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魂俱顫,他看着張翰文的臉,又看到了張翰文砍入葉晗璋肩膀裏的那柄刀。
葉晗璋身後的禁軍都被吓瘋了,長刀短劍紛紛刺向張翰文,把他紮成了一個浴血的篩子。
葉晗璋面無表情地拔出自己肩上的刀,按着傷口看向躺在地上的張翰文,又苦笑着看向了葉君承,低聲說:“承兒,鬧夠了就回宮吧。”
張翰文死了。
或者說,他這一生,本就沒有好好活過。
年少失孤,只記得仇恨,也只擁有仇恨。
他想要複仇,于是不惜一切代價,只想要殺了自己的仇人。
可到頭來,原來生與死也沒什麽區別。
一縷幽魂飄飄搖搖地随風而起,低頭看着那片染血的桃花山野,他涼薄的一生太短太短,只來得及喜歡一個人。
一個……傻乎乎的,認錯了人,才會對他那麽好的人。
葉君承失魂落魄地路過張翰文的屍體,不敢再看那張曾經屬于魏壑的臉。
他顫抖着跪在葉晗璋馬下:“父皇……兒臣……兒臣不孝……讓父皇……受傷了……”
葉晗璋看着他年少的兒子,恍惚中像是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年少的人總是太過情況,以為自己想要的,就已經是全部的人生。
葉晗璋說:“起來,回宮。”
葉君承重重磕頭:“父皇,兒臣有罪,兒臣不能随父皇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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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晗璋說:“你想去哪裏?”
葉君承說:“兒臣要去找魏壑,他的魂魄是被張翰文召喚而來的,那世上就一定真的有魏壑這個人。他……他或許去了別處,兒臣要去找他……兒臣……兒臣要去找到他……”
葉晗璋說:“他知道你是皇子,知道你居于何處,若他真的還活在這世上,為什麽沒有去京城尋你!葉君承,你是朕的嫡長子……”
葉君承哽咽着磕頭:“求父皇成全!”
他知道……他怎會不知道……
魏壑對他的愛銘心刻骨,若真的還活于世上,哪怕只有一口氣,都會來找他,來見他。
可他……做不到……
好像下落不明的魏壑已經是支撐着他活下去的最後一棵救命稻草,若是松開了,就真的會墜入萬劫不複,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力氣。
葉晗璋閉上眼睛,他覺得有些累了。
葉君承說:“父皇,只要……只要找到魏壑,兒臣便會回京,一生服侍在父皇身旁……父皇……”
葉晗璋看向了沈桐書。
沈桐書輕嘆一聲,說:“去吧,多帶些随從侍衛,常常往宮裏送信,莫讓我們太過牽挂。”
葉君承哽咽着叩頭:“兒臣謝父皇母後恩典……”
他并非任性,也不是薄情寡義。
他只是……活不下去了……
葉君承在煙鳥山拜別了父母,帶着十幾個侍衛,一路向西而去,他要找遍九州大地,尋找魏壑的下落。
若找不到,就去四荒萬山裏找。
若再找不到,就去四海之外找。
浩浩天地,凡人傾其一生也走不到盡頭,或許他的魏壑就在遠處,某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焦急地等待着與他相聚的那天。
葉君承離開了很久。
他去過了太多太多的地方,詢問每一個路過的行人,可否知道一個叫橫店的地方。
魏壑從未說過自己的出身,只有這個過于奇怪的地名,還算一點可以值得追尋的線索。
一年又一年,中原換了皇帝,葉君承入了仙門。
他勤于修煉,刻苦勤奮,不為成仙,只是想多活幾年,就能多找幾年。
他去過東海之東,那裏的島嶼上有獨目小人打獵耕種。
他去過北海之北,青青綠洲上真的有鲛人夜夜歡歌。
他見過南荒的血族,去過西方的荒漠。
他獨自一人徒步穿過長夜山,原始部落粗糙的箭簇曾遙遙對準了他的頭顱。
可他找不到魏壑。
他用盡了凡人一生都不可能擁有的時間,也沒有找到他年少時的夫君。
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甜蜜得太寧靜,甚至缺少了些銘心刻骨的記憶,也沒有留下什麽值得紀念的東西。
于是葉君承連睹物思人的物件都沒有,只能把一切堆積在心裏,日日夜夜苦熬着,十年……百年……千年……
引他入道的師父都已羽化歸去,門派漸漸凋落,只剩他一人固執地留在凡間,他的腳步依舊踏遍四荒,卻總是匆匆來,匆匆去。
年少時不該有太刻骨的愛情,那些東西會烙印在心底,折磨着你,親吻着你,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葉氏江山風風雨雨,也在歲月中消失,改朝換代的新君和前朝也沒什麽不同。
依舊是争權奪位,依舊是血雨厮殺。
葉君承偶爾間會想起張翰文。
那個把自己的一生變成一把複仇之刀的少年,下輩子會投胎到什麽地方?
他曾經恨過張翰文,恨張翰文弄丢了他的夫君,恨張翰文傷了他的父皇。
可千秋歲月轉瞬即逝,他雖仍是年輕時的容貌,心卻早已蒼老如灰。
張翰文,不過是這浩浩長河噴湧而下的祭品。
權力争奪,改朝換代,天命向來殘忍刻薄,絕不肯給祭品一絲溫情。
他是,魏壑是,張翰文也是。
芸芸衆生,哪個不是?
葉君承在四荒八海雲游千年,帶着一身疲憊和一無所獲的絕望悲涼,回到了中原。
此時天下,早已不再姓葉。
可煙鳥山中卻好像從未有過什麽變化,依舊是那滿目的桃花,還有花下的孤墳。
如今那裏是兩座墳,張郄和李韶卿,旁邊葬着他們的小兒子。
葉君承去鎮上買了紙錢,在煙鳥山裏燒了兩沓,又花了幾天時間,去了一趟京郊的皇陵。
朝代雖已更疊,那些早早建好的皇陵卻被歷朝歷代延續着保護了下來,依舊金碧輝煌。
微微施法便避開了守陵的衛兵,葉君承拎着紙錢進了皇陵深處,慢慢找到父皇母後所葬之處,他的獨子也葬在這兒。
那個孩子的出身讓皇家無法向世人啓齒,也不能讓他帶在身邊。
于是便過繼給了一個旁支的親王,再由葉晗璋和沈桐書親自帶在身邊養大,從此他們父子二人,再也無緣相見。
葉君承慢慢燒着紙錢,低喃:“父皇,母後,兒臣有愧。”
故人已去黃泉,墳下徒留白骨。
葉君承年少時總是被父皇逼着背南亭詩集。
南亭詩會不議政事,詩人們便只愛寫情詩。
那一夜,魏壑深夜求見,他便在讀一首情詩。
千年倏忽而過,他卻還記得那首詩。
記得魏壑不正經的笑意,記得那個奸商欲言又止的委屈表情。
葉君承輕聲念起來:“故人已去……三千載……遙遙不見……別時期。夢裏纏花……夢裏纏花……”他眼角有些淚痕,語氣有些哽咽,帶着些遙遠的悵然,輕輕地念着,“夢裏纏花……心似雪……白月皎皎……望、天、明……”
曾經嘲笑詩人矯情的那個少年,竟真的夜夜入夢,就這般輾轉了千年。
葉君承說:“父皇,母後,我累了。我走遍了世間所有的土地,漂過了無數的河湖江海,可我為什麽就是找不到他,甚至……甚至連他說過的地方,都找不到呢……”
空蕩蕩的皇陵裏只有風吹着招魂幡,葉君承仰頭看着那些招魂幡,苦笑。
他也不是沒試過招魂。
可是……魏壑的魂魄,又去了哪裏呢……
他真的好累。
千年孤寂,獨身而行。
浩浩天地再無一人相伴,就這樣苦苦尋找着一個可能根本不在世間的人。
他怎麽撐得住。
葉君承說:“明日我便會啓程,父皇,母後,我會去一個很安靜的地方,也許要很多年之後……才會回來看你們了。”
他去了北方冰雪冰封之下的空罹古城,把自己冰封于冰雪之中。
自從鲛人北去,這座古城便成了空城,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一個人的旅行太寂寞,太悲涼。
他想要歇一會兒,至少在夢中,讓他看一眼他年少的夫君。
再睜眼,人間恍惚已不知過了多少年。
一群叽叽喳喳的聲音把他從冰層中吵醒了。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帶着一群半大孩子,正在這座荒廢幾千年的古城裏蹦蹦跳跳地好奇觀摩着。
女孩子舉着一個能讓聲音放大的物件在大聲講解着:“這座古城有三萬年的歷史,是迄今為止考古人員發現的時間最早,保存最為完好的古建築。十七根巨大石柱支撐着整座建築,上面篆刻着大量的花紋,文字,但是這些文字并不屬于我們的語言系統,所以不由得讓我們想起了古時鲛人居于北海之濱的傳說……”
葉君承就在這個時候醒了。
他緩緩睜開雙眼,周身冰層漸漸碎裂,他帶着一身霜雪起身,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這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