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意義
理由單純又可笑。
天皇生病了。
全村幾十人的性命, 和那個尊貴的大人相比,不值一提。
少年行蹤不定,不是村民不想說, 而是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
所以衛兵将他們全都殺了。
僅剩的幸存者, 眼中不複感激和尊敬, 用熟悉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恨意。
刻骨銘心的恨。
少年要求衛兵将他們放了。
臨走前的那個夜晚,幸存者渾身帶着火, 沖進他住着的屋子。
烈火灼燒着少年的皮膚, 風吹過也會引起揪心的疼痛,他沒有躲開。
他抱住那個燒成黑炭的人, 垂眸低頭, 說不出話。
淚水從屍體的臉上滑落下來。
少年跟着衛兵,前往繁華的城鎮,走進富麗堂皇的皇城。
“我可以治好你。”少年說, “但是,你要為我散布信仰。”
一座座神社建立起來。
天皇的身體逐漸恢複。
少年長成青年,他有着一張令人心動的精致面孔, 嘴角總噙着溫柔的笑意, 連最底層的女仆也難免臉紅心跳, 心生幻想。
因為他看起來太溫柔了。
不管是對什麽樣的人,他都一視同仁, 仿佛慈悲的神明,從不吝啬愛和溫柔。
人類是趨向愛的。
無邊無際的愛, 是人類抵抗不了的誘人。
就連天皇也不例外。
長時間的治療讓他一天天對青年産生日漸加深的迷戀和依賴,就算是無事的日子,他也要召來青年坐在身邊,靜靜地泡茶或寫畫。
青年看着他的眼神專注又投入, 好像只為他一人而生。
“您如此尊貴……”他笑道,“這天下本應拱手送上——今年的生日,請允許我送您一個特別的禮物。”
生日那天,大宴賓客。
青年的确奉上了十分特別的禮物。
一支不會死去、也感受不到痛苦的最強軍隊。
天皇眼前亮了起來。
青年笑而不語。
這天下,不可避免的要亂了。
軍隊四處征伐,所到之處民不聊生,恐慌和暴力四處蔓延,軍民的對立越來越嚴重,矛盾藏在流水般流逝的日常裏,暗自積蓄着力量。
當然,軍隊走到哪裏,神社就建在哪裏。
青年晚上再也無法安睡,祈禱和哀恸整日折磨着他的神經,但從表面來看,卻沒人能夠看出。
他一宿一宿的坐在屋頂,眸中的黑暗一日日更加陰沉。
反抗軍兵臨城下的那一天,天皇驚慌失措地揪住他的衣袖,要青年保證他的安全。
角蝕柔聲安慰他。
“別怕……”
你不會死的。
天皇的臉上漸漸露出放松的笑容——下一秒,刀刃穿破他的腹部,在他的腸道攪動。
疼痛讓他慘叫出聲,表情扭曲仿佛惡鬼,但是,就在他以為自己疼到要昏死過去的時候,一切又恢複了原樣。
青年坐在他的對面,笑盈盈地無動于衷。
“你看……”他柔聲道,“我說過的吧,別怕。”
“你不會死的……”
——只死一次,怎麽對得起枉死的那幾十條人命?
捅刀的人是反抗軍的頭領。
天皇的指甲劃過他的皮膚,扣下他的皮肉,但是很快的,那些傷痕就消失了。
不死的軍隊,只有一支,那多不好玩啊。
人才分善惡,而神明沒有。
神明可以做任何事。
治愈的神明笑了。
這一次,他要治愈人性。
天皇被關進了地牢,用所有能夠想到的辦法,一遍一遍折磨着。
青年笑盈盈地看着,等他快死的時候,再把人救回來。
就這麽重複了很多很多天。
突然有一天,青年覺得好無聊。
他早就習慣和人類的醜惡為伴。
在天上的時候,救過的人,總蠢蠢欲動想要更多,到了地面上,情況也沒什麽改變。
貪婪和嫉妒,權利和高傲。
彼此打擊,來回報複。
爽快嗎?高興嗎?滿足嗎?
心中好像破了一個空洞,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破的,也不知道用什麽才能填好,就那麽呼呼地漏着風,催促他在這世間徒勞地來回踱步。
人活着,到底有什麽意義?
青年登上屋頂,下面是一片混亂的景象,頭腦裏的禱告嗡嗡作響,像被推倒的堡壘、殘破的廢墟和堆疊的屍體。
他張開雙臂,擁抱夜晚溫柔的風。
這個時候,他終于明白,上一任的角蝕為何會死。
對于人類來說,長生是祝福。
對于他們來說,長生是詛咒。
無窮無盡的生命,就意味着無窮無盡的痛苦。
而他早就給自己想好結局了。
閉上眼,從那裏跌落下去——同時,一起接受腦海裏所有的祈求。
遍地的神社裏,痛苦的呻吟戛然而止,人們茫然地睜開眼睛,青年意識模糊,身體的失重感也不甚清晰。
就這樣……
他祈禱……
就這樣……讓他死去吧。
風從耳邊疾馳,那些在戰争中死去的人,這片充滿痛苦的大地上徘徊了太多無法往生的幽靈,他們呻吟尖叫,他們的怨念彙聚在一起,形成污濁又粘稠的黑影。
那黑影悄然纏上了他。
那一天,青年妖化了。
但又不是平常的妖化。
最後的祝福聚集了太多的信仰,怨念和信仰相互糾纏,他維持着一半的人形,另一半則是醜陋的妖怪。
太宰治終于明白,一直以來在他體內破壞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那是來自世界的詛咒。
那是神明失格的懲罰。
青年還是沒能迎來死亡。
這是世界對他的懲罰。
詛咒将永遠折磨他,永遠永遠。
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然後站起來,離開了這個地方。
他其實不用吃飯,也不用喝水,就行屍走肉一般在大地上游蕩,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就是一直走,一直走。
好像有什麽在追趕着他。
然後某一天,他回到了那個村莊。
燒焦的房屋化為塵土,滿地的屍體腐爛化為肥料,村莊的殘骸上,長出了新的狗尾巴草,開着一簇簇野生的茶花。
半人高的野草裏,睡着一個少年的亡靈。
青年怔了一下,好像突然恢複了神志,那層隔着悲傷的薄膜瞬間撕裂,痛苦如同潮水向神經湧來。
如此清晰,刻入骨髓。
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跪在地上,身前的土地被眼淚澆濕了一片。
好疼,好疼。
好難受,好難受。
為什麽?為什麽是我?
痛苦已經是常态,可他連了結一切的權利都沒有。
身體的疼痛從未如此清晰,妖化的詛咒撕咬着身體的組織,被修複,再啃食,再修複。
他活了這麽久這麽久,唯一幾年快樂的時光,也被撕碎揉破,生剝現淋。
得到的東西,在得到的一瞬間,也就失去了。
他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就好像從誕生那一天開始,這麽多年沒哭過的部分,都要一口氣釋放出來。
腦海中還回蕩着,那個仿佛魔咒一般的聲音。
【你怎麽能哭呢】
“哭吧哭吧,哭完了,一切都會好的。”
少年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他別着臉,別扭地用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
“雖然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麽,但是。”少年龇牙咧嘴,“男子漢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青年愣愣地看着他,意識到,少年忘記了和他有關的一切。
人死之後,如果執念太過強烈,就會在這世界留下來,成為流浪的亡靈。
因為太過慘烈,他們通常都會遺忘死去時的記憶。
青年擦幹眼淚,茫然地坐下來,問身邊的少年。
“人活着,真的有什麽意義嗎?”
少年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嗯……我不知道!”
他理直氣壯。
“但是,如果你覺得活着沒有意義,就去喜歡別人、讨厭別人、嫉妒別人吧!”
青年疑惑地看着他。
少年解釋道。
“因為,人生的意義在于聯系啊!”
他緩緩道來。
“就算你覺得單獨的人生沒有價值——但若是和某人相識,你的消亡就會令人傷心。”
“至少對那個人來說,你的生存會是充滿價值的事。”
“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着……”
少年笑得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張揚。
“那就為我而活着吧!”
“如果你死了,我會感到傷心的哦!”
只是一句毫無分量的話語。
面對初見的人,說出敷衍的安慰。
青年看着少年的臉,卻很久很久,說不出一句話。
他很想問一句話。
你還留在這世界上……是因為,恨我嗎?
太宰治還想繼續看下去,但是,他身邊的空間已經逐漸開始扭曲。
他想見的人,是「過去的早川八月」。
他知道——大概就是從這一天起,這個名為角蝕的神明,變成了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
他摸了摸攜帶着的另一顆晶體。
夜半十分,白發的青年趴在辦公桌上睡着了,眼底挂着淡淡的青色。
太宰治想伸出手觸碰他——但下一秒,已經被異能特務科的異能力者,傳送回了放置着書的房間。
回去之後,太宰治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回神。
他在「書」裏呆的太久,突然回到現實,生出一種迷幻的錯亂感。
這之後,太宰治又去了很多世界。
這麽好用的異能不是總能碰到,沒有準确定位的時候,他就只能自己一點一點,走過青年殘留的痕跡。
有時候會受傷,有時候會迷路。
這種時候,他總是會想起那個小孩。
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孩,一點一點,從一個愛哭的撒嬌鬼,變得不會再哭泣的過程。
他不疼嗎?
他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
好像倒刺紮進肉裏,用指甲刮過黑板發出刺耳的聲音,找不到在哪,不知道為什麽,但鑽心的難受。
太宰治閉上眼,蓋住眸中太過濃郁的郁色。
他把面前的人深深地抱住,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皮膚的溫度真實而清晰,稍微緩解了那種不知所措的迷離。
八月愣住了。
他想過太宰治也許會用書去探究他的過去——但他沒想到,太宰治真的去了他的世界,還看到了所有的東西。
不止如此。
他眼皮一跳,伸手想解開他身上的其他繃帶,被太宰治按在了胸口。
“怎麽……”他輕笑道,“你這在邀請我嗎,八月。”
“邀請個屁!”八月要惱了,“你解開,讓我看看你到底受了多少傷!”
太宰治不聽,把人擁進懷裏,靠着他耳鬓厮磨。
“沒多少,真的。”他含糊道,“只不過……”
只不過,我走過了你去的每一個世界。
受過了你受過的每一種傷。
八月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情緒在心中控制不住的翻湧——
他啪一聲拍在了他的額頭,太宰治趕緊抓住他的手。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白光泛起,映着青年蒼白的臉色。
“太、宰、治!”他咬牙切齒道,“別以為,就你他媽的會自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