:“是我爸給我的。”
“你爸從事這方面的工作?”
“他是醫生。”喬苑林直覺再聊下去要露餡兒,便給人添堵地說,“段老師,你如果有病就說一聲,我可以幫你拿專家號。”
段思存把手機還給他,問:“你還有別的事麽?”
喬苑林說:“沒了。”
段思存道:“出去。”
從辦公室離開,喬苑林走到空中廊橋停下,倚住欄杆想讓風吹一吹心頭飄蕩的疑慮。
他冒出許多個問題——梁承真的辍學了?為什麽會有那些資料,并且能看懂?平時行蹤不定又是在做什麽?
喬苑林腦補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驀然發覺自己忽略了一點——梁承的家人。
這個年紀除非是孤兒,否則極少離開家庭,難道梁承也是離家出走?
喬苑林撸了下頭毛,林成碧教過他,依靠足夠的線索去獲得真相,主觀臆斷是沒有用的。
他得找一找線索。
放學後,喬苑林和小組成員去咖啡館做團隊作業。
他這種時候最像個班長,調配分工,主動承擔難點和收尾,并請大家吃了頓晚飯。到家已經十一點多,他輕輕上樓,對面房門緊閉,不知道梁承在不在裏面。
周六休息,喬苑林睡到快八點,張開眼翻身一趴開始聽第一節 網課。
手臂支在床上,網課結束又酸又麻,他哆哆嗦嗦地換好衣服,出門一拐見梁承拎着澆水壺走出浴室。
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對視幾秒,誰也沒打招呼。
浴室裏的髒衣籃空了,喬苑林洗漱後去陽臺,他的校服和梁承淋濕的那一身挂在一起,是早晨剛晾上的。
梁承少見地穿着一件淺色T恤,牛仔褲也洗得發白,站在花花草草之間的畫面格外清新。
喬苑林聞聞一盆矢車菊,問:“這些花都是你種的嗎?”
梁承“嗯”了一聲。
繼而一段沉默,喬苑林負手靠着牆,輕聲說:“那道題真的選B。”
梁承:“噢。”
喬苑林問:“你會做?”
水壺空了,梁承放下擦擦手,回答:“蒙的。”
喬苑林将手臂改抱在胸前,他膚色很白,兩只肘尖卻明顯發紅。梁承以為他在哪蹭髒了,目露嫌棄。
喬苑林說:“你什麽表情,我是因為杵在床上學習,磨紅的。”
梁承輕嗤。喬苑林有點不好意思,用手掌捂住手肘,說:“笑個屁,我又沒桌子。”
那雙休日的作業寫完,豈不是要磨破了皮?梁承澆完花回房間,走到門口停下,叫道:“哎。”
喬苑林:“我不叫哎。”
“那算了。”梁承說,“還想問問‘哎’要不要用桌子。”
喬苑林怔了一下,立刻拎上書包過去,耽誤一秒鐘都怕梁承反悔。
桌面上幹幹淨淨,那份資料已經收起來了。
喬苑林坐下來,打開書包拿數學卷子,捏住又松開,換成一般放在最後才寫的生物。
梁承坐在床上玩手機,十分鐘過去,房內一點寫字的聲音都沒有,他便受累擡了下眼。
喬苑林凝望着一道大題,不知道在思考還是走神。
梁承在空中打了個響指。
喬苑林扭頭問:“啥事?”
梁承說:“你這個效率,桌子是不是要用一天?”
喬苑林支吾道:“我讀題……比較仔細。”
用軟件逐字翻譯成中文也該讀完了,梁承說:“不會就跳過。”
“嗯。”喬苑林道,“我就是一步步跳到這兒的。”
梁承開始後悔請來這尊佛。
喬苑林別開臉,指腹來回碾着卷翹起一塊的頁腳,說:“我最煩癌症學這部分了,題都很難做。”
梁承望向卷子,說:“你寫的是生态學。”
喬苑林道:“啊,我看錯了。”
梁承放下手機,雙手向後撐在床上,嘲弄地說:“小朋友,你們學校的課程等級分初級和高級,後者包含前者的內容。但無論你念的哪一個,生物都沒有癌症學這部分。”
喬苑林正中下懷,問:“你怎麽知道?”
梁承回答:“我在德心當過保安。”
喬苑林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且是黑心棉。他有點洩氣,翻卷子時碰到鼠标,電腦顯示器一下子亮了。
他震驚于這玩意兒還沒報廢,問:“能用?”
梁承:“湊合。”
“我能試試麽?”
本來就是對方的東西,梁承說:“随便。”
喬苑林打開浏覽器,對照卷子上的題目搜索相關資料,一頁頁往後翻,裝模作樣地折騰了一會兒。
他說:“查不到啊,你過來。”
梁承問:“你查什麽?”
喬苑林說:“就那些論文啊,資料啊。”
桌面投下一片影子,梁承到他背後,俯下來,一只手環過他握住鼠标,然後拉下了歷史浏覽記錄。
施普林格、愛斯維爾……喬苑林掠過一串網址,頭向後仰至極限,以死亡角度直直地看着梁承。
梁承垂眸和他對視,說:“從坐這兒就試探我,你想知道什麽?”
喬苑林問:“你到底什麽來頭?”
梁承回答:“從城西來的。”
喬苑林皺起眉:“你這人嘴裏有沒有一句實話啊。”
後腦一暖,梁承的手掌摸上他的頭發,可落下來的聲音是冷的:“沒有,所以少打聽。”
喬苑林一動不動,感覺被這只手恐吓了。
結果梁承松開他,說:“用完關機。”
梁承拿上車鑰匙走了,門“嘭”地關上,仿佛一聲不耐煩的警告。喬苑林貼着椅背,聽腳步在樓中消失。
他将電腦頁面關閉,要關機時,右下角的圖标閃了閃。
原來挂着QQ忘了退出,喬苑林移動鼠标,速度太快卡住了,恢複後一個對話框抖動着彈了出來。
他不想看也晚了。
對方的網名像個中年非主流,叫“玉宇瓊臺”,備注名是“應哥”。
一共發來兩條消息——
二十八號上午嶺海碼頭倉庫。
帶上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