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的自我修養

第1章

天空彤雲密布，隐隐有雷光閃爍。在陰翳的籠罩下，年輕的修士盤膝合眸而坐，表情凝重、眉心緊鎖。

小心魔繞着年輕修者轉了兩圈，擡眼看了看森冷的雷雲，随即無形無質的身子猛然一扭，投入了年輕修者的識海。

頓時，原本澄澈平穩的識海便如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那般泛起了層層波紋，而随着波紋的顫動，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數之不盡的飛行器在樓宇間井然有序、連綿無盡的穿梭，空無一物的識海頓時一派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

一陣悠揚的樂聲傳來，身穿校服、背着書包的少年少女們從敞開的校門內湧出，他們或是步履匆匆、或是閑适自在、或是追逐打鬧，青春洋溢、朝氣蓬勃。

其中，七八個男生組成的小團體更是引人矚目，他們高聲談論着最近即将進行決賽的星際機甲聯賽，甚至為了最終的獲勝者争得面紅耳赤。

“我說，最後獲得第一名的肯定是蘭斯特中将！他上一次聯賽就是冠軍，沒有人能勝得過他！”

“我倒是更看好李雲飛，他可是這一次聯賽的黑馬呢！”另一名少年揚眉反駁，“比起蘭斯特中将教科書一樣精準刻板的操作，李雲飛才是最有靈氣的那一個！他頭腦靈活，總會出奇制勝，給人以驚喜！他可是被稱之為‘奇跡’的男人！”

“什麽‘奇跡’！不過是運氣好罷了！那種投機取巧的戰鬥方式絕對不會是蘭斯特中将的對手！”被反駁的少年面孔通紅的争辯。

少年們分成了兩派，支持着不同的冠軍人選，意料之中的誰也無法說服對方。随着争論越來越白熱化，唯一一名沉默不語的少年便顯眼了起來。

“喂，康寧，你支持誰？”

沉默的少年被推了一下，他有些迷茫的擡起頭，無神的眼睛稍稍聚焦，側頭想了想：“我支持……李雲飛吧？”

“為什麽？”持不同意見的一派十分不滿。

少年抓了抓頭發，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嗯……因為……我們都是亞裔？”

“切——”聽到這個回答，衆人紛紛發出了嘲弄的噓聲，而少年卻絲毫沒有害羞，回答了問題後又沉浸回自己的思緒裏。

——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明明身處熟悉又普通平凡的日常中，但卻一直感覺自己似乎遺忘了什麽，忽視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少年的眸光又恍惚起來，努力想要弄清到底哪裏出了問題，然而還不等他理出頭緒，便又被身邊的人打斷：“康寧，你今天是怎麽了？別發呆了！你的小女朋友正等你呢！”

“小女朋友”四個字宛若驚雷，瞬時間将少年炸醒。他下意識擡頭向前看去，正看到身穿校服百褶裙的少女俏生生站在不遠處，目光盈盈的注視着他。

少女長發輕拂，帶着粉色的蝴蝶發卡——這是他在少女生日時送給對方的生日禮物，一直被少女珍惜對待。漂亮嬌俏的女孩立刻讓少年心中充斥着初戀的甜蜜美好，他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快步朝少女走去。

“寧寧哥，你怎麽啦？面色看起來不是很好，生病了嗎？”少女擔憂的問道，擡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溫暖柔軟的觸感讓少年心跳紊亂、面頰發燙。

“沒、沒有，別擔心。”他連忙搖頭，努力打消少女的憂心。

少女皺了皺眉，卻也沒有追問下去，而是雙手抱住少年的手臂，姿态熟稔而自然。

看着少年少女親密的姿态，男孩子們發出了揶揄又羨慕的哄笑，随後嬉笑着與他們道別，紛紛快步跑開。

少年被女孩柔軟的身體緊貼着，飄飄然的整個人都有些頭暈目眩，他本能的回應着少女的話語，與她一同踏上熟悉的歸家之路，待到回過神來，已然站在了家門口。

擡手按上門口的感應器，屋門應聲開啓，少年頓時被屋內飄散的食物香味包圍——這種溫暖的家的味道，熟悉到讓他想要落淚。

少年被少女拉着，渾渾噩噩的進到屋內，隔着玻璃窗，他看到了自己母親正在廚房中忙碌的身影。

“寧寧，慧慧，放學回來了？”聽到房門開啓的聲音，中年女子在百忙之中扭頭看了一眼，聲音慈愛而柔和。

“我們回來啦，阿姨~”少女嬌聲喚道，“阿姨做了什麽？好香啊~”

“一會兒你就知道啦，小饞貓！”女人笑了一聲，繼續專注手中的晚餐。少女期待的舔了舔嘴唇，扭頭剛想跟少年誇一誇他母親的手藝，卻愕然發現自己的男朋友竟悄無聲息的淚流滿面。

少女吓了一跳，她雙手用力，将少年拖進了他的卧室，随後關上房門，擡手捧住少年的雙頰，抹去他的淚水：“寧寧哥，你怎麽了？別吓我啊！”

“我……我怎麽了？我……怎麽哭了？”少年眨了眨眼睛，大滴大滴的淚水劃過面頰，表情卻十足的茫然。

“我還要問你呢！你哭什麽啊？！”少女語聲急切。

少年沒有說話，他緊皺着眉頭，神情有些痛苦，一幀幀破碎的畫面從他的腦海中劃過，讓他隐隐産生了一股荒誕的感覺。

我是誰？我是……康寧嗎？

我在哪？這裏真的是我的家嗎？

我……回家了？

咆哮着撲上來的惡獸；飛濺的鮮血；透胸而過的利劍；傷痕累累的軀體；被親近之人背叛的錐心之痛……

父母慈愛包容的微笑；青梅竹馬的女友嬌美的面龐；一同打鬧逃課惡作劇的知交好友；歡聲笑語毫無陰翳的校園生活……

兩種截然不同的畫面仿佛完全割裂的兩個世界，讓少年迷失彷徨，他也許意識到了哪個才是真實，但他的意志與感情卻在排斥着這樣的真實。

小心魔冷漠的看着少年掙紮到面孔都開始扭曲，微微眯起了眼睛。它調皮的湊到少年耳畔，發出了溫柔的惡魔的低語。

“為什麽要那麽痛苦呢？聽從自己的心吧，你喜歡這裏，不是嗎？”

“但……但這是不對的……”少年低聲喃喃。

“哪裏不對了？這才是你最渴望的生活，不是嗎？”小心魔輕聲蠱惑，“你瞧，你看起來多麽開心、幸福啊~”

“是……但……我不應該在這裏……我應該、應該……”少年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

“你應該在哪呢？你真的舍得放棄這一切？丢棄疼愛你的父母，遺忘深愛你的女友？”小心魔彎起嘴角，它話音未落，少女也應聲而動，滿含擔憂的湊近了少年：“寧寧哥，你到底怎麽了？別亂想，放松下來，你真是吓壞我了……”

少女的嬌嗔讓少年那一絲清明轉瞬間歸于虛無，他的頭腦又混亂起來：“我……慧慧，我覺得我……”

“沒什麽覺得不覺得的！”少女打斷了他的話，微微踮起腳尖，湊上來吻了吻他的嘴唇，柔聲安撫，“請不要傷害自己，不要露出這麽痛苦悲傷的表情，不要讓我擔心你，好嗎？”

少年的腦袋“轟”的一聲炸裂開，再也無暇細想，全身心都被少女身上的馨香與那柔軟甜蜜的雙唇所占據。

恍恍惚惚的，他擡起手，回抱住了少女，任憑對方靈巧的舌尖俏皮的挑開自己的牙關，與自己唇舌交纏。

小心魔看着陶醉擁吻的少年少女，好奇的歪了歪腦袋，有些奇怪這樣嘴對着嘴舔來舔是否真得十分舒服——舒服到竟然讓人在危險中還忘乎所以。

只不過，這樣的好奇心卻并未維持多久，它擡起頭，透過虛幻的屋頂看向真實的滾動的雷雲，露出了一個得意的勝利的笑容。

雷雲下，年輕修者丹田內不斷轉動、已然快要成型的金丹突然出現了一道裂縫，轉瞬間，那道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深，金丹的色澤也同時黯淡下來。不出片刻，尚未成型的金丹便碎成了一團灰色的齑粉。

沉醉于少女親吻的少年只感覺腹中一痛，猛然吐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随着這一陣眩暈，美麗的少女與熟悉的卧房轟然消散，少年驚慌的睜大了眼睛，與合眸盤膝、眉頭緊鎖的年輕修者合而為一。

耳邊雷聲轟鳴，年輕的修者下意識擡起頭，唯一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悍然劈下的雷光。

金丹未成又遭遇雷劫，恍恍惚惚尚未完全從心魔幻境中脫離的年輕修者根本顧不上思考，慌忙将儲物袋中所有的法寶祭出，拼盡全力抵禦浩蕩雷霆，卻依舊左支右拙、險象環生。

——心魔已然成型，哪怕這一次僥幸從雷劫下逃生，他此生也只能止步金丹、大道無期。

多可憐吶~

然而在這場戰争中獲勝的小心魔卻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哪怕它脫胎于對方的意識，甚至能夠稱呼對方一聲孕育自己的“父親”。

心魔心魔，既然被稱之為“魔”，那冷酷無情便是它們的本質。

魔沒有同情之心，它們所做的一切，全部都基于欲望的驅使。作為一只心魔，小心魔最大的欲望，就是吞食他人散發出的絕望痛苦，而最喜歡做的事情，則是看着他人因為自己的作弄而無望掙紮。

修真界人人對于心魔談之色變，認為它們是恐怖邪惡的象征，但小心魔卻覺得，自己作為心魔是一件很驕傲的事情，心魔更是一種偉大的存在。

惶惶天道之下，存在即是合理。修者踏上道途，必然要經歷萬般險阻，不斷磨砺自身。人心險惡、機緣危難，無一不是為了大浪淘沙，留下最耀眼的金子，而心魔存在的理由，同樣是為了選擇出最優秀的人傑。

心魔脫胎于修者的意識，甚至比修者本人還要了解自己，它能夠敏銳捕捉到修者最在乎、最恐懼、最不舍的情緒與記憶，并将其無限放大。

戰勝了心魔，就相當于戰勝了自己，只有連自己都能夠戰勝的人，才有着無限可期的前景。

所以，你瞧，心魔是多麽的重要，不是嗎？

雖然誕生沒多久，也是第一次對付修者，但小心魔卻兢兢業業、完美的完成了自身存在的意義。它為了自己的所作所為而自豪，卻也有些遺憾自己以後大概很難遇到像自己“父親”這樣“有趣”的修者了。

是的，“有趣”——自從有了自我意識，小心魔就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是特殊的，因為他來自于另一個與修真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從“父親”的記憶裏，小心魔窺見了另一個世界的景致風貌，漲了不少見識、學到了不少東西。倘若不是自己的“父親”實在不适合修真界，小心魔大約會手下留情，放任對方多掙紮一段時間，而自己也能在這個記憶的世界中多多游玩。

只可惜，即使“父親”幸運的從自己的世界來到了修真界、并成功踏上道途，但他軟弱、留戀過去的心性卻着實無法在大道上前進太遠。

原本世界的他備受寵愛，唯一的煩惱大約就是升學考試，然而在修真界，他卻不得不經歷傷痛與背叛，被死亡逼迫着快速成長——可惜的是，這些痛苦并未令他羽化涅槃，反而讓他越來越懷念曾經的美好，無法擺脫原世界的記憶。

而小心魔，就是誕生在這份他對于曾經世界的回憶留戀之中，脫胎于這份“得而複失”與“求而不得”。

每當在修真界遭遇困苦，他就會反射性逃避入曾經的回憶，眷戀着慈愛溫柔的父母、嬌俏可愛的女友、志同道合的朋友，甚至不斷的美化着這些記憶，讓自己越陷越深。

于是，小心魔只是小試牛刀，按照他所期望的構建了一個虛幻的“曾經”，他便這麽毫無反抗之力的沉溺了進去，讓小心魔在得意洋洋于自己的成功的同時，也有些“我還沒有怎麽用力你就倒了”的遺憾唏噓。

——倘若無法真正融入新的世界，那就注定走不了多遠。

既然如此，小心魔也只能遺憾而敬業的“大義滅親”了。

至于此次雷劫之後，無論年輕修者是死是活，小心魔都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接下來，它既可以再找一位修者附身，憑借吞噬對方的負面情緒壯大自己，也可以潛入魔界、修煉本身，化身為魔修。

——該選哪一條路比較好呢？

小心魔一邊興致勃勃的思考着，一邊耐心等待此次雷劫的最終結果，看着自己的“父親”在雷霆之下傷痕累累、力竭倒下，再無對抗雷劫的氣力。

——啊，大概是要死了吧？它這樣想着，心中沒有絲毫波動。然而就在小心魔以為這次劫數塵埃落定的時候，它突然看到在雷雲之中出現了一道白光。

下意識的，小心魔産生了一股巨大的危機感，它迅速掙脫年輕修者生機微弱的軀體，飛遁而逃，卻依然躲不過那迅捷而至的白光。

小心魔只感覺自己被什麽吸住那般，身不由己的卷入了白光，而随同它一起的，還有另一縷它極其熟悉的靈魂氣息。

小心魔意識到了什麽，它極力抗拒掙紮，然而，将年輕修者玩弄于鼓掌之間的它在這可怖白光的面前，卻顯得太過渺小。

哪怕如何心不甘情不願，等待着它的，也只有被白光吞噬，意識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