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實秋坐上班車一路晃回家。
天色全暗,他吃過便利店買的快餐熟食,擦了擦嘴,對着鏡子把假發一點點摘下。芳髻垂下洩青絲,一頭輕盈的長發繞于實秋指尖。他簡單用手梳了梳,撥弄幾下有些天然卷的蓬松發梢,分出中分頭路,再拿出化妝包,取一支口紅輕輕塗抹。濃朱點绛唇,周實秋朝着鏡子抿了抿嘴,覺得有些不過瘾,繼續拿起眼線筆輕巧描摹。眨眨眼,眼波橫秀似五月風花。
鏡中人完全換了個樣子。
周實秋莫名有些興奮,打開衣櫃換上喜歡的女裝,背上吉他直奔酒吧。在他眼裏,酒吧駐唱才是他真正的工作。這是他日複一日戴着假發上班的原因,也是在這乏味生活中堅持到現在的緣由。
工作的酒吧不大,很有藝術氣息,據說是個年輕老板為了他的藝術家愛人所建,裝潢陳設皆費心思,格調與其他酒吧大異其趣。
“海魂周來啦。”工作人員正在招呼三兩客人,見到人淡淡地問了個好。
“嗯,你好。”時間還早,他拿了瓶啤酒走去後臺,一邊喝一邊等着開場。
周實秋不想告訴別人他的真實姓名、背景、家庭,甚至他本身。他沒有很悲傷,也沒有很快樂,所以他覺得自己早晚是要消失的,消失在鋼琴聲裏,在一望無際蔚藍的海裏。日複一日的生活牢籠,消失是唯一的救贖,死亡是對未知的渴望與樂觀。他能在淚水中與歌聲相擁,在末日後的溫柔孤島上得到一支鋼筆,一輛汽車,一個雪糕,一個叫查理或者老趙的老頭的舞蹈……
小時候看童話《海的女兒》,那個結局令他第一次體驗到雨水滴落進心裏的奇異感覺。心髒微微收縮,跟着落雨飄蕩進海洋,成為了一顆海魂。冰涼的海魂。或許等某一首唱完,他也将喝下一口酒,成為周六夜晚的海魂。
等回過神來,客人已經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服務員走過來向他示意:
“可以了嗎?”
“好。”
周實秋帶上琴慢慢走上舞臺,安靜坐上高腳凳。臺下人有的在調情,有的在獨自喝酒,昏暗的燈光下人群仿佛連成了一個整體,猶如波浪連綿不絕向他打來。他不喜歡和臺下觀衆互動,通常直接開始唱歌。紅唇輕啓,樂符流淌出白天與黑夜,殘酷與善良;現實與瘋狂,荒誕與日常。
“And if I have to go
will you remember me
will you find someone else while I'm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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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老觀衆,或者特地因為周實秋而來的觀衆自然曉得他是個男人,而那些第一次見到他的客人,無不為他那一頭清麗長發和獨特煙嗓而吸引。大家屏息凝神聽着這個性感女人的嗓音,不一會兒又繼續各聊各的,或微笑,或愁苦。
周實秋沒那麽放松,他在臺上邊唱邊注意着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與其他客人不同,他全程定定看着自己,狀态似乎跟今天的翟浩極為相似,周身彌漫着迷茫與煩躁,令他心跳加速險些唱走了兩個音。
一小節唱畢,服務員給周實秋送上一捧花,指指那個男人說是那桌客人送的。周實秋朝他點點頭,将花送去後臺。這些花基本是循環利用,價格從一百到五千不等。客人花錢買,酒吧抽成20%,錢才是真心意。他拿了瓶啤酒徑直走向男人坐在他對面。
昏暗燈光下,那人确實有些像翟浩。
“謝謝你的花。”周實秋用手指撥弄頭發。
“你是男的?”那人明顯一陣詫異,“你唱歌的聲音跟說話的太不一樣了。”
“嗯。要我把花退給你麽?”
酒吧有兩三位歌手輪換,此時上臺的是一個小胖子,活力四射開始跟臺下觀衆瘋狂互動:“誰是本吧最爺們的人!”“美術雞!”“你們最愛誰?!”“美術美術雞!”當然,搭他腔的絕大多數是工作人員,扯開嗓子尴尬挽尊。
男人瞧了臺上一眼,與周實秋碰了個杯:“不用。你唱得好,給你應該的,跟男女無關……阿三!”他招招手示意服務生再上兩瓶酒。
“你看起來對酒吧很熟啊。是熟客嗎?”周實秋看着服務生撅着嘴往吧臺跑。
“不是,那是我弟弟。這件酒吧我弟弟朋友開的。”
“哦。”
“你是同性戀麽?”
周實秋一口酒沒喝得下去。雖然他确實是,但仍有些覺得被冒犯,難道所有喜歡穿女裝的都應該是同性戀麽? 現在人對異裝癖是不是誤會很深?正欲開口,對方卻自顧自繼續說了起來:
“我弟弟大概要成為雙性戀了。”
“……”我該安慰還是說恭喜?
“我原來還有個弟弟,不過現在成了妹妹。”男人自顧自一邊喝酒一邊單方面地傾訴,仿佛周實秋是他最信賴的老友,“他去變性了,去追求夢想了。家裏所有親戚都反對,誰料想幾年後他成功了。反倒是我,壓抑着自己循規蹈矩三十多年,到現在才開始慌,覺得自己的努力好像沒什麽意思。”
“嗯。”周實秋摸出煙,順便扔給他一根。這樣的人社會上多得是,周期性矯情,還不敢相信任何熟人,喜歡去酒吧拽着陌生人訴苦。誰不是這樣呢?過了兩天,日子還是照樣過,還是得照單全收全部忍下來。年複一年沒有改變。
除非死。
臺上小胖子唱到高潮已然忘我,蹦得DJ都要撂下碟子跑了:“掌聲尖叫聲有沒有!臺下的九零後你們的雙手!燥起來!”“我九二噠!”“左邊的朋友沒有聲兒啊,左邊沒有九零後!”
“年輕真好。”男人點煙打算跟周實秋一起欣賞。
“他快四十了。”
“……”打火機一哆嗦,沒點着。
“到現在都沒結婚。”周實秋吐了口煙,它們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五彩斑斓變幻莫測。
“我要離婚了。”
“?!”對,就是這個感覺,跟翟浩相似的焦躁感。原來是這樣。他突然來了興致,按了煙一臉好奇,“為什麽離?老婆不好麽?”
他的反應讓對方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你什麽都不感興趣。”
“我喜歡的人也離婚了。”
“男的女的?”
“男的。”
“暗戀麽?”
“算是吧。”
“他是什麽樣的人?
“他啊……他……”周實秋單手托腮,挑起額前卷曲的長發繞至耳後輕輕撥弄。他想得有些出神,睫毛每眨一下,男人就覺得煩躁增加一層。
真是一張欠草的臉。
“啊……啊嗯……啊老公,你好棒。”
翟浩拍了拍女人的屁股,快速聳動。也不知道是受刺激了還是被丈母娘打出了毛病,他今晚這一炮約得特別興奮。這姑娘跟前妻不一樣,胸很小,光看上半身雌雄莫辨像個僞娘。翟浩捏捏小胸,突然想起了周實秋的臉,一下子沒忍住,洩了。
“草……”他起身丢掉避孕套,順道拿紙巾幫姑娘擦拭,“抱歉……那個……”
“沒事,你很棒。我以為你還要很久。”姑娘坐起身,用手指梳着散亂的頭發,“再久些我也吃不消。”
翟浩看着她這個動作忍不住抱上去吻了一口。鬼迷了心竅,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周禿長發飄飄的樣子。
“你下次還會找我麽?”
“會的吧。離婚了,可以找了……”他愣愣地看着桌邊的一個海洋燈,一下子忘了自己在回答哪個問題,“恩?什麽?”
女人勾過胸罩開始穿衣服:“你們男人就是這樣。”
翟浩笑着點起煙,欣賞約炮對象的動作。今天這一天過得太憋屈,丈母娘為什麽要打女婿這個激蕩人心的話題,翟浩百思不得其解。離婚還是沁怡提出來的,理由是夫妻性格不合。這有什麽不可饒恕的?他又沒做什麽對不起老婆的事。
周禿好像生氣了,大概是在怪自己沒告訴他離婚的事。
翟浩吐了口煙,動作跟周實秋的一模一樣。那是他們常年在上海廠咖啡室養成的小習慣,房間太小,兩個大男人擠在一起必須掌控好每一平米的空間利用,頭偏幾度煙不會吹到對方,手怎麽擱不會碰在一起……久而久之兩人形成的默契。這也怨不得他,他是真的給忘了。結婚離婚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對翟浩來說可能就跟去廁所抽支煙,或者載周禿去外面吃頓好的那樣不足為奇。
在他生命裏,人生無大事。
翟浩依稀記得他唯一一次緊張是在中考的時候。那時他覺得自己考不上重點高中,急得成夜睡不着,老爹跟着一起愁,帶他去算命。老和尚還是老道士告訴父子倆,翟浩命好,姻緣好,財運旺,三才吉昌,八字興順,考試一肯定沒問題。那件事對初中生翟浩沖擊很大,算命的将他的人生說得很詳細,一件件擺放在他面前令他驚慌失措。他突然覺得人生一下子虛無了。他什麽都知道了。這樣的存在什麽都沒有剩下,婚姻事業錢財地位……一切好似成了擺設,成了上帝在他命運裏安放的固定物品,每個人都要經歷。
除了周禿。
周禿是一個小禮物。這人太有意思,明明活得好好的,卻整天吵着要死,告訴他今天禮拜五,宜行喪祭祀、忌嫁娶,下午班不上了,要去跳黃浦江。翟浩就翹班帶周禿去黃浦江畔陸家嘴那個旋轉餐廳,吃完問他還死不死了?周禿打着飽嗝想半天,告訴他今天暫且不死,飯店裏播的那首歌挺好聽,晚上要找找是什麽曲子。有了念想,死不成了。
這種事每個月都得發生兩三次,他得每天看着周禿,防止他莫名其妙從咖啡室跳下去,操心得很。放在別人身上翟浩可能理都不理,但是周禿說這種話,他信。他總覺得周禿活不久。那種感覺……說不上來。
“喂,問你話呢。”姑娘推了他一下。
“什麽?”
“為什麽離婚?”
“哦……我不想要孩子,跟老婆性生活也不和諧。”
“就為了這個啊?”
“她要離的。”翟浩伸手勾那個海洋燈仔細琢磨,“這跟星空燈一樣麽?”
“嗯,你喜歡?”姑娘穿好衣服下床去把燈關了。房間突然一片漆黑,翟浩下意識撥開手裏的開關,天花板瞬間被蔚藍海洋的投影填滿。欣賞了一會兒,他覺得質量挺糟糕,沒什麽意思
姑娘強行拉他躺回床:“這個要配合歌聽才有情調。”
“淘寶49包郵的東西有什麽情調。”
“你不懂。”她找出手機一首首歌找過來,“你去過藍貓酒吧麽?就在這附近。”
“什麽東西?”
“這個酒吧裏有個駐場歌手很靈的,你聽她的歌一秒就有情調了……啊,找到了。”
姑娘按下播放鍵,翟浩聽到零星的幾個吉他音符跳出,接着,一個雌雄莫辨的嗓音開始幽幽低語,仿佛在向自己傾訴。
“And if I have to go
will you remember me
will you find someone else while I'm away
……”
只向自己傾訴。
姑娘說得沒錯,這音樂讓他突然覺得自己漂浮在這漫天的海浪裏,随着鹹腥的海水沉浮。他想到周實秋,想到他那張不悲不喜的臉,那頭隐藏了多年的長發,那一個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海洋燈一點點轉動,水紋波浪變換着色彩與形狀。翟浩拿起手機給周禿發消息:“我離婚,因為我覺得結婚要孩子沒意思。這樣的生活沒什麽意思,還不如一個人。上禮拜離的,工作事情一多就忘了告訴你。”發完便将它丢到一邊仔細聽那女人的歌聲。
歌聲唱出了白天與黑夜,殘酷與善良;現實與瘋狂,荒誕與日常。翟浩不知道那是什麽,似乎是愛,又像是怨,又或許是對人世最後的依戀。自己跟一個陌生的話痨女人約炮的時候,那人在幹什麽?今天下班時候,他是不是在總部的咖啡室看着我?
“實秋像海上霧中的燈塔,或明或暗。我想綁住他、捆住他,兩人靠一起。他有一種塞壬女妖一樣的吸引力,別人不懂。”
“你在念詩嗎?”
“是。”
“什麽詩?”
“周實秋。”
“I don't belong here, and you can't go with me
You'll only slow me dow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