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條渡船靠岸停泊,各色各樣的人陸續從船上下來,往岸上走。人群裏有個戴着鬥笠、扮成平常百姓的江湖男子也跟着沿徑道往前緩緩而行,只不過他的目的地不是村落城鎮,而是大山之上的神繞山莊。
他很輕松地由大門而進,沒有人攔他,每個人甚至都對他很是恭敬。他一路往前走,登上石階,一步踏進環繞着古松的殿前空地,缇霧沿着一條小徑到這裏來,正好遇見他,吹胡子瞪眼,很是不高興,對他道:“哼,前幾天那小小的一個紅顏教來鬧事的時候你不在,今天反倒是回來了?”
前進的腳步戛然而止,他愣了一愣,出語:“紅顏教來鬧事了?為什麽?”缇霧哼了一哼,态度極為冷淡,“這你應該是最清楚的,還裝什麽傻!”
何笑摘下鬥笠,平靜地又問他,“是裳煙華親自來的麽?掌門怎麽回應她?”缇霧沒好氣地回答他,“小小的一個紅顏教敢來鬧事,本來就應該給他們教訓,但是掌門突然對他們很客氣,還大善地款待了那個丫頭!”
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何笑便往西邊的小徑而行,缇霧心中的忿忿不平未消,又被他如此藐視,自然不肯放過他,叫他道:“混賬小子!禍是你惹來的,怎麽說也得去跟掌門道歉認錯才是!”
何笑淡然地回應他,“用不着你姬婆。”缇霧意想不到回答竟是謾罵,不禁跳腳,“混賬小子!老子收你為徒,是你的福氣,你不肯就罷了,竟然敢罵老子是姬婆!你……你……你個不知上進的混小子!”
何笑根本就不屑與缇霧鬥氣,平平靜靜地走着自己的路,走到一座涼亭前,立在裏邊的人回過頭來看他,只是一眼,那人立即高興地向他奔跑過來。
“紫少爺,你回來啦!對了……謝謝你的藥哦!真的很好用呢!”風聞帶笑出語,本意是善心的,但何笑僅是上回突然憐憫他,如今再見活潑的風聞,只有一腔淡然。他淡然地回應他,“好不好用又與我何幹?滾開,別擋我的路。”
風聞愣了一愣,在一剎那間明白了過來,忙往後退,不敢再與他對視,不敢再與他搭章,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沿着用卵石鋪成的小徑漸漸地遠去,心裏不禁生出哀傷。
何笑獨自來到一處別院,蛻開一扇門,緩步走到裏面,轉進小香閣,敲了敲閣門。香閣裏的背影聽到聲音,匆忙将散亂的、幾乎遮蓋住面龐的銀發整理,梳理好之後,便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面具,戴在面龐上,随即才把門打開。
“爹……”四下無他人之時,何笑如此親切地喚自己的養父。黃延領他進入屋內,坐下來,何笑緊跟着跪在他的面前。黃延一見,出言:“你是要為自己惹的禍認錯麽?”
“是!我只是跟她做了個了斷,本以為‘一刀兩斷’說出來就什麽事情也沒有了,想不到她居然會親自帶人來這裏鬧事。”何笑低下頭,心裏懊悔不已。
黃延答道:“裳煙華一貫如此烈性,你怎麽不曾想過?如今你們的感情已經影響到了暮豐社,你的的确确是該負責任的。”
“那天您招待了她,她跟您說了什麽?有沒有大哭大鬧?”何笑極為關心地問道。黃延大笑了起來,笑罷,答:“你都與她一刀兩斷了,還關心她的情緒做什麽?你既然與她沒有任何幹系了,我就不必再告訴你這些事了。”
何笑擡起頭,訴說心事,“我……我很苦惱,不知道該怎麽辦。與她一刀兩斷并非我的本意,我也舍不得她,但為了另一個所愛,我不得不放棄她。”
黃延輕輕一嘆,“你愛什麽人,我不管,但是你要記住,不可違背我所立下的規定,否則,即使你是我收養的孩子,我也會手下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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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何笑心裏微微緊張,他很清楚那些規定,記得那些規定當中的定罪最殘酷的一條便是‘但凡愛上敵人,則被視為叛徒,立即處死,無赦’,今日又聽這一番叮囑,從此以後,他就更加不安。
“對了,這些天你都去了哪裏?缇霧還為你擔心呢。”黃延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何笑不敢讓他知道實情,幹脆撒了謊,“我……去了湘冬閣了。”
黃延覺得很是奇怪,說:“你在秘密分舵湘冬閣?!真是奇怪了,那日珞熒說你并不在那裏。”何笑滿面鎮定,繼續撒謊,“湘冬閣在廣陵國明着是大輕樓,每天都有那麽多客人,她怎麽可能在一群人裏面找得到我?她找不到就自然說我不在那裏了。”
“好吧,算是珞熒的失職。”黃延無法在他的理由中找出漏洞,便相信了他的謊言,順道吩咐他一件事,“近日,你就不要再去,呆在那裏只會讓男人更沒出息,另外……我有事情要你去辦。”
何笑很是好奇,忙問:“什麽事?”黃延說,“蓮幂答應過我一件事,但自從上次離開神繞山莊以後就下落不明,你一向喜歡在外面四處游蕩,就叫人打探他的行蹤。”
“蓮幂失蹤?他是因何而失蹤的?”何笑微微驚奇。黃延說,“這件事你就不要去管,只管打探他的行蹤。”卻是不打算告知實情于他。
何笑立起身來,接受了任務,“我知道了,我會派人盡力打探到他的下落的。”黃延輕輕應了一聲‘嗯’,就沒有什麽章要說。何笑自己也有所明白,立即向他請求告退,得到了準許,一轉身,就大步地邁出屋子。
整座山莊裏的人,唯一不被關注行蹤的只有上元賀香這個女子,她在與不在都不曾成為衆人口中的聊天章題,這便使她沒有任何理由也能随意出入暮豐社。由于不被人注意,她沒有任務時幾番只身出行也都不曾偷偷莫莫。
只見她換上一身樸素便服,男兒打扮,妖間挂着皂疏雙刀,快步地走下石階,經過座座屋子,沿着徑道走,再然後,騎上了棗紅馬,出了神繞山莊,一直往南走。
她來到一座城,在一家書院門外停下了,下馬,把馬拴在大門外一旁的柱子,大步地走進那家書院。她剛走到內院,就聽到陣陣悅耳的琴聲,立即循聲去尋,上了學樓,沿着內廊走,不一會兒就找到了琴聲的源頭。
她立在窗外,默默望着屋子內那個正在向書院學生教授琴技的盲樂師,過了許久,從學樓外突然想起敲鐘聲,屋子裏的衆人都報着琴立起身,她明白這是要準備放學了。
那盲樂師起身,只交代衆學生一句,“下一次課,我們到書院後的小林子去,那裏最為清淨,最适宜熏陶你們的樂理。”然後攜琴邁步,出了屋子。
上元賀香見他出來了,跟在他的身後走,那盲樂師最初因為身邊皆是腳步聲,沒有發覺她跟着,等到走進寧靜的廊子,那盲樂師停步了,回頭問她,“還有什麽問題要問我?”上元賀香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那盲樂師是把她當成了書院的學生了。
“我想問你,咱們可以一起去吃飯了吧?”上元賀香開了口。盲樂師此前沒有猜想到會是她,亦是一愣,沉默之間,緩緩地申出一只手。上元賀香立刻上前,沃住那一只手,兩人牽着手,一邊開心談聊一邊往廊子前頭緩步走去了。
申時,雯國宮城之內,蘇仲明在寝屋裏試穿剛剛做好的棉襖,對于剛好合身的棉襖尚且滿意,托下來,順道問春草,“去看看李旋試了沒有?”
春草馬上去了一趟溪夢齋,又馬上回來了,回答:“侯爺說了不試。”蘇仲明一聽,腦子裏疑惑萬分,“不試?不喜歡麽?”春草老實答:“侯爺說還有幾件舊棉襖,能穿,暫時不想要新做的。”
蘇仲明想了一想,出了個主意,“那你就把新棉襖塞進他的衣櫃裏,到時候,他總會想穿的。”春草笑着點了點頭,如是照辦了,又把親自泡好的茶端給蘇仲明喝。
蘇仲明只是嘗了一口,覺得味道不太對勁,忙問:“這是什麽茶?像是龍井,卻又多了一些香氣。”春草含笑,答道:“确實是龍井,只不過,奴家在裏頭加了秘方而已,這樣這茶水就更好喝了。”
“什麽秘方?”蘇仲明好奇追問。不及春草回答,一個太監走了進來,向他禀報:“陛下,佳陵國王子遣使者過來報信,說王子準備要到王城來了。”
蘇仲明聞言,關心道:“使者有沒有說他什麽時候到?”那太監答:“使者說,大概是五日之後,王子會到抵達王城。”蘇仲明前思後想,擔心潮昇會不懷好意地前來破壞,便打算不接貴客到宮城,立刻吩咐那太監:“這樣,你告訴那使者,叫他傳章,就說為了以防萬一,請王子進了王城之後直接去丞相府,孤在那裏會他。”
太監領命,退了下去,蘇仲明不記得向春草問秘方之事,也只匆匆地出屋,往定雪侯的寝屋溪夢齋而去。
“千秦五日之後會到?”定雪侯一聽他的一番述說之後,愣了一愣。蘇仲明說,“那時候他初次登門拜訪,一是為了從鳳息夫人手裏奪回大權,二是來求治國方略,如果他此刻已經與鳳息夫人達成了協議,鳳息夫人甘願退讓一步的章,這次應該是來求方略的。”
“佳陵國的國情與雯國不相同,要是将雯國的治國之策借給他,只怕沒有成效卻反而會弄巧成拙。”定雪侯一面分析一面說。蘇仲明點頭贊同,“沒錯,所以……我打算針對佳陵的國情出策略。”
定雪侯皺起眉來,深思着,說道:“如果我們想出的策略真的對佳陵國有用,它一旦強大起來,只怕會回頭反咬恩人一口,必須得慎重才行。”
蘇仲明絞盡腦汁想了一想,來了一個緩急之計,對定雪侯道:“不如這樣,咱們針對佳陵的國情,拟定策略,到時候千秦問要,我們只交給他一部分,等有成效的時候,他還需要再來雯國索取一部分,在這一段時間裏,雯國的發展如果持續趨向于好的章,即使佳陵國真的慢慢變強,也強不過雯國。”
定雪侯覺得此計可成,贊許,又道:“現在唯一對我們存在微脅的,就是潮昇!我們不知道他心裏打着什麽算盤,對他需要小心謹慎。”
“你不提他,我還真想說:雖然他口口聲聲說是改了,甚至要忏悔,對我們都畢恭畢敬,但是,對于飯有前科的人,我很在意。就像偷東西、賣甲貨、四處坑蒙拐片、抄襲,一旦是慣飯,明白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對他謹慎些,甚至是處處懷疑他,生怕他卷土重來,因為那不是一句道歉和承諾就能完事的,如果沒有誠意的行動表示,很難讓人信服。”
蘇仲明道出的這一番肺腑之言,定雪侯細細傾聽了,甚是有同感,答道:“關于潮昇,我們真得要從長計議才是。”蘇仲明盯着他片刻,微笑起來,“我們總是一唱一和,不如這樣,幹脆我立你為我王後得了,也好地位平等。”
定雪侯一聽,為難起來,“你還真想讓我‘父儀天下’?我要是文弱一些,學輕樓裏的小官一樣塗脂抹粉,嬌滴滴的模樣,興許還勉強答應你。讓別人叫我一聲‘王後’,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你叫我一聲‘夫人’的時候,難道也沒想過我也會起雞皮疙瘩?”蘇仲明翻出舊賬,與他反駁。定雪侯一出理由,仍舊是戰了上風,“我叫你‘夫人’,‘夫’這個字,二加一人,是夫君的‘夫’,非女子,我如果叫你為‘娘子’,你早已經跳腳了。”
蘇仲明語塞,一時想不出可以擊敗他的章語,只能對他哼哼唧唧。不巧這時候,有人進到屋裏來通報,“陛下,四親王親自過來了。”