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許和安在這個城市裏度過的十多年裏,他搬過三次家,這三次家,似乎也見證了這座城市的變遷,可是不論搬到的新家有多好,都無法使許和安感到激動。他不讨厭變化,也不讨厭新家,可是他讨厭那種被人從熟悉眷戀,象征意義強烈的“家”中趕走的感覺。
第一次,他住在父親的宿舍樓裏,那時宿舍樓都以家庭為單位居住,不是那種電影裏常見的筒子樓,他那個城市裏還真的沒有這種濃厚時代氣息的建築,就是普通的宿舍樓,一小間一小間的,沒有獨立衛生間,兩個大人加上一個嬰孩,倒還沒有那麽擠。
許和安父親的單位,是個大工廠,家屬院裏之前都是平房,許和安父親去的晚了,所以只能住宿舍。然後平房拆了一排,蓋起了樓,他們家接着就住了進去,許和安才剛剛記事,十分敏感,搬家後好多日子都在嚎啕不停,惹着他母親說,“這孩子真是不好養。”
許和安對這次搬家幾乎沒有印象了,我只是結合着他後來知道的和他記憶裏的碎片才拼出來的。他們在宿舍樓裏還拍了一張照片,背景老舊,父親母親一臉嚴肅,而他伸出手朝鏡頭抓着,欲哭不哭,那樣子又好奇又可憐,只是這張照片恐怕早就沒了。
第二次搬家,是因為剩下的平房也都扒了,又蓋上了新樓,新樓條件好很多,而先蓋的老樓因為他們家住的是一樓,總是潮濕陰涼,所以商量着再搬。許和安卻萬分不願,一樓有個院子,裏面堆着一堆建築用沙,上面總是幹的,下面總是濕的,他的想象力和耐心讓他玩了很久很久都不膩。他正在上小學,不願意離開熟悉的環境,當然,他的意見是不中用的,他還是搬到了新樓。
後來他有想過,搬家其實是大事,可是他怎麽搬了兩次,都在一個地方來回繞圈呢?從他小時候,就看到這丁點大的地方,他日久生活的地方,不斷的起變化,因着樓就是在院裏蓋的,所以他看足了這過程,從拆,到挖地基,很大很大的繞圈坑,可以在裏面捉迷藏,還有來來回回的大卡車,懸挂在能爬上去的吊車……他一面覺得新奇,一面覺得恐懼,而他都說不出來是因為什麽。
第三次搬家,總算搬到了別處,徹底換了環境。住久了肯定會習慣,可習慣之前卻總有陌生感和格格不入感,這種感情悄無聲息,可總是存在,他也什麽都不說。
這第三次搬家,就是他在這座城市裏的最後一次搬家了。他離家之後,沒少再搬,搬的就只是房子,心裏明白,不再感觸。
我挨個去看許和安曾經住過的那些“家”。宿舍樓還沒變,只是重新翻新裝修了,變成了單身宿舍,一個房間住四個人;老樓外面架了密密麻麻的各種線路,似乎總是在改造;在它後排的那個樓也重新刷了一層漆,都住上了不同的人。最後那個變化不大,裏面似乎是空着的,沒有住人的痕跡。
這些房子記得許和安嗎?他曾經在那裏住過,度過了他的嬰孩、童年、少年時期。我又轉了他讀過的學校——變化最大莫過于時間,他沒來看過也好,明明是大大咧咧的人,偏偏有時候又纖細的可怕。
那些學校,都不是許和安曾經認識過的樣子了。他若是站在這裏,恐怕也要大吃一驚。學生還在教室裏上課,個個都青春年少,教書的老師,我只看到一個是曾經認識的,恐怕其他的都已經退休了。
順着記憶裏路線,我又去了許和安親戚的家裏。有的已經搬了,有的還在,都是新生活。
我突然不明白我來這裏是為了什麽。懷許和安的舊嗎?我從這座城市的上空飄過,我知道,這裏還有曾經認識許和安的人在這裏,他的親戚,曾經的好友、同學,他們是認識許和安的,可也是不提那個名字,就好像不認識他一樣。還有誰會提許和安的名字?有喜歡他的人嗎?他離開這裏太久、太久了。
而我,其實也沒那麽喜歡這裏。是許和安喜歡這裏,可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我灰心喪氣的落下地面,想着幹脆找個地方蜷縮起來等待明天。明天,我會什麽時候死,什麽時候消失呢?是清晨,像美人魚那樣化成泡沫,還是夜晚,悄無聲息的熔化?我是能夠清楚的看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看到它消失,還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就消失了呢?這些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能活十天,還不知道這天數從何時開始計算。是誰告訴我的,為什麽,這些,對一個明天定然要死的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随意落到了一處小巷子裏。這裏讓我有依稀熟悉之感,定睛一看,才想起來,當初許和安就是在這裏,明白他的蒙昧不為人足道的性向的。
這裏是新華書店附近的小巷,現在居然還沒有變動。語文老師說讓每個人都帶本書交給老師,閱讀課的時候發下去交換着看。許和安舍不得帶自己原本的珍藏,于是打算現買本交上。他坐着公交來了新華書店,也沒費心思挑,從前排推薦的書那抽了一本付款,一般來說那裏擺着都是很正能量的書。走出去他才發現買的書是一檔知識談話節目的彙總,裏面邀請了各種知名的學者,有著名得獎的物理學家,也有歷史學家、作家。他抄近道坐公交,走在小巷子裏随便一翻,就翻到一個社會學家專訪。
對,就是那個後來他十足敬佩,借她的事來試探安成關于婚姻态度的學者,李銀河。
他翻的那頁正是個測試,李銀河說以前那個年代抓同性戀有個測試,警察讓可疑人選伸出手,看正反面。他只注意到自己伸出後的結果竟然是同性戀的那方,卻沒有看到李銀河說這個測試的愚昧之處。他顧不得思考,只覺得驚天霹靂一打,書啪嗒一掉,匆匆的跑掉了。其實,他本來不會這樣吃驚,畢竟這樣無聊的測試從小就在學生圈子裏流傳,可真讓他感到驚慌失措的是,他這個年紀,同齡男生都在暗搓搓的讨論女生的三圍,他明明發育齊全,卻對此無動于衷,難道,他是個奇怪的,變态的,同性戀?
他後來不是沒有想過,也許他沒有買那本書,沒有恰好翻那一頁,說不定他也會漸漸的喜歡上女孩子。可搞不好他就是天生的呢?反正沒有這些如果,他後來還是又買了那本書,把那段內容仔細的補了一下,看到那個測試的部分,笑的又苦澀又無奈。
他後來再也沒有走過這個小巷子,可是我卻能借着他的記憶,在一看到的時候就回想起。從這裏開始,他逼着自己去面對,逼着自己去了解,逼着自己去戰鬥。他是痛苦的,也是堅強的。我翻閱着他的記憶,就像看一個了不起的鬥士。
那時,他有了初步的認識之後,眼神便不自覺的追逐着男生。不是要喜歡人,也不是喜歡誰,只是感覺自己是同性戀啊,那一定要看着男生吧,不然怎麽能證明自己“有病”呢。但正如并不是異性戀就一定會喜歡上什麽人一樣,他也沒有喜歡上誰。他的生活平靜無波,沒有誰知道這個秘密,知道他的母親突然開玩笑說,“和安沒有喜歡的人嗎?”
他突然就忍不住了。他以為自己可以不說的,或者,至少到喜歡上什麽人,打算和他在一起,也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那時他再坦白他的秘密。可是他沒有那麽做。什麽前奏都沒有,那麽平靜,那麽突然,他心裏什麽都沒有,也可能帶着些微薄的期許和可憐的壓抑,說,“爸、媽,其實我喜歡的是男人。”
于是事情就變成了後來那樣,不奇怪,理所當然,只能導向這樣。
對生活中的許和安,別人只能知道他的一點兒,知道他又開朗又大方,還帶着一點吊兒郎當,但人很負責,靠得住,在哪裏都能處得來,和任何人都能說得上話,所以願意和他往來。可在這整個世界上,不管是死人的世界還是活人的世界,只有我知道他的全部。我知道他所有的過去,我也知道他所有的想法、感情。我不是他,可他在我這裏存着。
若我是一個單獨的人就好了,能和許和安共存。我一定要去認識他。我會等着他相信我,主動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喜歡男人哎。
“哎,真的嗎?”
我會表現的很驚訝,又有一些激動和欣喜。我說:
“好巧,我也是呀。”
我看着他,對他笑,然後得到他回我的一個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曉柒的兩個手榴彈,好久不見,我還在這裏寫呢哈哈。
做飯的時候被刀割到手了,所以現在才更新。然而……我是今天才割的手,好吧,我去面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